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劲夫一下就猜到了为什么在太极院的时候李克用要把百花公主单独留下来了,看样子大半是为了这件事。如今事到临头,他没有别的办法来拒绝了,半夜又被李嗣源等人拉去大喝了一顿,喝到凌晨才回来。当他脑袋疼痛地从睡梦中醒来,才发现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太阳淡淡的金辉洒满街道,新的一天又来了。他连忙起床,草草地漱洗一番,手拿宝剑,就要出门。
但走出门外,他却没见车夫,门边有四五名士兵正在看守。
“马车为什么没来?”他问一名小队长。
那小队长嘻嘻哈哈地说:“萧公子你别逗我们啦!”
萧劲夫莫名其妙地道:“什么?逗你们?”
那小队长继续嘻嘻哈哈地说:“今天晚上就是公子娶亲的好日子,怎么公子居然不知道吗?这是王爷特意安排下来的,所以今天不会有车来接公子啦!”
萧劲夫叱道:“乱嚼舌头!······”不过他话还没说完,就呆住了。
他老远就看见光头的李嗣源和符存审两人正联辔而来,身后跟着一辆装饰华丽的六驾马车。天子用的马车,不过九驾,王侯将相,用的是七驾,这套马车是六驾,那萧劲夫此刻的身份就等同于王侯将相了。李嗣源见了发呆的萧劲夫,不由分说,把他装进车里就往回走。
昨天才决定的事,李克用一个吩咐下去,今天一早,沙陀王府已是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喜气洋洋了。沙陀王以地方诸侯的名义发布消息,散发请柬邀请宾客,大排婚宴。人人都知沙陀王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沙陀王嫁女的消息一传出去,不但在太原的各级官府官僚,就连邻近的几个城市的节度使,也都连夜派了贺亲使者,前来拜见沙陀王,并代表各自的主公参加百花公主的婚宴。沙陀王的势力虽然还在黄河以北,但各地巴结的他的节度使和官员大多前来参加,就算没收到沙陀王请柬的,也都备办了丰厚的礼物,以示对沙陀王的巴结之意。
萧劲夫虽早晚也知道会有这一天,不过没想到几天内就要举办婚宴,他虽有些难以接受,但为了自己的“使命”,又不得不委屈从权,按照沙陀王的要求在大庭广众下,与百花公主李羞行了八拜大礼,随后新娘被送进洞房,只留下新郎一人与王府指派的傧相一道,应酬参加婚宴的宾客。前来参加婚宴的有很多是当日与萧劲夫一到参与王府选拔的人,很多人成了沙陀王军队里的中下级军官,都来给萧劲夫贺喜。这批军官一走,李存孝等人又来,一轮一轮,把萧劲夫灌得酩酊大醉。萧劲夫自己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迷迷糊糊地就被送进了“洞房”。
他半夜醒来,但见红烛高照,珠帘半卷,珠帘背后,正端坐一位女子,红帕罩头,娇躯半掩,自己则躺在一张软绵绵香喷喷的床上。桌子上,放着一支缀着一朵大红花的银棒,一看便知,那是挑开新人的头盖用的。新月已上树梢头,王府里笙歌未歇,漫天都是奇丽变幻的烟花,鞭炮的轰鸣和宾客们的喧哗之声此起彼伏。萧劲夫慢慢走到新娘身后,但新娘却一动不动地坐着,既没有挑逗的温存,也没有应答他这个“夫君”的任何举动。萧劲夫忍不住伸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新娘的肩膀。但新娘子却仿佛并不知道他就站在身后,一动也不动。
萧劲夫忽然想道:“哦。原来结婚是这样的,我要用银棒挑开新娘的头盖才行。哪有新娘自己掀开盖头来的?”轻轻退后两步,就去桌上拿那支缀着大红花的银棒。不过他的手还没触到银棒,新娘却在绣墩上转了个身,由背对着他,改成了面对面的相对,萧劲夫一呆,去拿银棒的手就停在半空中,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一般。
“我是你的新娘子,你为什么不替我揭开盖头?”新娘子冷冷地问他。
“我······?”
