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是我观察世界的方式。我做过记者，当过编辑，几十年来学会了看报表、读财报，也渐渐听得懂谈判桌上那些商业对话，话里话外的寓意，全都是学问。这些年里我最大的领悟是，商业是我们理解时代的最好标尺，而商业里的人是故事里最精彩的部分，你会看到智慧、谋略、判断、预言，还有疯狂。
我当记者那会儿，跟着主编去采访一家公司的CEO。那时候，电子商务还是一个非常新鲜的词儿，11月11号那天也只有光棍过节。我们去的那家公司恰好在那时候起步，好多年轻人喜欢在那个网站上买衣服，但请注意，我说的既不是京东，也不是淘宝。那天的采访中，大老板畅谈未来，铺陈开了一张电子商务的远大图景，听得在场的人全跟着激动。采访结束，大老板客气，非要送我们出门，一群人围了一圈儿在电梯口寒暄，我发现一直没有人按电梯，就顺手按了按钮，大家下了楼告别。就这么一个小细节，主编回去路上一直感慨，特意叮嘱我写稿时“不要写太满”，他说前景是真的，但这个人做不到。
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讲了这个电梯的细节——大老板明显是个讲面子的人，他不好意思自己按，助理很傲气，不替他按，僵持半天后他竟然无法解决问题，最后你冒了出来才解了围。我纳闷，不就是一个电梯按钮吗？主编笑了，商业故事是包装得最严实的秘密，想知道谜底就只能学会审读细节。其实电梯谁按都行，但这个人的管理有问题，一个人想要干大事，要么能自己拉得下面子，要么能自己管得住人，很明显他抹不开面子，底下的人又不服他，在外人面前都不给他面子，内部管理可想而知，他根本驾驭不了这么大架构的公司，可他把盘子铺这么大，这事儿多半要黄。
主编的话就像一个预言。那个品牌盛极一时，随后很快销声匿迹了。如今跟人聊天，稍微年轻一点的甚至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当初设想的商业版图倒是的确实现了，只是活在了另一个（也许是几个）人的掌控之下。
后来我当了编辑，我也渐渐拥有了这种预言能力。有次我带着记者去采访，要见面的这个人当时还是名不见经传的互联网新秀，恰恰在我们去的那个时间点上，他开始尝试进入实业。这种转变从一进办公室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墙上贴着即将上线的游戏海报，旁边却已经堆起来一箱又一箱的饮料样品。那时候没有互联网人转型实业成功过，所以不是每个人都看好他这个看起来有点疯的选择。
采访是在他的办公室进行，空荡荡的房间中间摆着沙发，他只在采访最初的十分钟能安静地坐着聊天，后面的一个多小时时间里，一个人在艰难抉择面前的那种焦虑、不安和复杂思考渐渐外化出来，他站起来开始来回踱步，语速越来越快，讲起了自己的创业、竞争、反思，互联网时代的复杂情绪以一个人的模样呈现在眼前，他越说越激动，后半程的采访里，我们已经不需要提问了，因为谁也没法打断他，他绕着沙发转了一圈又一圈，也讲了一圈又一圈的商业分析——为什么欧洲市场竞争不过中国人，国内的创业环境下如何活下来，此刻营收的危机是什么，为什么要进入实体经济，讲到中途他突然停了下来，满脑子的信息计算倾泻而出，他开始自顾自地推演他即将开始的实业计划，成在哪里，败在哪里，终将走向何方。
这场采访像一场信息轰炸，我有两个感受，第一，这个人是个疯子，第二，这个疯子能够成功。后来，他果然创立了一个新赛道，那条新赛道上的那款饮料，几乎一多半中国人都喝过。那都是后话。之所以我能够预言这一点，是因为在商业的世界里，我见过许多和他一样的成功者，他们有一种共同特征，都是聪明的疯子。
各种款式的疯都有。房地产最辉煌的那些年，商业媒体每年的重点封面几乎篇篇都是地产人物。我至今还记得一位采访对象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大谈自己如何实现高额净利润回报，讲着自己只需要四个小时睡眠，讲他所经历的房地产的盛世，我看着他高昂的情绪和突出的眼睛，一边震撼于财富的奇迹，一边感慨时代的机遇，内心深处其实还有一个困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去挂号排除一下甲亢吗？
见识过的商业故事多了，久而久之你会被它迷住：吸引人的不仅是财富，也是商业天赋。时代有好日子，也有坏日子，但不管什么样的日子，都有人能赚到钱。这就是商业最奥妙的地方。最迷人的正是这种预言未来的能力。
如今回想我所见过的商业奇才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商业天赋，有的人擅长决断，敢为天下先，有的人善于变通，能融合矛盾，有的人嗅觉灵敏，能快速捕捉风向，这都让他们得到了一种商业预言能力。曾经有位创业者跟我讲，他去参加过一场业内讲座，那堂分享课请的是一位行业泰斗，他几十年间的经营经验搁书店里都是商业管理畅销书榜上的前几名，所以慕名来听的也都是当时行业市值最高的企业管理者。结果那天他迟到了，一屋子人等了他一个多小时，一打听才知道，老爷子在午休，没人敢叫醒他，于是众人先解散休息，等他醒了再过来，可当这位泰斗抵达现场，讲座开始前他先发了一通脾气，因为他看着听众陆续进场，他以为听讲的人迟到了，厉声斥责他们不懂契约精神。全场鸦雀无声，无人发言，直到大佬自己消了气，讲座才能继续。
大部分人从这个故事里听到的是一个商业人物小八卦，但只有聪明人才会知道如何从中识别赚钱的信息。就像那位在现场的创业者，他说自己坐在下面看到这一幕时，第一反应是，这家公司要完，我不能跟他们合作。
