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林文铮被诬陷判刑20年,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哭瞎了眼,妻子连棣贞每天数着日子,等着每月一次的探监。
夫妻俩隔着铁窗相见,不约而同流下泪,林文铮劝说妻子:“你还年轻,跟我离婚再嫁人,不要被我拖累了。”
这不是连棣贞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而她的回答也依旧是那句:“我不要,我要侍奉婆婆,我还要等你出来后共同生活,白头到老。”
连棣贞说得那么铿锵有力,可林文铮不敢再给一个女人期望了,他已经辜负过一个爱他的人。

连棣贞不是林文铮的第一任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叫蔡威廉,蔡元培的宝贝女儿。
两人相识相爱,也全凭对方主动。
林文铮家境贫寒,1917年就读于广东梅州中学,与林风眠结为好友。
16岁两人结伴赴法国勤工俭学,考入了巴黎大学攻读法国文学与西洋美术史。

(林风眠、林文铮、吴大羽)
1925年,巴黎万国美术工艺博览会,蔡元培以中国教育部长的身份赴巴黎考察,而林文铮恰好作为中国馆的秘书,负责展品翻译和介绍。
他以流利的法文、高瞻远瞩的见地,洋洋洒洒撰写了一篇介绍中国美术的论文,令在场的蔡元培深感震撼。
他立即将这篇论文发给了女儿学习,蔡威廉也被这个素未谋面的才子深深吸引。
1927年,林文铮和林风眠学成归国,都被蔡元培打包“忽悠”来一起筹建杭州国立艺术院。
林风眠任院长,林文铮担任教务处处长兼美术史教授,与此同时,蔡威廉也从法国留学回来,进入艺术院担任西画教授。
两人初次见面,都对彼此一见钟情,可真爱总是令人自卑的。
蔡威廉出身名门闺秀,有才又漂亮,身边不缺追求者,也不缺与之门当户对的候选对象。
林文铮自知配不上人家,几次故意逃避与蔡威廉的碰面。

(蔡威廉)
可爱又会让人勇敢,蔡威廉主动出击,再加上蔡元培本对林文铮特别青睐,林风眠一助攻,两人便在一起了。
而且,蔡元培还怕到手的准女婿跑了,两人刚在一起没多久,蔡元培就起哄“马上订婚!马上订婚!”
1928年11月,林文铮与蔡威廉在杭州喜结良缘,蔡元培还出资5000元,在西子湖畔的玉泉马岭山上给女儿女婿建了间房子。
在这里,他们举案齐眉,她称他是“中国的巴尔扎克”,他说“她最懂我,只有她画出了我的灵魂”。
他们想象着能够与彼此长相厮守、相伴一生。
可在战乱的年代,她的愿望轻如漫天纷飞的烟灰。
随着抗战全面爆发,林文铮一家七口人到昆明避难,蔡元培逃往香港。
这次的短暂分别,成了父女俩此生无法再逾越的生死界限。

(蔡元培、蔡威廉一家人)
1939年,蔡威廉在窄小的破屋子里生下第六个孩子,她挺着虚弱的身子,艰难地在千疮百孔的墙壁上为女儿画了一幅肖像画。
又在旁边,一笔一画用力地写下“国难!家难!”
两天后,蔡威廉因产褥热去世,年仅35岁。
两个月后,偶然得知女儿死讯的蔡元培,一时难以接受,郁结于心,在蔡威廉去世的第二年,72岁的蔡元培病逝。
两人临终前,没有相互约好,但都对林文铮说了同句话,“往后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活着,别放弃”。
因着这句话,林文铮带着6个孩子,撑过了抗战岁月,继续教书,也在别人的介绍下,认识了新人连棣贞,再次步入结婚殿堂。
可刚亮起来的天,转眼间又暗了,而这次的暗,暗得能把林文铮吞噬了。

1957年,林文铮被污蔑、诽谤。
他极力地解释,如果可以,他愿意剖开自己,让围观的人都看看,他的灵魂真的干净无暇,没有掺杂一丝杂质。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说着苍白无力的话,把自己袒露在太阳底下,供路过的人观赏。
他跟这个人解释,又跟下一个澄清,解释完一圈,抬头一看,刚刚那些信誓旦旦相信他是无辜的人,现在又带上了鄙夷的眼神看着他,每个人都如此。