“这还用我教你吗?”新娘子比新郎大四岁,已是三十岁整,而萧劲夫上个月才过了二十六岁的生日,她问出这样的话来,萧劲夫当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他抓起了桌上的银棒,轻轻挑开了新娘的红盖头。但见新娘眉若春山,眼横秋水,眉眼盈盈,说不尽的姿容秀丽,比萧劲夫以往见到的任何一个女子都更漂亮,更风情万种。不过她脸上还是没有半点笑容,而萧劲夫也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只好呆呆地望着她发呆。
“过来,抱我上床。”新娘子冷冰冰地“命令”他。
萧劲夫觉得有些扭捏不自在。两人相识才不过半个月时间,转眼之间,她就投怀送抱地变成了自己的枕边人,萧劲夫总觉得这是在做梦一般。当然,他心里很清楚,这不是做梦,而是一场“利益”交换的婚姻。他以前浪荡江湖潇洒自如,但当他面对一个漂亮的、将会被称为自己的“妻子”的女子时,还是忍不住手足无措起来。于是他只好遵照“命令”,走上前去,笨手笨脚地把新娘子抱了起来,向华丽的婚床走过去。
新娘子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玉臂轻轻挽住他的脖子,恰到好处的艳丽红唇忽然贴近萧劲夫的耳朵:“别出声,外面有人看着我们。”萧劲夫眼光一扫,只觉新娘子眼角泪痕未干,心中一片冰凉,道:“难道她和我结婚,只是虚与委蛇吗?”转念又一想,道:“为什么不是呢。我们才认识半个月的时间,真正单独相处连三天都不到,不要说了解,就连熟悉都不算。她迫于父兄的命令下嫁给我,不是虚与委蛇,恐怕我不相信,她自己都未必相信!”从梳妆台到婚床边,短短不过三丈多远的距离,萧劲夫抱着软玉温香却宛如走了几年一般,步子沉重得简直迈不开来。
他正在心乱如麻,新娘子又轻声道:“快抱我上床去。上了床,我自然告诉你一些秘密,我是不是真心愿意嫁给你,你就会清清楚楚了。”
萧劲夫点了点头道:“好,亲一个吧。”声音放得特别大。事实上两人谁也没亲谁,这句话只是说给门外的人听的。
两人走近了婚床,萧劲夫把新娘子轻轻地放在床沿上让她坐着,顺手解开了帐幔上的金色帐钩,厚厚的帐幔一合拢,外面的人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小小的帐幔里放着一张温软华丽的新床,床头还放有一壶酒和三样开味的小菜,以备新娘子和新郎“云雨”之后享用。但两个人此刻各怀心思,新娘子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微微低着头,萧劲夫则站在她的身边,也是半句话说不出来。
“如果你嫌弃我出身寒微······”萧劲夫嗫嚅着说。
“我比你还寒微。”新娘抬起头,盯着他说。
她的眼光冰冷如刀,萧劲夫后退了一步,正撞在桌子边上,桌子上放着的红烛灯台摇晃了几下。
“那你想说什么呢?”萧劲夫有些结巴地说。
“请你好歹装个样子。”李羞冷冷地说:“按照新人洞房的习惯,你要替我拔下头上的所有首饰。”萧劲夫只好呐呐地走到她跟前,伸手去拔她头上的金首饰,一股淡淡的冷香从她脖颈里散发出来,瞬间弥漫了他的胸臆。
好不容易把她头上的所有首饰都拔下来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萧劲夫又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了。他只好自己找事来做,端起了酒壶筛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百花公主。但百花公主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并不接受他的酒杯。萧劲夫只好把酒杯放回了桌子上,自己的那一杯也没兴趣喝了。
“现在告诉我你是谁。”百花公主李羞低声说。
萧劲夫耳朵里嗡地一声。
“别以为你伪装得好,我就看不出你来。”百花公主李羞继续低声说:“我没有要针对你的意思,我如果要针对你,早就会把我的怀疑告诉给李克用了。”她称呼她的“父王”直呼其名,萧劲夫这才从惊怖中勉强回过神来。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萧劲夫坐在床头,离百花公主中间隔了大约一尺多远,他的气息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嗤。”百花公主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自己都说一个人不能同时精通两家的内功心法,可是你却自己暴露了自己的修养。在那座地下室里,我已经察觉到了你的武功远不止如此,所以我断定你不是什么南武当冲符真人的关门弟子,而是来自另外一个神秘的门派。”她扬起一张纸片,道:“你写的破解经文的注解,谁也看不出来这里有什么毛病,但我却知道你写出来的注解,绝非是什么华佗的遗策可以帮忙得了的问题。如果不是,说明你的内功心法深藏不露,远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得多,不过我没说出来。”
萧劲夫猛然一想,道:“没错,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出了这个大错,不过为什么你不把你的怀疑告诉李克用呢?”百花公主冷笑一声:“你我的目的都还没达到,我为什么要‘自毁长城’,把本来可以拿到手的宝贝丢回水里去,永远都找不到呢?”
看着她冰冷的眼神,萧劲夫立刻明白,至少她在目前是不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危害的,否则的话,他和她根本不会“结婚”,而李克用也早就该把他抓起来了。
“你想让我怎么做?”萧劲夫问。
“帮我破解经文,然后毁掉那份残本。”百花公主说。
“就这么简单?”萧劲夫有些意外。
“就这么简单。我不喜欢受制于人,也不喜欢制于人,我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就会离开太原,也离开你,我们‘露水夫妻’的姻缘,就这么罢了。——怎么样,你是不是觉得跟一个你心仪的女子同床共枕却毫无收获,自己活得很失败?”
“那倒不会。”萧劲夫忽然换了一副神采,他似乎又恢复了自己原先的身份,变成了一位游戏江湖的乱世豪侠。
“不过,这个龙门阵还是要摆下去的。”百花公主依旧冷冰冰地说。
“你不怕我把你的话告诉给沙陀王吗?”萧劲夫问道。
“我才不怕。你要知道,我的大哥是李嗣源,在太原城或者沙陀军中,是仅次于李克用的第二号人物,你说他们会相信你说的话,还是相信我说的话?而且我大哥的脾气我知道,恐怕在你说出秘密之前,早已被他一刀砍下了脑袋也未可知。换句话说,你难道不会因为即将到手的绝世神功却提前失去了生命而后悔吗?”百花公主冷冰冰地笑了一笑。
“你不怕,我也不怕。”萧劲夫说:“不过你说的,这龙门阵要摆下去,那就把戏做足点。”他把百花公主抱进了怀里。
“不要,卑鄙。”百花公主连气都几乎喘不过来,拼命挣扎。
当啷一声,酒壶被两人震掉在地摔了个粉碎,小小的帐幔里瞬间密布酒香。
窗外的烟火,还在半空中寂寞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