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杜朝军

整理：白杨

姑婆是我爸的亲姑姑。

她个高身壮，脸颊多肉，给人感觉超不易接近。

其实姑婆只是个善良又老实的农村妇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我却一直挺害怕她的。

主要她特别顾娘家，按现在话就是扶弟魔，我爸小时候就是她帮忙带大的。

还有我妈，也是她托远亲给介绍过来的，要是没有我姑婆，估计我妈就不会嫁给我爸，更不会有如今的我了。

我们家和姑婆家住在一个村子。

她当年等于说是村东头嫁到了村西头。

我爸长都二十六七了还没有结婚，同村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早都抱上孩子了。

为此姑婆很发愁，侄子没媳妇，娘家就没后代啊！

为了帮我爸找对象，姑婆特意去求了她远嫁的大姑姐，在百十里的外县才遇到了我妈。

我妈娘家兄弟姐妹多，姥爷去世得早，姥姥一个人带着六个孩子，生活过得很是艰难。

于是在姑婆的极力促成下，我爸花了三百元就把妈妈娶回了家。

我父母关系很好。

婚后不久我妈就怀孕了。

从她怀孕到生孩子都是姑婆一手照看的。

刚开始的时候，爸爸跟着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出去干泥瓦工，一年半载都回不了家一趟，担心我妈一个人在家里孤单，都是姑婆天天陪伴着，白天给她做饭，晚上和她在一个床上睡觉。

真的是把娘家侄媳妇当成亲儿媳妇一样心疼着。

我出生后第一个抱我的人就是姑婆。

我妈的月子也是她帮忙照顾的。

在姑婆家我整整待到了两岁，但是我妈却在生我弟弟的时候去世了。

那天特别冷，寒风夹杂着雪粒，姑婆给我妈穿了厚厚的棉衣，她一边指挥小表叔赶紧去外地找我爸，一边把我和妈妈放上了架子车，用棉被把我们紧紧包裹在一起。

到了医院后，妈妈在产房里待产。

姑婆拉着我的手站在大门外面。

因为紧张，她把我小小的掌心都掐破了一层皮，生疼生疼的。

妈妈在医院里哭喊了一天一夜，姑婆急得看见医生就鞠躬，不停地叩头和作揖，流着眼泪说：求求你们了，这闺女娘家远，身边没有亲人，结婚后真的是一天福也没有享过啊！我是她姑，我能做主，哪怕我们不要孩子，也一定要让她平平安安的啊！

可是我妈最终还是没有保住。

弟弟呱呱坠地的时候，妈妈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那么溘然长逝。

我妈去世的第二天早上，爸爸终于赶了回来，他跪在我妈的床前忏悔，说都怪自己，一门心思想要什么闺女啊！现如今闺女没得到，却又得了个儿子，还让她把命也丢了。

爸爸处理完我妈的丧事，就悄悄把弟弟送了人，他自己也走了，谁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

姑婆心急如焚，带着亲戚们到处找寻我弟弟的下落，哪怕是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老杜家的亲生骨肉找回来，那可是我妈拼了性 命才生下来的宝贝啊！

可是多日以后，大家才知道，弟弟其实已经不在了。

到了新家没几天，弟弟就染上了风寒，尽管那边已经竭尽全力，到底却也没有护住那个幼小的生命。

那天姑婆带着我坐在妈妈的墓前沉默了大半天，雨水夹着雪花打湿了她的头发，再和着泪水流到我的脸颊上。

姑婆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喃喃地说：以后，以后咱们老杜家也就剩下咱俩了，你是我娘家的根儿啊！我就是你最亲的人了。

