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周三……不,应该是周四。天气阴沉得像一张揉皱的宣纸,空气里飘着湿冷的泥土味。我站在二伯家门口,手里提着一袋米和两瓶酱油,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像一张沉默的脸。门缝里隐约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是那种老式的黑白电视,声音沙哑得像在刮玻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敲门声在空荡的院子里回响,像是敲在我心上。
门开了,二伯探出头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是愧疚?是怨恨?还是单纯的陌生?我分不清。他没说话,只是转身走进屋里。我提着东西跟在后面,脚下的地砖已经裂开,缝隙里长着几根顽强的杂草。
屋里很冷,冷得像冬天的墓地。桌上摆着一碗剩饭,米粒已经干硬,像是搁了好几天。墙角堆着几袋化肥,旁边的椅子腿断了一根,用砖头垫着。我把米和酱油放在桌上,二伯瞥了一眼,还是没说话。他坐在椅子上,点了一根烟,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飘散,像一层薄薄的雾。
“你妈让你来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一口古井。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你年纪大了,没人照顾。”
二伯冷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讽刺。“她还记得我?四十年了,她记得我?”
我低头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酱油瓶盖。瓶盖上有一圈细小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我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二伯还经常来我家,带着糖果和玩具。他总是笑着,声音洪亮,像一口铜钟。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和我妈吵了一架,从此再也没来过。我问过我妈,她只是冷冷地说:“别提他。”
四十年,像一场漫长的冬眠。
二伯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都早早地离开了家。大堂哥去了城里,成了上门女婿;二堂哥则嫁到了隔壁村,连过年都不回来。我妈说:“他们是怕被拖累。”这话听起来像是责备,但我知道,她其实是理解的。二伯年轻时脾气暴,喝酒后常打人,家里的鸡鸭猪都被他卖了换酒钱。堂哥们小时候就吃过不少苦,能逃离这个家,也算是他们的幸运。
但二伯却始终留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像一棵枯树,固执地扎根在贫瘠的土地上。他不肯搬走,也不肯去投奔儿子们。我妈说:“他就是死要面子。”可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天,我陪二伯坐了一下午。他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抽烟,烟灰掉了一地。我试着和他聊些轻松的话题,比如村里的变化,比如堂哥们的近况。但他只是点头或摇头,眼神始终游离。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关节肿大,指甲边缘泛着暗黄,像是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
他的沉默像一堵墙,隔开了我和他,也隔开了过去和现在。
后来,我回家跟我妈说了这事。她正在厨房里洗菜,水龙头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声音像一首单调的乐曲。她听完,停下手里的活,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想给他养老?”她的语气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像是试探,又像是责备。
我愣了一下,没回答。
“他当年怎么对我,你不知道。”她继续说,声音低沉得像一场雷雨。“你爸死了,他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带着家里的东西走了。后来我一个人拉扯你们兄妹,他倒好,连个帮忙的影子都没有。”
我低头不语,眼前浮现出二伯的脸。他的眼神,他的皱纹,他的沉默,都像是一幅画,刻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他做过很多错事,但我也知道,他是我的亲人。
“妈,”我终于开口,“他现在一个人,真的很可怜。”
我妈冷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复杂。“可怜?他活该。”
她转身继续洗菜,水声掩盖了她的叹息。我站在厨房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门框上的划痕。划痕像是某种记号,记录着岁月的流逝。
亲情,有时候像一根断了的弦,怎么也接不上。
几天后,我又去了二伯家。这次,我带了一些蔬菜和药品。他的身体不好,常年咳嗽,村医说是慢性支气管炎。我敲门,他还是那样慢吞吞地开门,眼神里依旧带着复杂的东西。
“你又来了?”他问,声音里多了一丝疲惫。
我点点头,把东西放在桌上。他看了一眼,没说话。我注意到,桌上的碗还是那只碗,米粒依旧干硬,像是从未动过。我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问:“你吃饭了吗?”
他摇摇头,点了一根烟。
“为什么不吃?”我继续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一个人,吃什么都没味道。”
他的声音低沉得像一场秋雨,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我看着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情感——是怜悯?是愤怒?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我分不清。
孤独,有时候比贫穷更可怕。
后来,我开始每周去看他一次。每次都带些东西,有时候是米,有时候是菜,有时候是药。他的态度慢慢变了,虽然还是沉默,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温暖。他开始和我聊些往事,比如小时候的事,比如我爸的事。他的记忆像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怀旧。
有一次,他突然问我:“你妈,还恨我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当年,受了不少苦。”他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愧疚。“我知道,我对不起她。”
我低头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碗沿。碗沿上有一圈细小的裂痕,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我突然觉得,亲情就像这只碗,虽然裂了,但还是完整的。
有些伤口,或许永远无法愈合,但它们依旧是生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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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妈还是同意了让我照顾二伯。她的态度虽然冷淡,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她不说,但我能感觉到,她其实也放不下这个亲人。
二伯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越来越频繁,声音沙哑得像一张破旧的唱片。我开始带他去镇上的医院,每次都要排很久的队。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像一棵枯萎的树。我看着他,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是怜悯?是愤怒?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我分不清。
亲情,有时候像一场漫长的旅程,虽然曲折,但终究会到达终点。
二伯最终还是走了,走得很安静,像一片落叶。我站在他的墓前,手里拿着一束菊花,眼前浮现出他的脸。他的眼神,他的皱纹,他的沉默,都像是一幅画,刻在我的脑海里。我突然觉得,亲情就像这片土地,虽然贫瘠,但依旧孕育着生命。
有些人,虽然离开了,但他们的痕迹永远留在我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