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这首《燕歌行》是高适的代表作。《燕歌行》本是一个乐府题目，属于《相和歌》中的《平调曲》，据说是曹丕开创的。曹丕的《燕歌行》有两首，是写妇女愁思，高适此诗虽然用的是乐府旧题，却是因时事而作的，是史上第一个用燕歌行曲调描写边塞题材的作品，这是乐府诗在唐代的发展。

唐帝国在前期疆域的扩张，也让许多诗人把眼光投向边地战场，留下许多千古名句。比如杜甫的“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王昌龄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岑参的“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都是何等地豪雄。然而高适的《燕歌行》，却记录了一场让人扼腕叹息的战争。关于诗的小序，有人认为此诗是为了讽刺当时的幽州节度使张守珪而作，其实不符史实。作者所针对的，应是受张守珪派遣、前往征讨奚、契丹的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安禄山。

这首诗为我们描绘了四幅画面，我们一一看来。

首八句为大军出征图。前四句写东北战尘已起，将军奉命征讨，天子特赐光彩，此处可见将军得宠而骄，为后文的轻敌埋下伏笔。后四句接写出征阵容。旌旗如云，鼓角齐鸣，浩浩荡荡，大模大样开往战场，为失利时的狼狈情景作反衬。“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两句写抵达前线。羽书飞驰，可知军情紧急，校尉盼大军早日来解围，心急如焚。猎火照夜，可知敌军来势凶猛，早把唐军当成到口的猎物。

九到十六句为战败被围图。初次交锋，敌军骁勇猛恶，唐军便已伤亡惨重，战至晚间已兵少力竭，不得解围。“山川萧条”，说明无险可守，在开阔的地形上，有利于胡骑驰突，敌军直如暴风骤雨，难以抵挡。更可恨的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战士拼死作战，流血牺牲，将帅则在美人歌舞，纵情声色，贪图享乐。可见主将骄惰轻敌，不恤士卒，这也确与我们所知的安禄山的历史形象相吻合。大漠衰草、落日孤城之下，士兵一个个倒下，剩下的人越来越少，陷入苦战。“身当恩遇常轻敌”，正面点出了损兵被围的原因。

十七到二十四句为被围思亲图。“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征人和思妇两地相望，然重会无期。杜甫的《新婚别》也有这样两句“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结局可能就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战争涉及到的是千家万户，如果放射到对劳苦大众的同情，那便如《阁夜》诗中所说的“野哭千家闻战伐”了。征人和思妇心绪不宁，遥相感应。杀气成云，刁斗传寒，气氛极其悲凉。

末了四句为效命死节图。士兵们与敌人短兵相接，浴血奋战，视死如归。应该受到怜悯，更应该受到礼赞。而“岂顾勋”有力讽刺了轻开边衅，贪功冒进的将帅。诗以“至今犹忆李将军”作结，再次点明主题。李广勇猛善战，作风朴实，能善待部将，与士卒同甘共苦。而唐将只知寻欢作乐，不思报效国家。此句既是对将帅骄奢淫逸行为的批判，也是对朝廷错误用人的含蓄讽刺。

高适此诗写于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对于当时统治者的穷兵黩武，他内心是充满质疑的，同时也似乎看到了唐帝国败落的先兆。唐玄宗天宝十载（公元751年），帝国遭遇最沮丧的一年，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败于南诏，东北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败于契丹和奚。“诗雄”岑参曾经的顶头上司，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孤军深入七百里迎战阿拉伯帝国军队，遭遇惨败，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怛罗斯之战。大唐失去了对中亚的控制权，伊斯兰文明从此崛起，在中亚和西域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大唐节节败退，步步紧缩，成为世界中心的梦想宣告破灭。而高适的好友杜甫，更是频频对帝国的连年征伐提出质疑，他的《丽人行》、《兵车行》、“三吏”、“三别”等既是在文学上对乐府诗的进一步发展，更是对当时政治局势和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更有对统治者指名道姓的批判。

在唐玄宗自我感觉良好，杨国忠粉饰太平之时，早有人预感到帝国的结局。是的，伟大作品的背后，总是横卧着人类亘古的苦难，真正的诗人，也总是时代敏感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