第二天她就从村西头拉过来一辆架子车，锁了家里的大门，把我放在车斗里，一路踉跄地穿过村子，回到了自己家。

我两岁以后的时光是在姑婆家度过的。

家里很穷，表姑和表叔都在读书。

家庭收入一部分来自姑爷爷帮人盖房子做瓦工赚的工资，另外一部分就是姑婆自己种地的收成。

别看她只是个妇道人家，但是却比好多男人还能干，姑婆会使唤耕牛，能犁地，能驾车，只要是农村人干的活儿，就没有她做不了的。

在村里那可是响当当的女汉子，极其要强。

说起来，我当年还是因为姑婆赶牛车才结了桩好姻缘的。

初中毕业我就应征入伍了。

但是在我三年后复员前，却发生了件小事，姑婆因此受了点轻伤。

秋天收庄稼的时候和人撞了。

对方是邻村出了名的车把式，脾气倔，架子大。

那天中午姑婆在地里收玉米，和车把式家的田地距离不太远，两个村子比较近，田地挨着田地。

姑婆这人干庄稼活儿又从来不知道惜力，中午好多人都回家吃饭了，就她还在地里忙碌着。

装了满满一大车玉米棒子，套上了牛梭头，姑婆驾起车子就准备往村里走了。

巧的是她才刚拐上官道，后面就冲过来一辆牛车，也是拉了一大车玉米棒子，赶车的人正是邻村的车把式，把手中的鞭子挥得山响，他家的牛瞬间狂跳起来，很快两头牛就搅缠在一起。

急得姑婆拽过缰绳，好一顿拉扯，才算是稳住了自家牛车的阵脚。

但是对方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家的大黑牛受了惊吓后，不顾一切的往前狂奔，根本拉不住，就这样车把式连人带车被拖曳到了旁边的干水沟里，整个人被掩埋在玉米棒子中间。

姑婆只是受了点轻伤。

那车把式却被砸得半天没有起来。

事后姑婆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虽然那天并不是自己的过错，但毕竟是两头牛撕扯了在一起，也不知道那车把头到底伤得怎么样了？

她很想去看看。

可是姑爷爷和表叔又都不在家，让她一个女人家家的去看一个邻村的陌生老汉，又感觉挺别扭的。

事情一晃就过去了小半年。

正好我复员回来了。

闲聊时无意间又说起了这件事，姑婆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那天的事情实在是太意外了，也不知道那车把式好了没有，当时看情况还挺严重的，把姑婆从玉米堆里拉出来的时候，老汉连气都上不来了。

她去商店里买了两斤白糖，两斤点心，非要让我去看看。

不去不知道，一去还真把人吓了一跳。

邻居们说车把头早就没在家了，他大闺女在镇上工作，自从那天出事以后，车把头就去了镇上卫生所，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他和老伴都没有回来过。

“想必是太严重了，要不是还不早就回来了啊！”

姑婆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更加坐不住了。

托人问清楚了车把头闺女的地址，连夜就炸了一大箩筐的大油条，第二天就把我赶到了镇上，说无论如何也得去看看人家，能帮一定要帮一把。

可是我去倒是去了。

人家车把式啥大事也没有啊！就是还有点头晕，在闺女家住着休养呢！

看见我去，车把式也挺不好意思的，摸着圆圆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冲我道歉，说那天都怪他，就不该跟一个农村妇女瞎逞能，大男人耍什么威风啊！

他还准备过几天回去了专程到我们家看姑婆呢。

临走的时候，我把一筐油条留下。

车把头追了老远，塞给我15块钱和一两包饼干。

此后在姑婆的催促下，我又去过镇上几次。

有一次正好遇上他闺女家拉煤球，家里没有男人，送煤球的又不愿意上楼，把几百块煤球放在楼下就走了，我过去的时候，老两口正戴着手套，挂着围裙，一块一块往屋里挪呢。

遇到这种事情，咱大小伙子肯定不能旁观啊！三下五除二的就过去帮忙把活儿给干完了

此后慢慢的，车把头一家对我印象挺好的，觉得咱为人实诚，是个能吃苦的人。

他家大闺女把我介绍到他们单位的保卫科工作，每个月有固定的薪水，还管吃管住。

姑婆对此感激不尽，农村人没什么好东西相送，能表达心意的只有自己家种的粮食和土特产。

回来后就又紧赶紧用花生油炸了满满一箩筐油条送了过去。

这次过去的时候，车把式就说话了，老两口拉着姑婆的手一个劲儿地往屋里迎，说：哎呦，老嫂子，你可算是来了，我们正准备给你说个事哩，可能要一辈子都吃你家的油条了。

原来大闺女的婆家小姑子和我年龄相仿，初中毕业考的中专，在乡卫生所当护士，他想促成我们两个。

姑婆做梦都没想到我的婚事会如此顺利，两筐油条竟然给她换了个称心如意的孙媳妇，这不就是娘家祖坟冒青烟了嘛！

现如今我们过得很好，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九十岁的姑婆颤颤巍巍的，只要有空就要到村东头跑一趟，看看娘家的房子和娘家的人。

她说：女人不管到多大的年龄，都会牵挂着自己的娘家，哪怕活到一百岁，娘家始终是魂牵梦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