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向南京政府求和失败记

山雁说过去 2025-02-06 16:36:32

张友鸾/文

一九二八年,国民党北伐军沿津浦路推进,追击奉军,势如破竹。及至打到济南,日军出兵阻挠,造成“五·三”事件,北伐军停顿不前。在北京的张作霖,趁着这个时机,派人到南京游说,希望停战言和,准许他“同参政事”,一致对外。这个请求已经取得国府要员和实力派的同意,并作成提案,准备交付国会讨论通过。

按照惯例,提案签署人全都是国会的主要参加者,一经提出,必然通过无疑的了。但是有关张作霖“参政”提案因事机不密,泄露于外,引起内部利害冲突,中途发生变化而流产,这是大大出人意外的事。

张作霖“参政”提案之所以失密,作为新闻记者的我是不无关系的。现在回想起来,当初那个提案如果顺利通过,后来事态的发展,定会造成另外一种局面,追悔莫及。

张作霖“参政”提案,作为历史事件,很少有人谈起,也很少有人知道,因此我有义务把采写这一新闻的经过详记如下,以飨读者。

南京国民政府,是由谭延闿、李烈钧、蔡元培三位大员当家的。蔡不常来,谭只管大事,日常事务归李主持。国府每星期一,照例召开记者招待会,李按时出席和记者聊天,关系搞的非常好。在这种例行公式的招待会上,除了宣布任免之类的消息以外,无重要新闻可言。因此,有经验的记者,多单独行动,会见要人,抓所谓重要的“独家新闻”,一鸣惊人。

且说有一天的下午,我来国府采访,进了大门,刚刚下车,凑巧李烈钧在那边正待上车。见我来了,打一个招呼,差不多交臂而过了。谁知他却喜笑颜开地何我:“有什么好新闻没有?”我说:“正来向您要好新闻的。你不把好新闻告诉我,另外还能从什么地方得到好新闻呢!”他听了我的话,笑了笑说:“好新闻不能说没有,就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李烈钧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在他得意的时候,什么话也藏不住的。既然他承认有“好新闻”,它的重要性可想而知了。这时他已经坐上了汽车要走。于是,我便上前拦住,说:“请您告诉我一个简单的题目,可以吗?”他本人可能对这条新闻感性趣,也可能由于我拦阻他的车子开行,便告诉我说:“今天晚上要开国府会议,讨论准不准张作霖同参政事的问题。你说说,这是不是好新闻?”这个消息,在当时来说,论其价值,当然算得是头等大事,是好新闻。由于我说了只要个“简单题目”,不好再往下问,但又不甘心。于是我用话将了他一军,说:“如果国府会议能通过这个提案,诚然算得上重要新闻;通不过呢,也只是闲聊的话题而已!”这一招真灵。只见李烈钧举起他手中的一页纸,摇了摇说:“各方面都在提案上签名了,还会通不过吗?”我认为有机可乘,便说:“您能把那些签署人的名字给我瞧瞧。”这时李急于要走,似乎也知道不把详细内容告诉我,很难解除纠缠,索性把那页纸从车中递了出来,并嘱咐我说:“你拿去罢,千万可别告诉你的那些同行,说是从我这里得到的,那可就给我找来麻烦了。”

这是一页刻写得端整、清楚的一张油印材料,一行大字标题赫然入目:“请准许张作霖同参政事案”。提案案由写得很简短,不过十来行,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意是说:北伐军事,虽然胜利在望,总还要付出相当代价。如今张作霖表示悔过,请求言和,似可予以接纳,准其同参政事,早日结束战争,进行建国大业,如此云云。后面是提案人的署名,一共五行:第一行是国府委员,署名的是谭是李或二人联署,记不清了;其余四行是第一集团军到第四集团军的四个代表。别小看这五行签字署名,他们是当时的实力派。他们的主张,别人是打不了回票的。在我看来,张作霖求和,他们同意和,这在国府和蒋、冯、李等方面,都是可以理解的。惟独第三集团军乃是以阎锡山为司令的集团军,他和张作霖是生死冤家,怎么竟然也同意提出这样的提案呢?岂非咄咄怪事!我仔细一看,代表第三集团军在提案上署名的,是阎锡山驻南京代表刘朴忱,货真价实,又不是别人能够假冒的。我心中的疑惑不解,就想去找刘朴忱谈谈,希望从他口中,得到说明,兴许我又可以得一条重要新闻的副产品呢!

第三集团军驻南京办事处在上乘庵,离国民政府不远,我回报馆从那里经过,顺便走了进去。凑巧刘不在家,由另外一位代表接见了我。这位代表叫赵不廉。刘为常驻代表,赵却相当于“特使”的角色。阎锡山临时有较重要事件要办,才派赵来南京。我对赵说:“何以阎会同意和张作霖讲和,让张同参政事?”赵惊讶地说:“没有这个事呀!”当时我认为赵有意隐瞒,装聋卖哑,优孟演戏而已。为了套出他的话,我就把那提案的内容,约略说了一遍。他听了更为惊讶地说:“象这样的提案,慢说阎总司令不能同意,就算他同意吧,也会叫我和朴忱两个人商量应付的,怎么能由朴忱一个人署名呢?这是没有的事,决计没有的事!”我那时还年轻,一听这话着实恼火,心想你说“没有的事”,那不等于说我在造谣吗?我忍不住了,就把那页油印材料取了出来,加重语气说:“提案在这里,怎么是‘没有的事!’”他从我手里接过那页纸,看了又看,气急败坏地对我说:“请借给我抄一下。”我因为这页油印纸是从李烈钧那里得来的,对李要负道义上的责任,不同意赵把它抄下来。就说:“我马上要发新闻电,没有时间了。”赵说:“只要五分钟,决不会耽搁你的事。”说着,他拿着那页油印材料就往屋里走。论说,我这时上前从他手里抢过来也不算过份,因为他并没有得到我的同意而强抄的。然而终于觉得那样有失“绅士”风度,只好由他抄吧。这位赵大人总算不失信,几分钟之后,物归原主。但我万万没有料到,由于他抄写了这页油印材料,竟会导致提案被否决而流产了。事情是这样:

当时我担任南京《民生报》的总编辑兼采访部主任,同时还兼作北京《世界日报》、汉口《中山日报》、安庆《民国日报》驻南京记者。当我得到这样重要的,“独家新闻”时,兴高彩烈自不消说,回来立刻赶编并译成电文发往北京、汉口、安庆各报。两个小时以后,又和上海《新闻报》驻南京办事处通了电话,把这条“独家新闻”也告诉了他们(我们过去业务上有联系,互换新闻)。北京,汉口距南京较远,发新闻电要四五个小时才得到,上海离南京近,一个多小时就到。我所以迟二小时才告诉《新闻报》的原因,惟恐这条新闻会在上海被泄漏出去。估计即使上海得知,发电到北京、汉口,时间已经赶不上,第二天见不了报,就落了个“后手”。“新闻竞争”嘛!

晚间我吃罢了饭,到编辑室看稿子,还没有坐稳,忽报有客来会。及至见面,彼此并不认识。来人问了我的姓名后,说:“李委员请您到府里去谈谈。”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和那个提案有关。我强调正在编报,没有时间去。可来人说:“李委员正在府里等您哩?”这是非去不可了。我只好戴帽子,穿皮鞋,准备上路。这时,报社同人悄悄告诉我说:“汽车上有几个兵,都挂着盒子炮哩!”他们担心我会被逮捕。但我心里有数,心情是坦然的。当车即要出发时,来人又问我说:“李委员有一张油印材料交给了您,在吗?”我回答说:“当然在。”他说:“在就很好,请您带上,交还李委员,李委员要!”我说:“好!”此刻,我心中好笑,新闻电已发出几小时了,即便是打电报追也来不及了。这份油印材料已经成了废纸,要我归还有什么希奇。于是我把它揣在身上。那人请我上汽车,他坐在前座,汽车门旁,一边站了一个挂盒子炮的士兵。

到了国民政府,原以为李烈钧一定当面质问我什么的。谁知接见我的却是他的秘书许芯筹。一见面,许就问我:“那张油印材料带来没有?”我说:“带是带来了。那是李委员交给我的,我应该亲自交还给李委员。”许说:“算了吧,您就交给我吧,李委员已经吃不消了。”我听了这话,有些奇怪。就问:“李委员有什么吃不消呢?“许说:“这个提案,原是密件,如今外面沸沸扬扬,都吵开了,全是由您拿去这一张油印材料闹起来的。”我说:“油印材料也不止一张,怎么单单怪我呢?说沸沸扬扬,谁吵开了?我怎么没有听见呢?”许为人倒还坦率,他说:“油印材料诚然不止一张,但是在会议前没有散发,只有李委员取了一张,本来准备晚上开会讨论的;谁知蔡(元培)先生却先来了,进门就问:‘是谁主张准许张作霖参政的?我们革命政府,难道从此不革命了吗?’大家问蔡先生,此话从何而来。蔡先生不肯说明,只是说:外面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多,山西方面也打电报来问了,这难道是瞒得了人的吗?当时蔡先生的态度非常严肃坚决,只好告诉他,这不过是个拟议,做不得准的。今晚的正式会不开了,改开小组会。看来案子是不会通过的了。李委员还说,那张油印材料给了您了,所以请您把它交回归档。”我听他这么一说,只得把那页油印材料还了他。可是,我又说:“我已经在几小时以前,拍发了新闻电,如果外地报纸登出了这条新闻,可不能说我造谣。'许笑着对我说:“您可真是个书生,您瞧,这不是您发的新闻电报吗?北京、武汉、安庆、还有上海《新闻报》的,都在这里呢。”我一看那一垛电报纸,一页也不少,全被他们从电报局里搜出来的。这就是国民政府的“新闻自由!”

若干时日以后,我才知道这一幕变化过程:原来主张接纳张作霖讲和的,国府委员方面,有谭、李;在四个集团军方面,主要是蒋介石的第一集团军,其余三个集团军无非是跟着走。阎锡山即或想反对,也反对不了,原想落得个人情。可是,由于当代表阎署名的是刘朴忱而非赵不廉。赵在事先真的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提案。在阎的面前,赵的地位比刘高;但刘在南京时间长了,摸得了各方面的气候,很得人缘,吃得开,这却又比赵强。对于这个提案,刘是取得阎的同意的,只是为了取得独占功劳,所以瞒着赵签了字。赵在知道这件事以后,岂肯让刘得意!于是,他把蔡元培请了出来。蔡为人耿直,有威信,谭、李等都有几分怕他。赵在蔡的面前,义正词严,反对张作霖参政,蔡自然采纳。本来,蔡是不常去国民政府的,提案的签署者想钻空子,趁蔡不在,通过提案,造成既成事实。谁知赵的阴谋得逞,蔡果然来了,一瓢冷水,提案寿终正寝!

此后不久,国民军继续北伐,张作霖被迫坐车逃出关外,行至沈阳皇姑屯车站附近的三洞桥,一声巨响,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时间是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

0 阅读: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