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1983年,刚入秋,村口的柿子树挂满了橙红的果子,风一吹,树影摇晃,像极了母亲那双粗糙的手在揉面团。高考成绩下来的那天,我坐在堂屋的长条凳上,手里攥着一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纸边已经被我捏得起了毛。母亲站在灶台前,锅里的水开了,蒸汽扑在她的脸上,像一层薄雾。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去二舅家借点钱吧。”父亲从外头进来,身上的汗味混着烟草味扑面而来。他坐在门槛上,点了根烟,烟头一明一暗。母亲没吭声,只是用力搓着手里的围裙,像是要把上面的油渍搓进布里。父亲又说了一遍:“去吧,二舅家条件好,借点钱给娃交学费,应该没问题。”母亲这才点了点头,但眼神里分明有些犹豫。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脚上是母亲前几天刚给我纳好的布鞋。鞋底厚实,走起路来却有些硌脚。我一路走到二舅家,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二舅家在镇上,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花香混着泥土的味道,扑鼻而来。二妗子正在院子里择菜,见我来了,抬头笑了笑:“哟,是大侄子啊,快进屋坐。”
屋里摆着一张老式的八仙桌,桌角有些磨损,露出了里面的木纹。二舅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杯茶,茶叶在杯子里上下翻滚。他听完我的来意,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后又舒展开来:“这事儿不难,咱是一家人,能帮的肯定帮。”我刚松了口气,二妗子却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语气不冷不热:“家里也不宽裕,这学费……怕是不好凑吧?”
二舅脸色一沉,放下茶杯,声音低了几分:“娃考上高中不容易,咱家再难,也不能耽误了他的前程。”二妗子冷笑了一声,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你说得轻巧,家里哪来的闲钱?你忘了咱闺女下个月还要交补习班的费用吗?”她说着,走到桌边,一把掀翻了饭桌,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散开来,茶水浸湿了地板。
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二舅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片,嘴里嘟囔着:“这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二妗子转身进了屋,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窗户上的玻璃都抖了几下。我低着头,不敢看二舅的眼睛,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月亮挂在天边,像一枚被咬了一口的饼。我走得很慢,脚下的布鞋磨得生疼。快到村口时,远远地看见小舅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一个大鼓。他看见我,停下车,笑着问:“咋了,脸色这么难看?”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小舅把鼓从车上卸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怕,天塌下来还有舅给你顶着。”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塞到我手里:“拿着,先去交学费,剩下的事儿,舅来想办法。”我愣住了,手里的钱带着小舅手心的温度,像一团火,烧得我眼眶发热。
回到家,母亲正在灯下缝补衣服,针线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细微的光。她听我说完,抬起头,眼里有些湿润:“你小舅啊,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可心里装着咱家。”父亲在一旁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那晚,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秋虫鸣叫,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二舅家的桂花香还在鼻尖萦绕,二妗子掀桌子的画面却挥之不去。小舅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瘦削,但他的肩膀,却像一座山,稳稳地撑起了我的未来。
后来,我拿着小舅给的钱,顺利交了学费。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去看望小舅。他的自行车换成了电动车,大鼓也早已不见踪影,但他那双粗糙的手,依旧温暖有力。二舅家院子里的桂花树依然开得繁盛,花香飘得很远,却再也没有踏进去的勇气。
人这一生,总会遇到一些掀翻饭桌的时刻,也会遇到一些背着大鼓的亲人。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你什么是爱,什么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