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而不伤,时代之音——《春江花月夜》

小才智讲文学 2022-05-31 23:53:33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历来被众多诗人、学者所迷恋,王夫之《唐诗评选》说:“句句翻新,千条一缕,以动古今人心脾,灵愚共感。”王闿运《论唐诗诸家源流》云:“孤篇横绝,竟为大家。”闻一多《唐诗杂论》则认为:“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那么,此诗何以如此备受青睐,我们一起来看看。

张若虚笔下的春江月夜无疑是良辰美景,春江潮涨,江水与海水相接,水势浩荡,江面开阔。此时,江面上涌出一轮明月,在波涛中升起。明月的清辉洒在万顷江波之上,水光粼粼,辽远空阔。江水曲曲折折地前行,流到了芳草萋萋,繁花满树的原野,月光伴着花朵的清香,沁人心脾。月华洒在花林上,像细密的小雪珠闪闪发亮。溶溶月色,如天降流霜,纯净朦胧。江边的沙洲被月光照耀,白沙与月光融为一体,竟难以分辨。诗人是视野由远及近,由大到小,画面具有层次感,带着我们进入到一个空灵澄澈、幽美静谧、清丽梦幻的唯美境界。

春江花月夜中的美景,显然是以月作为核心意象来营造的。月,向来是文人墨客钟爱的对象。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离别愁苦之月;刘禹锡的“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是时空永恒之月;曹植的“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李清照的“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相思之月;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思乡之月。那么,在《春江花月夜》中,月又是传达了什么样的情感?

诗中的月下之人,除了诗人还有谁呢?“扁舟”和“明月楼”上的望月之人,游子和思妇。“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漂泊流离的游子,如悠悠白云般远去,思妇独自在青枫浦上等待,离别的愁苦已不堪忍受。而此时的月则颇有灵性,它似乎也在为思妇伤心,充满怜悯,不忍离去。月光照在门帘上,梦幻纯净,又照在捣衣砧上,游移不定,杜甫《秋兴八首》中有“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写的正是思妇为远在他乡的游子捣衣裳的情景,睹物思人,捣衣怀远。这“缠人”、“恼人”的月,“卷不去”、“拂还来”,就像思妇内心的惆怅和思念,缠绵悱恻,难以排遣,正所谓“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既然驱散不开这月光,思妇愿化作一缕月光,去陪伴那相望却难相见的游子,但愿望终难实现。即便想借助鸿雁锦书,鱼龙尺素,可是鸿雁飞不尽无边的月色,鱼龙跳不出广阔的月光,信使无能为力,音信杳绝,内心更平添了几多愁苦与无奈。

思妇怀远,游子思乡,游子与思妇同望一轮明月,正是“千里共婵娟”。他伤情入梦,梦中看到“花落幽潭”,春光将去,自己仍在舟中,“江水流春”,流走的不只是春天,更是他们的青春。“江潭落月”,落下的也不只是月,更落下来无尽的寂寞凄苦。花谢月已斜,春去人未归。梦境与现实交织变幻,“沉沉海雾”,凄苦迷惘,“碣石潇湘”,天各一方。犹如《古诗十九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最后只得把这满腔离情伴着月光,洒满江边的树林之上。意象是情感的载体,是情感的物化形态。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此诗中的月,承载了思妇游子间的深情,正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或许有人会问:“谁家今夜扁舟子”,究竟是谁家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又究竟在何处?而实际上,此处不是特指,而是泛指,说的不是一家一处,而是家家游子,处处思妇,所咏非一时一地一人之情,这种思妇游子间的情感,带有一种社会的普遍性。

我们还发现,这首诗讲的不只是美景和深情,还有对于宇宙和人生的思考。关于人类在宇宙中的生存状态,我们的先贤在诗词中留下了许多感悟。比如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植的“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露”,阮籍的“人生若晨露,天道邈悠悠”,可见,对于唐诗有着深刻影响的建安风骨,也多是感慨宇宙永恒和生命短暂。而张若虚此诗却别开生面,他看到的,是整个人类的集体,尽管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但是整个人类的存在是绵延长久的,人类“代代无穷已”,与那“年年望相似”的明月,永远共存于天地之间。诗人从大自然的美景中感受到一种欣慰,表达了他积极的宇宙人生观,这对于后世颇有影响。比如苏轼的《赤壁赋》,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之后,便能及时从悲伤中超脱出来,尽情地享受那江上的清风明月。这样的豁达,都源于积极的人生意识。而正是因为诗人内心对人生的追求与热爱,使得他所抒写的具有普遍性的游子思妇的情感,不像《涉江采芙蓉》中那“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般的悲痛,而是还保留着几分对幸福的追求和向往,透露出一份如《诗经》中那种“哀而不伤”的情愫。

如果把大唐帝国类比作人,初唐时代便是它的少年时代,人的少年时代,总是充满着对人生未来的追求和渴望,初唐确实是积极向上,热情奔放的时代。在这样是时代背景下,在良辰美景、人生代代无穷已的观照下,所有的离愁别绪也多了一份柔和的期待,就像王勃,在送别友人时会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友情如此,《春江花月夜》中的爱情也是如此,是青春浪漫之歌,是初唐的时代之音。

2 阅读: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