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宁公主,亲自将心上人赐给别人

每读故事 2025-03-21 10:53:47

五岁那年,我向父皇讨要了比我大一岁的慕池。

即使他家被满门抄斩,但我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公主,要个罪人也不过动动嘴皮。

我将慕池“养大”,一养就是十三年。

如今,他犯下大错,睡了别家的姑娘,竟敢来问我求姻缘……

“公主,虽说慕公子是您宫里的侍卫,可他同小女睡在一起,大庭广众之下被撞破,您想要包庇也得考虑考虑吧。”

慕池脑门上杵着一根细白的手指,那人双眼冒火,气势汹汹,张开的血盆大口差点能将慕池整个吞进肚子里。

我是今个才晓得慕池欺辱了一个姑娘。

宣平伯家的嫡长女设了一个劳什子赏花宴,邀请我去琴棋书画,可近来天气转凉,我身子从十三年前便落下病根,受不得寒。

便让慕池帮我去宣平伯家说一声失约,他是晨起而去,午间而归。

被人五花大绑,直接送进了我宫里。

同他一起的,还有宣平伯夫人,也就是面前拿手指戳慕池的这位妇人。

而她口中慕池欺辱的姑娘,便是此次赏花宴的主人,宣平伯嫡长女,师玉。

“公主,您要为小女做主啊!小女还未婚嫁,却无故失了清白,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荣华宫内甚少如此吵闹。

我抬手揉了揉额头,语气里带着厌厌,“那你待如何?”

“是将慕池剥皮抽筋,还是剁了喂狗?”

许是没想到我突然开口,师夫人面色一僵,她穿着一身华贵长裙,脖子上缀着璎珞,“公主,臣妇来之前,小女正寻短见,臣妇斗胆,爱女心切,便是剁了慕公子也难解臣妇心头之恨,只是……”

她许久说不到重点。

我将目光转到跪着的慕池身上,歪了歪脑袋,“慕池,你可是毁了师姑娘的清白?”

慕池在荣华宫里当值十三年。

十三年来,我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动过一顿毒打,而今他就像前几日我吃的大闸蟹,垂着脑袋,双手绑在身后,平日里束得整齐的长发也散在脸颊旁边。

他抬起头和我对视,眼睛里掺杂着血丝,唇角咬得稀烂,“公主,卑职误入内府,是师家设计……”

慕池一句话未曾说完,被师夫人一拳砸在后背,随即妇人尖利的嗓音再次响起。

慕池后半句真相我未曾知道,可我了解慕池的为人,桌子上有袅袅烟气的茶水,我将杯盏端过来暖手。

初秋的天气,正午殿里也有些凉。

我靠在后背的椅子上,垂着眼睛,“慕池闯入官家女子内房,此罪当诛,可本宫毕竟养了他十三年,若真是砍了脑袋,倒叫本宫难看。”

我在给师夫人一个台阶。

那个一身富贵的妇人,脸色苍白,喃喃应和,“公主说的对,臣妇今日过来,也只是为小女与慕公子,求个姻缘。”

慕池一直看我,我晓得,茶烟气遮住我的眉眼,我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裙摆,随后语气带笑。

“姻缘倒是好办,左右慕池也不是卖了身的下人,我将宫外的宅子拨出两处,权当送给慕池和师姑娘的成婚礼,便这样吧,给师姑娘的未婚夫松了绑,就都退下吧。”

我不喜吵闹。

在话音落后,便有侍女将人请了出去,师夫人面色苍白,言语里带着对我的感谢。

慕池身后的绳子被人松开,他从地上站起,沉默着盯着我,未未站在我身前同他对视,三两个呼吸之后。

慕池离开。

我拢了拢身上的衣裳,余光里瞧见慕池结痂的唇角再次咬得稀烂,心下轻叹,等着宫门处落了锁。

我同未未吩咐,“去取件斗篷,本宫觉着有些凉意。”

