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落得急，像是要把整个院子冲刷干净。那天是周三……不，应该是周四，1979年的春天。雨水顺着窗台的铁皮滑落，发出细碎的声响。李志强坐在办公室的木桌前，手边是泛黄的文件夹，里面夹着一份他刚刚誊写好的退伍申请书。桌上的搪瓷杯里泡着一袋廉价的茉莉花茶，茶叶早已沉底，杯口浮着一层油腻的茶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粗糙的触感让他心里一阵发紧。

“志强，你真的决定了？”老班长站在门口，声音低沉，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他的军帽已经湿透，雨水顺着帽檐滴落，砸在地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李志强没有抬头，只是点了点头，像是怕自己一开口，喉咙里的酸涩会涌出来。他的左胸第三根肋骨隐隐作痛，那是他在训练时摔伤留下的后遗症，每逢阴雨天就会发作。

退伍的原因，李志强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封从家乡寄来的信像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地割开了他的心。信纸上还有母亲的泪痕，字迹歪歪扭扭，诉说着家里的窘境：父亲病重，弟弟辍学，家里的老房子漏雨，连买药的钱都凑不齐了。李志强读完信的那一刻，脑海里浮现出家门口那棵桂花树，树下的石磨已经斑驳不堪，母亲弯着腰在磨豆子，手上的青筋像是要从皮肤里挣脱出来。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仿佛还能闻到桂花的香气，那是他童年最熟悉的味道。

退伍后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李志强回到家乡时，正赶上村里的老式挂钟敲响了整点报时，声音低沉而悠长，像是在提醒他时间的流逝。母亲站在门口，脸上的皱纹比他离开时多了几道，手里提着一篮子刚摘下的枯姜。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欣慰，但更多的是疲惫。李志强放下行李，走到院子里，桂花树下的石磨已经被雨水冲得发白，旁边的茉莉花盆里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子。

他开始帮家里干活，白天在田里插秧，晚上挑灯做木工活。手上的老茧越来越厚，连握笔的感觉都变得陌生了。母亲偶尔会提起他在部队当文书的日子，说他那时候穿军装的样子真精神。李志强只是笑笑，没有接话。他知道，母亲的心里有遗憾，但更多的是希望他能撑起这个家。

那年冬天，村里来了一个卖布的姑娘，叫王梅。她穿着一件毛衣，袖口已经起球，手里提着一个旧皮箱，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布料。李志强第一次见到她时，正赶上村里的电灯闪了几下，最后彻底熄灭。他站在院子里，借着月光看见王梅的脸，轮廓柔和，眼神清澈。她的声音带着南方特有的软糯，“落雨天，灯总是坏的。”李志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下雨天。

婚后，生活似乎安定了下来。王梅是个贤惠的妻子，早晨总会早早起来煮粥，厨房里飘着米香和姜丝的味道。李志强喜欢喝她煮的粥，尤其是加了枸杞的那种，入口绵软，带着一丝甜味。每次喝粥时，他都会想起部队里的伙食，那些粗糙的馒头和咸得发苦的咸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然而，生活的平静总是短暂的。王梅的身体一直不好，结婚不到一年，她就开始频繁地生病。李志强带她去镇上的诊所，诊所的墙上挂着一幅老旧的宣传画，画上的人笑得僵硬，像是被定格在某个年代。医生的诊断让李志强的心沉到了谷底——王梅的病需要长期治疗，费用高昂，而他们的积蓄早已见底。

那天晚上，李志强坐在院子里，手里握着一根烟，但始终没有点燃。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他想起了部队里的老班长，想起了那份退伍申请书，想起了母亲的泪痕。他的眼眶发热，但流不出泪，心像摔过的搪瓷杯，裂痕虽小，却无法修复。

王梅的病情逐渐恶化，李志强不得不外出打工。他去了城里的工地，白天搬砖，晚上睡在简陋的工棚里。工棚的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报纸，报纸上的新闻早已过时，像是被遗忘在时间的角落。李志强的手掌磨出了血泡，每次握拳时都能感受到刺痛。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赚够钱，给王梅治病。

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捉弄人。一次意外的工地事故让李志强的右腿受了重伤，医生说他以后可能再也不能干重活了。那天，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闻着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和婴儿奶香的味道，心里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想起了王梅，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家里的桂花树。他闭上眼，眼前浮现出王梅的笑脸，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笑容。

回到家乡后，李志强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他的右腿行动不便，只能靠做一些轻活维持生计。王梅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她的脸色苍白，眼神却依然温柔。每次李志强推着她的轮椅去院子里晒太阳时，她都会轻声说：“志强，我真想再看看桂花开。”李志强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能点点头。

那年的秋天，桂花树终于开了。李志强站在树下，闻着熟悉的香气，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他的眼前浮现出部队里的老班长，浮现出母亲的泪痕，浮现出王梅的笑脸。他的心像煎过头的溏心蛋，外壳已经焦黑，里面却依然柔软。

王梅去世的那天，天上下着细雨，院子里的桂花落了满地。李志强坐在轮椅旁，手里握着一片桂花瓣，指尖的触感细腻而冰凉。他的眼眶发热，但流不出泪，心像摔过的搪瓷杯，裂痕虽小，却无法修复。

多年后，李志强的右腿已经恢复了一些，他开始在村里教孩子们识字。每次拿起粉笔时，他都会想起自己在部队当文书的日子，想起那份退伍申请书，想起老班长的声音。他的心里依然有遗憾，但更多的是释然。

院子里的桂花树依然茂盛，每到秋天，香气都会弥漫整个院子。李志强坐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杯茉莉花茶，茶叶沉底，杯口浮着一层油腻的茶渍。他的眼神里有一丝温柔，像是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静。

生活就像那棵桂花树，经历了风雨，依然会开花。李志强知道，人生的裂痕无法修复，但它们却让他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