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薛小婉
整理：康康
爸爸是奶奶的老来子。
1970年春天，我大伯都结婚了。
乡邻们抬着大红的嫁妆柜子，把一身红绸的伯娘迎进了门。
奶奶吓得不敢露面，挺着个大肚子躲在邻居家的厢房里，眼睛眯成一条缝缝使劲往外看。
她是挺难为情的。
哪有新媳妇进门，老婆婆却大腹便便，顶着个大肚子去迎接的？
在伯娘正式进门的第三天，奶奶就要发动了。
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爸。
奶奶肚子疼了一天一夜，在屋里也吱哇乱叫了一天一夜。
村里的接生婆不顶用，说你这胎恐怕是悬，我接生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胎像啊！在里面捣鼓半天，硬是找不见你家娃娃的脑袋啊！
奶奶越疼，她就越是撕心裂肺地哭喊。
她一哭喊，接生婆就更没了主意。
一家人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伯娘出了个主意，说：要不还是我回娘家一趟吧！我们村里有个老接生婆，帮人接了一辈子生，技术熟练还胆子大，我小时候就是她接生的，大家都称呼她为“送子娘娘”啊！
伯娘的娘家距离我们老家大约七八里的路程，平日单趟就得一个多小时，但是那天她却打了个来回，可以说是连滚带爬，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请来的接生婆果然厉害。
听说没多久我爸爸就顺利降生了，一家人总算是松了口气，伯娘也高兴得想要进产房。
可是这时候接生婆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新生的婴儿咋不会哭呢？
她用蒲扇般的大手在孩子的后背上拍了好几下，只见他浑身青紫，面色灰白，就是没有声响。
探了探鼻息，也是气若游丝，有进气好似没了出气。
经验丰富的老接生婆深深叹了口气，悄悄拉过了奶奶的婆婆，也就是我老奶，小声说：老婶子，你儿媳妇这胎恐怕是不太好啊！这个娃娃不活泛，他不会哭，还不会出气啊！
在旧时的农村，我们老家有一种说法，如果谁家刚生的孩子不会哭，那家说明他不是个正常的孩子，身体羸弱很难顺利长大，即便是能勉勉强强长大，那也不会给家庭带来福运，说难听的就是来向父母讨债的。
老奶自己生了六个儿子，没有闺女。
到我奶奶这里，她又生了三个儿子，连我爸都是第四个了。
老太太本来就渴望我奶奶能给她生个小孙女哩，哪料到又是个光头小子，而且还那么瘦弱，生下来四斤不到，长得跟个光腚大老鼠一样。
老奶自然是不喜欢。
可是送人吧！一时间也没有合适的人家。
于是就趁着天黑没人的时候，她和老爷悄悄把我爸抱上了山。
我们老家的村前面就有座小山。
说是小山吧，其实也类似于那种土岗子，没那么陡峭，树木也不是特别多，主要是乱坟岗子。
过去那道山岗就是另外一个村庄了。
平日里两个村子的人互相往来，也都要经过那里。
老奶用自己的破棉袄，把才刚出生一天的我爸包裹得严严实实，直接放在路边，她还期待着有人能把他带回去抚养呢。
就这样过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伯娘去奶奶房间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我爸没有了，问奶奶：妈，娃呢？让我好好看看，昨天只顾着忙了，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他。
奶奶这才哭着说出了缘由。
伯娘脾气倔，听着就来气了。
心想那孩子来得多不容易啊，差一点都生不下来了，幸亏我连滚带爬的回娘家请了接生婆，否则可能现在连大人都没命了，为什么你们说宋走就送走，哪怕是真的不行了，也总得和我吱一声吧！
她去找老奶，问孩子放哪里了？
老奶嫌她多管闲事，气忿忿地说：咋了？你还准备去把他埋了啊？昨晚我都扔到岗上了，你想去就去吧！说不定早就没气了。
大清早的，伯娘还真就一蹦子奔去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我爸竟然还在啊！
他躺在老奶的破棉袄里睡觉呢。
伯娘上前一摸，这也没凉啊！咋就是不能活了呢？
她又一蹦子给抱了回去。
在家待了一天，伯娘就让大伯去请大夫，非要弄清楚我爸到底是生了什么病，为什么这孩子生下来不会哭，而且还气息奄奄，几乎不会出气呢？
