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这首《菩萨蛮》，以七五言组成，双调四十四字，前后阕均两仄韵转两平韵，重复回环，有重叠之美。

这首词除了音韵美，还有画面美。“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淡蓝的天空下是一片比天更青碧的澄澈，水面上泛着一艘精巧的游船，词人静卧其中，聆听着窗外雨打江面的声音，滴滴嗒嗒，轻柔悦耳，在这极有规律的伴奏声中渐渐入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春风和煦，皓月当空，酒肆旁，当垆卖酒的江南女子如明月般光彩照人，巧笑倩兮，她打酒时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臂，洁白如雪，柔美得令人倾倒。景好人美，难怪“人人尽说江南好”了。如果要择一城终老，只怕那许许多多旅人，都会被江南留住身影吧！

“美不美，家乡水。”思乡则一直是中国文学创作的一大主题。江南再好毕竟是“他乡”，一般游子久滞在外，总以不得还乡而愁绪满怀，此处词人却道“未老还乡，还乡须断肠”。突出对江南的极度留恋，似有终老江南之意，不禁让人有所疑惑。那他究竟有何苦衷呢？韦庄是中唐韦应物四世孙，少孤贫力学，才敏过人。为人疏旷不拘，任性自用，僖宗广明元年（公元880年）曾应进士试，适逢黄巢率兵入京，身陷兵乱，于是在江南各地流落十年之久。他在洛阳时曾作长诗《秦妇吟》记其见闻，为世所称。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据此，我们再来看这首《菩萨蛮》，全词直笔而下，略无挂碍，先写江南景色之好，再写江南人物之美。但末两句却笔锋陡转，由江南而束归现实，不禁悲从中来，盖江南虽好，终是异乡，而中原板荡，又无法还乡。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由此看来，“听雨眠”里有愁绪。江南的绵绵细雨，使人想到贺铸的“梅子黄雨时”，再加上远到天边的江水，给人一种愁绪连绵不绝之感。江水辽阔，画船影单，两相对照，顿生渺小之感，一如蒋捷“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心境。听雨入眠，更显周遭寂静，正是词人漂泊异乡孤寂的写照。“垆边人”借用了卓文君“当垆卖酒”的典故。词人身在异乡，看到那光彩照人的人妻，当然会联想到远在家乡的妻子，思乡思亲之情油然而生。境由心生，故前面愈写江南风景、人物之美，愈能映衬出作者思归而不能的痛苦心理。谭献《词辨》评说作者“强颜作愉快语，怕断肠，肠亦断矣”。陈廷焯也说：“意中是思乡，笔下却说江南风景好，真正泪溢中肠，无人省得。”都是准确地把握了作者的情感基调。

韦庄用他那看似无意的笔调，阐释了什么叫言近旨远、余味无穷。而我们在慢读细品中，穿越了千年时空，走进了他的心里，与他产生情感的共鸣，这就是“词”的神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