林文铮都忘了,唯一能洞察他灵魂的人,早已走了。
而相对于他枯燥乏味的灵魂,人们更愿意相信那些更有嚼劲、每次咀嚼都粘连着人的血肉筋骨的流言蜚语。
看着林文铮终于进去了,真相是什么也都不重要了,他们没空去追寻,他们还要忙着去下一场审判下一个人的命运。
就这样,林文铮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得知儿子被抓,已无翻身的可能,80多岁的母亲哭了又哭,直至把眼睛哭瞎。
林文铮害怕耽误妻子,苦口婆心劝她改嫁,周围的人也劝她别犯傻,看清局势。
由于林文铮的缘故,但凡跟他沾亲带故的,下场都不会好过,亲友是被血缘捆绑无能为力,可连棣贞不一样,她还有得选。
是的,她可以选,所以她选择了继续等林文铮出狱,以林文铮妻子的身份。

为了照顾双目失明的婆婆,以及刚上大学的孩子,连棣贞从南京大学辞职,带着婆婆来到广州谋生。
广州是她的娘家,在娘家人的帮助下,她在一小学学校教书。
而林文铮这边,连棣贞请了个保姆,帮忙每月给林文铮送衣物食物,照看一下他们的家。
1967年,她熬过了第一个十年,只要再熬多一个,她就能和丈夫团聚,一家人又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
可命运偏偏在第二个十年的开始,就给她致命一击,连棣贞被拉到街上揪斗。
一个女人,一个那么在乎名节体面的女人,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连棣贞撑不住了。
她跟林文铮说了一遍又一遍的对不起,林文铮却笑了,他说他身上的包袱终于可以轻一点了,他不用再背负着对她的亏欠度日如年。
连棣贞哭到双眼模糊,看不清林文铮的笑,但没事的,反正他的笑也很勉强。
与林文铮办完离婚手续后,连棣贞像掉了线的风筝。

很可笑,之前生活那么苦,她一个人肩挑家里几口人,还要忍受着外界的辱骂,但这根线还系在林文铮那头,她就不觉得苦,越飞越有奔头。
如今,卸掉了所有的负担,连棣贞却蔫了,她患上了精神疾病,两年后就病逝了……
此时,距离林文铮出狱还有8年,不知道连棣贞会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前十年都熬过来了,这短短的两年居然会比前十年还要难捱。

牢里的条件很差,林文铮的体重曾掉到70斤往下,他一度笃定自己走不出去了,应该会死在这里。
但狱友们却觉得不会,看他的床位就知道,林文铮这人太可怕了。
他睡的床单是用数十块小布片缝补成的,妻子每次寄来的物品的包装袋,都被他小心翼翼裁下来,缝成床单。
林文铮单靠着这几块“破布料”,就能凭空生出生的希望,熬过一个个长夜。
他没日没夜地糊火柴盒的同时,还抽出时间偷偷阅读,中法文切换着写读书笔记、学习心得。
这样的人,把他扔到哪里,他都能双手渗着血爬着回来。
1976年,20年期限已至,20年前53岁的林文铮进去,出来已屈着身子、满头白发。
他回到了曾经的马岭山房,哪儿都不去了,他守着这个空荡荡的房子,像个等人回家的人。

有个房间烟雾袅袅,案台上摆放着香烛,如果忽略旁边的骨灰盒,林文铮恍惚之间或许会以为回到了50年前成亲的当晚。
只是,当年的佳人,如今变成了桌子上的黑白照。
他每天都要看着,黑白照里女孩的笑颜,每多看一天,他就要被女孩的笑感染多一分。
他看啊看,直到他也变成那黑白照里的一员,他就不再看了。
1989年,林文铮去世。
留下的马岭山房没他那么大的毅力,没过几年就变成了危房,还陷入了产权纠纷。

(马岭山房)
林文铮的书稿被当废纸卖掉,他与蔡威廉的骨灰盒也被丢掉,蔡威廉曾精心雕刻的石刻也被当作垫路台,被肆意践踏。
2019年,三两个包工头来到这间久经沧桑的房子,有人雇佣他们按照图纸,将房子尽量恢复到原样。
“动作一定要快,这是名人旧居,早完工可以多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