我遇到慕池的那天。

也是个秋季。

那时候我五岁,奶团子一个,宫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唯独我这一根独苗公主。

是以自小便受尽宠爱。

彼时在位的还是父皇,宫里每年都有秋猎,我央着母妃给我做了身火红色的骑马装。

秋猎当天,在宫外的万木林。

我坐在父皇的銮驾里吃甜糕,父皇考究太子哥哥学问,他有时答不上来,父皇面色严厉,我便上前解救太子哥哥于水火。

是以太子哥哥和我的关系很是要好。

父皇晓得我俩之间的小九九,却不点破,他向来宠我宠得很。

皇子之间,拼的不止学问,连带着武力也要分出高低,我虽然拾掇了一身骑马装,可五岁的娃娃,捡个兔子都费劲。

无非就是跟着凑个热闹。

太子哥哥同二三四五六皇子哥哥一同在广场校验马匹弓箭,比我小的弟弟刚刚会走,也没有来的必要。

我爬上围栏,两只手拢成喇叭形状。

“哥哥们加油!哥哥们最棒!给长宁猎只小兔子,长宁想要小兔子!”

早先说我是宫里的团宠。

哥哥们同时都笑,太子哥哥单手背在身后,同我调侃。

“长宁想要哪个哥哥猎来的小兔子?”

这我哪能得罪,是以彼时我就瞪大双眼,两条腿在围栏上蹬了蹬。

“都要!每个哥哥给长宁一只!长宁就有很多很多只小兔子了!”

围场上哄然大笑。

太子哥哥一马当先,手里握着弓箭,他的声音爽朗,还带着少年气。

“好!我必给长宁猎来一只小兔子!”

而他身后,其他哥哥们也不甘示弱,一时间只看着尘土飞扬,三哥哥挥动着手里的马鞭,胡咋乱叫。

“大哥慢点!给小弟个机会!”

“等等我等等我!”

父皇抚着胡子开怀大笑,把我抱在怀里,教我识数,那天父皇问我有几个哥哥呀。

“六个。”

那会有几只小兔子。

“六只。”

我认认真真地掰着手指头,父皇说我聪慧,我原以为我的一生顺遂,此后必将平安喜乐。

可我的余生连带着那天的秋猎。

戛然而止于埋伏在林子里的刺客们。

西戎与我朝早有不和,边疆也是常有征战,谁都没想到,西戎国会将毒手伸向京城。

深秋的阳光毒辣。

我从旁边桌子上捏了串葡萄,第一粒刚送进嘴里,林子里突然踉踉跄跄地跑出个浑身是血的侍卫。

“报!万木林有敌军刺客!皇子遇害!惨遭毒手!报!”

那人胸口被戳了个对穿,挣扎着最后一口气汇报完毕,脑袋一歪,没了气息。

彼时我心里一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身边嘈嘈杂杂地好像有人来回跑动,父皇的声音隔着很远叮嘱侍女看好我,随后同御林军一起,闯进那片一望无际的万木林。

我手里的那串葡萄砸在地上。

恍惚里就觉着天上的太阳被乌云遮了去。

大宁的皇子都在林子里,若是损了,这大宁就要变天了。

嘈杂的环境,吵嚷的人群。

我从围栏外面钻了过去,不会骑马,就靠着这双小短腿卖力地跑,我的哥哥,我的父皇都在林子里,他们生死不知,我要去救他们。

那会子我就抱着这样的决心,至于侍女们什么时候发现我不见的我也不知。

万木林之所以叫万木林。

里边是通天高的大树,我刚一进去,就迷失了方向,可我不怕,我得救哥哥。

一路上我见了很多死人。

有穿着大宁军衣,也有穿着西戎军衣,我壮着胆子从尸体旁捡了把大刀,沉得我差点拿不住,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我就闷着脑袋往前走。

里边有敌人,我还晓得不能声张,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远,我脚底被磨出血泡,天色越来越阴。

我从洞口摔下去的时候,大刀正好枕在脑门底下,削去我两缕头发。

身子同泥土砸在一块,我疼得出了声,洞口深处突然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谁?”

是太子哥哥!