大夫是邻村的，也是个半挂子。
到了后抱着我爸左看右看，琢磨了老半天，然后就摇了摇头，说：不行，这孩子肯定是不行，没啥大指望，你们家还是别白费劲了吧！
于是，到了晚上，我爷爷决定亲自出手了。
等到夜深人静，家里人都睡下的时候，爷爷又抱着我爸出门了。
可是这次大伯娘留了个心眼。
白天医生说的话她都听到了，为了以防万一，她一直都没敢睡，悄悄扒着门缝观察奶奶的房间呢。
爷爷在前面走，她就和大伯在后面跟。
直到爷爷把我爸放下，她就让大伯过去又把我爸抱回来了。
当天晚上也不敢去找我奶奶，两个人硬是把个小婴儿塞在自己的被窝里过了一夜。
第二天才趁着爷爷出去的时候，又把我爸送到了奶奶的床上，说：妈，你让他喝点奶，喝完我就抱走。
可是那么小的孩子，已经被扔了两次，愈发显得没有气息了。
奶奶哭着说：不行了，这是他的命，算了吧！还是送出去吧！
伯娘没办法，只好去兽医站要了只新的打针管，在家里烧了温开水，一滴一滴往我爸嘴里灌。
不知道是不是水灌得太多，我爸一下子就被呛住了。
“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伯娘顿时大喜，说：有救了，终于会哭了。
随即又抱着去找我奶奶，让赶紧喂奶。
可是爸爸一到奶奶的怀抱里就又不哭了，也不吃，就那么两眼紧闭，几乎没了气息。
老奶和我爷爷很生气，都嫌太晦气，埋怨伯娘说：明明都送出去了，你来来回回折腾个啥呢？还不怕人笑话我们家啊！
根本不顾伯娘的拦阻，他们又把我爸给送出去了。
当晚睡觉的时候，伯娘就做了个梦，梦到一只特别威风的小狗，支棱着两只耳朵，前后跟着她，她坐下的时候，小狗就蹭着脑袋往她怀里钻，推都推不开。
正闹腾的时候，突然间就醒了。
伯娘惊出了一身冷汗。
仔细想想，我爸正好是属狗的啊！
此后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当即喊醒我大伯，两个人提着马灯又出了村子，在山岗上找了好半天，到底是又把我爸抱回来了。
这次他们再也不敢回家。
伯娘直接把我爸抱到了她的娘家。
伯娘的娘家住在镇上，家里条件比较好，她的哥哥姐姐们都是做小生意的，吃喝方面不发愁。
正好伯娘的二嫂刚生过二胎闺女，孩子还没有断奶。
伯娘就把我爸放到了她二嫂身边，让一定要给孩子喂奶。
幸运的那个二嫂也是个热心人，把自己闺女的小棉衣给我爸换了一套，接连几天都把我爸捂在自己怀中疼爱，慢慢让他喝奶。
还有伯娘的娘家妈妈，都是特别善良的人。
我妈就是在他们一家人的细心呵护下，竟然慢慢缓了过来，愿意喝奶了，也爱哭会笑了。
仅仅才过去两个多月，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长得又白又胖。
等伯娘抱着他回家的时候，我爷爷奶奶根本不敢相信那就是他们的孩子。
由于我爸越长越可爱，后来爷爷奶奶才开始真正的疼爱他，供他读书，教他学习医术。
不过从小到大，我爸都特别喜欢大伯娘。
他四五岁的时候，我大堂哥已经两岁多了，看着大哥在伯娘的怀里撒娇，我爸就不高兴，非得过去也拱在怀里才满足。
大哥喊妈妈，他也跟着喊。
我爸都长到十几岁了，还不愿意跟大伯娘喊大嫂，一直都是喊妈的。
后来我爸就成了兄弟们中最有出息的一个，考上了医科大学，被分配在公立医院工作，又做到了副院长的位置。
现在大伯娘已经八十多岁了，住在老家。
我爸每月都要抽空回去一趟，给老人家带些她爱吃的糕点，买两套鲜艳的衣服。
如果是逢到天气晴朗的时候，我爸会打来两盆热水，背着大伯娘坐到太阳地里，解开她脑后的发髻，慢慢悠悠地帮她洗头，两个人边说边笑。
大伯娘开玩笑地说：你这大领导咋这么像我儿子啊！
爸爸也开玩笑：老嫂子，我本来就是你儿子啊！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像他们那么亲近的叔嫂了。
伯娘生病的时候，我爸把自己的小床放在她的床头，日夜守候照料着她。
每次回老家，我爸都会给伯娘洗头，洗脚，做她喜欢吃的饭菜。
邻居们都说：哪怕是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在我爸爸的心中，当初如果没有伯娘，很可能就不会有他的今天，他的第二次生命是伯娘给的，这辈子哪怕倾尽所有，也报答不了这种再生之恩呢。
所以无论付出多少，那都是应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