他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泰斗所创立的公司还是一家财务实力强大的全球知名企业，人人都争着跟他们签合作，偏偏这个年轻创业者判断，这家公司已是百足之虫。我问他为什么，他想了想告诉我——一家公司的商业健康，关键在于决策者的判断力，这需要极其敏锐的嗅觉，和准确的全景信息，但这家公司正在失去自己的锐度。理由很简单，发生在讲座上的只是很小的错，他身边却没有一个人能去告诉他实情，明明是他先违约，周围的人却害怕他的盛怒，不敢纠正他的犯错，任由观众消化局面的失控。这说明这位决策者有很多听不到的声音、看不到的信息，也没有纠错机制，他的决策过程有漏洞，未来很可能产生更大的误判，犯更大的错误，残酷的市场不可能一直消化一个人的失误，跟这样的公司合作的风险远高于想象。
后来的很多年间，实际发生的市场格局变动支撑了他的预言。这家公司一如百足之虫，依然活在财经新闻里面，影响力却大不如前。我们今天也还能在中国商业史里看到这位泰斗的名字，但他经历了数次重大战略失误后，的确渐渐黯淡下去了。每次在新闻里看到这家公司，我都会想起那位年轻的创业者，和他早在许多年前、仅仅凭借一件小事就观察到的商业预言。他的智慧支撑了自己的成功，我在另一则上市新闻里看到过他的名字，一个早早实现财务自由的聪明人。
这就是商业新闻的魅力，在这里，你可以读到精彩的商战故事，也可以瞥见人心，见证人性。这种感觉像是买了瓶带抽奖的可乐，拉环一开，每次都是不一样的惊喜。
只在商业里，有以一敌百的逆转故事，也只在商业里，有万众一心的决战，背水一战的胜利。过去的几十年间经历过财富低谷，也见证了消费主义盛世，那些真实发生的财富故事才是鲜活的商业人生。消费狂欢刚开头的时候，接受订单的打印机都起了火，采访商家会听到他们说，打包的包裹运出去时，他们激动地列队送别，像是参加大阅兵。商家大促最后要在凌晨出表单，当时是以秒为分隔段，以千亿为单位去计算流水，亲历者讲起这样的鼎盛，讲起自己大促后下夜班回家，开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忍不住狂呼，带给他兴奋的不止是财务自由，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英雄主义幻觉。
然而，任何一个经历过历史的人都会懂，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周期，商业也如是，像钟摆一样来回周转。顶点时的人很容易忘记，经济周期也有涨有落。一个人经历过可以肆意扩张的年头，就容易健忘；经历过出海不断复制中国的商业成功，就容易想当常胜将军。互联网公司出海那几年，坐在对面的人常常是用下眼睑接受采访，商业的成功给了他一种成为神的感觉，那时候的他坚信，成功将永远继续下去。往往只有最朴素的人能察觉到异常。有位沉浸在上市喜悦中的高管连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都在大谈老板讲的使命、愿景、价值观。这位母亲谨慎地问自己的儿子，你要跟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加入了传销组织？小生意哪有做一百年的？
几十年间的采访经历让我知道，心热的人能冲向顶峰，但唯有心冷的人才能走到最后。我曾经问过一位商业盛世的亲历者，他亲历了中国金融行业的数字化转型，许多重大时刻都有他在场，正是那些关键决策，最终改变了十几亿人的消费习惯。我问他，身处商业世界的顶峰，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沉默了很久后，他的回答是，“感到渺小。”
这是他站在顶峰的真实感受，数十年间天翻地覆的商业变革，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一切都与自己有关，然而他感受到的是危机，是恐惧，是自我的渺小。时代需要一场变革，这个人可能是我，但即便不是我，历史依然会以另一种方式向前走。能够接纳这一点的人才能让商业跨越百年，商业一定会繁荣，但它所选择的个体并没有必然性。只有能在盛世中保持清醒的人才能存活下来，也只有能回归到常人心态的人才能维持基业常青。
这是来自最顶端商业幸存者的信念：Money wins，power wins，not me。这个道理钱钟书先生讲《伊索寓言》的时候就曾提到过，我们不能像坐在车轮轴心上的苍蝇那样，还以为车子的前进，都是自己的功劳。
类似的故事还可以讲到无穷。只要还有钱在流动，这样的预言和疯狂就会继续。商业注定永远鲜活，因为总会有新的聪明人、新的公司、新的商业模式，和新的冒险故事。无论好日子或坏日子，钱的故事里始终有生命力。人类进化的几百万年间有过无数文明，最生生不息的恐怕就是商业文明，支撑这份繁荣的正是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包括你，也包括我，我们都是商业时代的亲历者，我们也共同构成了商业的生命力。满载着财富故事的可乐还将源源不断出现，还会有下一瓶，还会有下一个拉环，还会有下一个惊喜。
Fast Company中文版创刊之际，我们邀请优秀的媒体前辈、同行，共同创作 “论商业与文明” 专栏，探讨和思考商业的良性发展和文明本质。专栏文章在此连载，敬请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