我顾不得身上的疼,立刻拖着大刀往前,“太子哥哥,我是长宁!我来救你了!”

太子顿了半个呼吸的时间,随后语气焦躁,“长宁,你怎么进来了,这林子里危险得很……”

他话未说完,我便同太子哥哥打了个照面。

那个从来都是一身工工整整的太子哥哥,浑身是血,一条胳膊翻转至身后,露出森森白骨,他见我过来,艰难地从地上坐起,靠着身后的墙壁。

而太子哥哥身旁,躺着昏迷不醒的二哥哥,二哥哥腿上染了血,脑门上顶着一个大包。

太子哥哥咧了咧嘴,面色苍白,“长宁吓着了吧,没事……”

登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用大刀撕下裙摆处的里衣。

哭着给太子哥哥止血,他嘴唇颤抖,明明疼得撕心裂肺,却还顾着我,让我不要怕。

火红色的里衣被血染了一层一层,最后化为深红。

我蹲在太子哥哥旁边,小声地同他说话,“太子哥哥,以后我再也不穿红色了。”

红色太吓人了。

太子哥哥拿还能动的那只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眼角都是笑。

“长宁不怕,长宁穿红色最好看了。”

他的手很凉,外头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我抱着太子哥哥的胳膊,把二哥哥拉到身侧,坐在他们二人中间。

“哥哥们也不怕,长宁暖和,长宁给你们暖一暖……”

“长宁是个小火炉,太子哥哥,你往长宁身旁靠一靠,长宁抱着你……”

洞口处好像有雪洒进来。

深秋之后,初冬到来。

大宁下了第一场雪。

我在洞里抱着两个哥哥一夜,可却暖不回来太子哥哥的身体,他靠着我的肩膀,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太冷了。

下雪的天气太冷了。

我哆嗦着不肯松手,洞里的雪花铺了厚厚一层,有人从雪上走过,我藏在黑暗里,握着那把大刀。

在手掌伸过来的瞬间,用尽全身的力气,剁下那人小拇指的第一根指节。

我当时或许是疯了。

“不许伤害我的哥哥!滚!滚开!”

雪花折射出光线,那人疼得咬住嘴唇,鲜血淋淋,他捂着自己的小拇指,沉声向外。

“太子与二皇子长宁公主都在这里!来人!快来人!”

被我剁了小拇指的就是慕池。

那年他六岁。

是六哥哥的陪读。

慕将军的嫡子,而慕将军便是御林军首领。

我被人从洞口抱出去的时候,嚷嚷着让他们小心些,太子哥哥和二哥哥都受了伤,莫要动了他们的伤口。

御林军围成一排,父皇胡须杂乱的贴在下巴,他的目光顺着我,看向我的身后,哆哆嗦嗦地唤出,“皇儿……”

我在宫女的怀里挣扎着转身,我的太子哥哥,我守了一夜的太子哥哥,后心处扎着一根长箭。

箭头的血都干了,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已经是死去多时。

那时候我是怎么跑过去,怎么从一群人手里把太子哥哥夺下来,我抱着他,就像昨夜一样,我喊他,同他说话。

可让我不怕的哥哥,再也不会回我。

他临死前甚至担心我哭,忍着剧痛将长箭藏于身后。

十三年前的秋天。

我六个哥哥,只活下来二哥一人。

父皇被打击得一夜苍老,在大殿里呕血,五个哥哥的遗体摆成一排,整个皇宫再无声响。

那个冬天特别冷。

我守着灵堂一夜又一夜,自此落下病根,父皇强撑着病体,替二哥哥铺了路,封他为太子,除二哥哥之外,只剩下一个不足两岁的七皇子。

父皇到底没撑过第二年。

宫里的娘娘们自愿为父皇陪葬,母妃三尺白绫死在了同年冬天。

我六岁。

从一个受尽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到只剩下二哥哥和七弟相依为命。

二哥哥的腿在那次狩猎里被砍断,纵使接好,阴雨天气也会疼。

慕家作为御林军,掌握皇城安危,却被敌国钻了这么大的空子,落了满门抄斩。

我向父皇要了慕池。

父皇晓得我在洞里的所作所为,那时候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依旧拍了拍我的脑袋,他说:

“长宁,父皇谢谢你,谢谢你替父皇保住了老二这条命,保住了大宁的江山。”

太医说过,那夜若不是我抱着两个哥哥,怕是二哥哥会失血过多,再加上天气寒冷,也死在洞里。

我乖巧地靠在父皇的腿上,他梳理着我的头发,那是我最后一次和父皇亲近。

自父皇死后,二哥哥登基。

我入了荣华宫,便甚少出门,未未是后来来的侍女,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我不喜欢人多吵闹,那会让我想起不开心的回忆。

慕池是慕家唯一活下来的血脉。

他成了荣华宫里的侍卫,旁人都晓得慕池手指有残缺,却不知道他的残缺是被我一刀砍的。

我护着他,心有歉疚,却也难免恼恨。

若不是他慕家无能,又怎么会赔上我五个哥哥。

未未从内房里取了件白色狐狸皮的斗篷,给我披上的时候,嘴里絮絮叨叨。

“公主,您今年十八岁了,早先皇上让您招婿,您说心属慕公子,可如今……”

未未从进了宫就被送进荣华宫。

自然事事向着我。

初秋午后,我眯着眼睛看向窗外,“此事本宫会同皇兄解释,你不必担心。”

外头阳光明亮。

却丝毫没有暖意,我没有回头,只是叮嘱着未未。

“今年冬天,多备些炭火。”

我总归是怕冷的。

我同二哥哥是在御花园见的面。

亭子下方有活水,摆动着鱼尾的锦鲤咬动鱼食,我说把慕池许了出去。

二哥哥甚至于没问是哪家姑娘,他就看着我的眼睛,藏不住的关心。

“长宁,十三年了,你该从那场灾祸里醒过来了。”

“慕池送出去就送出去吧,你以后想找什么样的,二哥哥都替你做主。”

他劝我走出去,可又自称二哥哥。

现今已经没有了老大,他登基十二年,咬着牙背着仇恨往前走。

我手里抱着汤婆子,问了二哥哥一句,“你走出来了吗。”

这十三年,午夜梦回,五个哥哥和父皇,六条人命,他西戎欠我大宁六条人命。

怎么走出来?

谁能走出来!

二哥哥没有回话。

他的眉眼和太子哥哥有些像,我们兄妹二人对坐片刻,看锦鲤吃完了鱼食。

最后二哥哥叹了一声,“长宁,父皇以前最疼你,二哥哥也希望,你余生长乐安宁,平平安安。”

汤婆子里的炭火渐渐转凉。

我应了一声,同二哥哥辞行回宫。

荣华宫的花园里依旧繁花朵朵。

我将汤婆子递给未未,想要小憩片刻,蚕丝被拉至在脖子下方,透着纱帘,我同未未吩咐。

“去查查师玉这次是要设计谁,被慕池顶了罪。”

我是在深宫常年不爱出门,可总不能成为别人手里的刀。

宫里自有查人的一套流程。

未未把一沓密密麻麻的密信放在我面前,我撑着身子随意扫了几眼。

在里头看见个不甚熟悉的名字。

韩赫。

韩家同早年的慕家一样,手握重兵,只是韩家驻守边疆,而慕家看顾京城。

这些年和西戎的纷乱,都是韩家一力支撑,二哥登基之后,若不是有韩家在边关守着,怕是会更难。

慕家自十三年前满门抄斩,御林军便握在二哥手里。

于是整个朝堂上,武将只有韩门独大。

韩赫是韩家这一辈的嫡长子,也是独生子。

我不关心朝堂之事,自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可师玉这次的手却伸得有些长,她的本来目标是韩赫,赏花宴也不过是为了让前来赏花的夫人小姐们撞破她和韩赫的秘闻。

她要把师家绑上韩家这条船。

想来邀请我也是为了这个目标,毕竟谁能比长宁公主亲眼目睹更有说服力呢。

可是没想到,师玉的一把好算盘打得稀碎。

我没赴约。

韩赫也没。

倒是叫慕池误打误撞破了这个局。

我轻笑着点了点密信,天气越来越冷,屋子里已经燃了炭火,我将密信丢进火堆,看着纸张化为灰烬。

未未义愤填膺,絮絮叨叨地嘟囔着师小姐人面蛇心不是好人。

我没应声。

谁好谁坏,孰真孰假。

只是在慕池和师玉的婚期之前,叫人送了宅子的地契过去。

毕竟许了慕池的承诺,总要完成。

慕池中间让人给我捎了信进来,里边写了什么我不知道,它和师玉的阴谋一同进了炭火。

二人的婚礼定在初冬。

我拢着手里的汤婆子看着日头,天气越来越冷了,未未给我加了两件斗篷,教我围成了一只熊瞎子。

在深秋日。

我同二哥哥说,想去佛缘寺上香。

二哥哥给我带了一队侍卫,我坐在马车里,手里握了话本子。

未未挎着的竹篮里则是放了许多香火,好不容易我愿意出宫一趟,她比我还要高兴。

佛缘寺在京城最北侧。

这里香火旺盛,听说最旺姻缘,京城里成亲的官家小姐,总会在婚期之前来佛缘寺上香。

我叫马车在山下等着。

和未未一起往山上走,来的不早不晚,路上已经有许多行人。

佛缘寺正门口有颗大榕树,上头绑满了红绳,我问扫地的小沙弥,为何要绑这红绳。

沙弥双手合十,低声解释,“这都是求姻缘的男女施主们,写下心愿,系在树上,佛祖会听见所求者内心,从而满足这些愿望。”

未未听得新奇,这就要去买红绳。

我笑笑也没阻止,趁着未未离开,前后看了看,果不其然。

在月老庙前见着师玉和慕池,师玉穿一身水粉色长裙,面容姣好,却阴冷冰寒。

她身后的慕池不遑多让,二人看着不像未婚夫妻,倒像是杀父仇人。

我将斗篷上的帽子盖住眉眼,用榕树遮住身形,未未开心地递给我一根红绳,叫我写愿望。

我却没有这方心思。

同沙弥问了求平安符的庙宇,菩萨面容祥和,我抽出三根香。

所求有二。

愿我二哥哥同七弟无灾无难。

愿大宁国运昌盛。

佛缘寺离京城有些远,凡是来的总要住上一夜。

入夜。

薄霜洒了满地。

我推开房门站在榕树下,将手里的红绳系于树尖,恍然里听着身后有人说话。

“人家都是白天许愿,你这小姑娘,大晚上的不害怕,还是许了什么旁人不能知道的,非得悄悄的?”

我顺着声音回头。

是个穿黑衣的年轻男子,一头长发高高绑起,发尾垂在身后,他生得面色清俊,而今双手抱胸,一脸调笑。

我理正手里的红绳,“不过是趁旁人不在,独自占据菩萨片刻空闲,省得同人争罢了。”

许是头回听我这谬论,他恍然大悟,“姑娘说的很有道理,早知道我也晚上绑了,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

我同他不认识。

何况接下来还有事,几句之后,我便告辞离开。

寺庙后院。

我将头顶的帽子摘下,师玉看着我的脸,像是受到惊吓,月色里退了半步。

我指了指她手里的红绳,无波无惊。

“若想和韩小将军在一起,你最后的机会,是去边关。”

我得把师玉拉下来。

或者说,我得把整个师家拉下来。

父皇曾说我保住了二哥哥,保住了大宁的血脉,那么为了江山社稷,师家不能留。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阴谋论,可师家现在能为了身份地位算计韩将军,日后也能为了荣华富贵背叛大宁。

我晓得师玉不甘心和慕池成亲。

她白日里系的红绳是为了做样子,晚上自然会求一根和韩赫的姻缘。

我在院子里守着她,给她一个希望。

师玉在我转身的同时,言语怯弱,“臣女、臣女不知公主何意……”

她知不知道没关系。

反正我的目的达到了。

我并未回屋。

许久不出宫,趁着空闲,想着在外头走走。

深夜露水浓重。

庙门未关,我从庙门出去,外头是一片山林,自从十三年前那次刺杀,荣华宫里连根树苗都见不着。

我从林子往里走。

二哥哥说让我放下过往,只是在今夜之后,我知道,我应当是一辈子都放不下了。

因为我又掉进洞里去了。

天晓得。

怎么会这么巧,这佛缘寺不是保平安的么,林子里怎么会有大洞。

月亮周围点缀着星星。

我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好在出门前还知道抱个汤婆子,只是炭火有些不太暖了。

以往在荣华宫不知道未未有没有起夜的习惯,若是晚上起来,早些发现我不见,想来我还能撑一会。

我抱着这个心思,蹲在洞口里。

可事实上。

我想多了,未未的睡眠向来很好。

直到月亮升至半空,我被冻得瑟瑟发抖,林子里除了虫鸣声,再无其他。

汤婆子冰冰凉凉的。

我将这东西扔到一边,两只手搓着脸,就在意识混沌的时候,外边好像有人说话。

火把的火光照应着土地。

我僵硬地伸出手,喉咙里的求救声还没喊出去,就听着身旁有人大声招呼。

“慕公子!小姐找到了!在那边的山洞,林子里有猎人挖的陷阱,她是掉进陷阱里了!”

慕池的声音从我头顶划过。

他冷冷地回应,“知道了。”

可到底从我这边离开,去救那个被找到的师玉,我把身子缩得更小,努力汲取所剩不多的温暖。

我早不是十三年前的小火炉。

慕池大概抱着师玉,我听着有人讨论,说小姐好福气,姑爷抱着她好生般配。

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走。

月亮向西。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个洞里,就像以前太子哥哥那样。

直到那个黑色的身影从上头跳下来,他将我揽在怀里,身子热得像个火炉。

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眼,只是知道自己从洞里被捞了上来,火光再次铺满整个山林。

未未哭得眼睛鼻子通红,她朝着我喊公主,我两只手颤颤抖抖地摸上面前人的脸。

“你救了我呀,你救了我我得嫁给你。”

我人生里能留住的情意太少了。

就像多年前救我出来的慕池,我原以为自己会嫁给他。

可是现在发现,原来没有慕池,我也能被救出来。

我将自己陷在了他身上,如今发现,不过尔尔。

救我的是韩赫。

我才知道,原来晚上同我聊天的男人,就是韩小将军。

他也才知道我的身份,在佛缘寺的禅房里同我行礼,我手里捧着热茶,面前摆着许多炭盆,却依旧冻得发抖。

我抖着嘴唇朝他笑了笑,“不好意思,我身子骨弱,有些畏寒。”

我连本宫都没用。

韩赫摇摇头,“我去外头再要些汤婆子。”

未未去打热水,于是整个屋子里,只剩下站在柱子旁边的慕池。

他比我这个病人看起来更惨,身上沾染着枯叶,两只手上各有血痕,他往前走了半步,被火光挡住。

“阿宁……”

他唤我阿宁,我往前害怕的时候,每每会被这个称呼安慰,可如今我却看着慕池。

“昨夜你救师玉的时候,我就在你脚底下,你没看到我,抱着她离开,我以为我会死呢。”

我勾出一抹笑,应当不太好看,因为慕池的脸色更加苍白,“慕池,十三年前你把我从那个洞里救出来,我把你当成我的救赎,这些年你做了多少手脚,我不想太过追究。”

“我总觉着,咱俩都没多少家人,本身就很可怜了,我父皇杀了你全家,想来你是恨的吧,纵使我保下你这条命也没有用。”

慕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他以为我都不知道,其实以前我也想当不知道。

“你可以背地私通师家,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慕池,我活着一天,你们就别想动大宁一块土地,你若是喜欢师玉,我便成全你,权当还了你那根手指……”

我的目光落在慕池手上。

他小尾指条件反射地动了动,慕池脸色更白,嘴唇已经被咬烂,他这些年依旧没改掉这个毛病。

不管是紧张还是伤心,嘴唇总是跟着受苦,慕池想要跨过火盆,急急忙忙的,“阿宁,你听我解释,我不喜欢……”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

韩赫带着汤婆子进来。

那些言语藏于风里,我和慕池隔着深仇大恨,注定无缘无分。

二哥晓得我在佛缘寺受的罪,差点要亲自来接我。

有了汤婆子和热水澡,我整个人好多了,但是不可避免染了风寒。

回程的路上昏昏沉沉。

韩赫过来辞别,我努力睁开眼睛,却也没看清楚他在哪,只是师玉那事,我还把韩赫拖下了水,就算是愧疚也得有礼貌。

车子里垫着软垫。

回宫都是几个侍卫抬着轿子将我送进去的,期间二哥哥可能来了,荣华宫里都是太医。

我的脉象被来回诊治,偶尔清醒的时候,听着太医说是风寒,可这一病,就是很久。

慕池到底没有和师玉成了婚。

并非师家不同意。

而是在初冬时节,边关告急。

西戎举兵来犯,双方压阵于前,慕池请命上阵杀敌,我和他挑明了过往,他自然不好再对大宁动手。

于此,我们共同的敌人,便是西戎。

那天二哥哥来了荣华宫。

他坐在我的床前,握着我的手,我听得见他说话,却睁不开眼。

“长宁,你说得对,十三年前那场刺杀,你走不出来,我也走不出来,若是不杀了西戎报仇,我怕是一辈子都陷在那场回忆里。”

“你在宫里好好养病,等二哥哥回来,咱一块去给父皇和兄弟们烧香。”

“这十三年的账,该还了。”

二哥要御驾亲征。

宫里的皇子最大九岁,二哥给了七弟摄政王的权利,说是如果自己此战回不来,由七弟辅佐皇子治国。

临行那天乌云蔽日。

我急迫地想要醒过来,但是手不能动,眼不能动,我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着。

未未常在我床前哭。

太医们人来人往,就连二哥家的小崽子,也会偷偷过来摸着我的手,问我什么时候能醒。

我的意识在看月升日落,可身体却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那样的日子过了多久。

直到有一天。

未未突然跪在我的床前,她说,“公主,皇上被西戎一箭穿过胸口,如今生死未卜,公主!公主您醒醒啊!”

我瞬间惊醒。

躺了几个月,我的手脚发软,可眼神清冷,我对未未说:

“我要去边关。”

未未还没从我醒来的惊喜里爆发,就被我话里的信息惊傻。

她喏喏地劝我,“公主,您……”

彼时我看着未未的眼睛,这些年,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我究竟活在什么样的煎熬里。

未未到底去准备马车了。

七弟带着小皇子一起过来,九岁的少年,认真地同我说,“姑姑,你身子不好,还得再歇几日。”

他叫念往。

二哥取的。

我梳理了念往的头发,就像当年父皇那样,“念往,姑姑心里有魔障,不去不行,你要听小皇叔的话,好好长大,知不知道。”

七弟而今也有十五,长成大孩子了。

我许久没见他。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抱了抱唯二亲人里的最后一位,“七弟,这江山社稷就要交给你们了,替父皇好好守着。”

“记住,师家不能留。”

我被人抬来荣华宫,又被人抬出去。

外边已经是冬季。

从京城到边关,快马加鞭半个月。

不知道是不是躺的时间太长,等到我边关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恢复过来。

大雪茫茫,遍地生荒。

那是我对边关的第一印象。

韩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守了大宁一代又一代,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斗篷,韩赫在门口迎我,他比起在佛缘寺里没有太大变化。

一身黑色软甲,看起来却更加冷冽。

“属下参见公主。”

我冲着韩赫摆摆手,示意无需多礼,“皇兄呢,带我去看看。”

左右第一次见到韩赫就没自称本宫,现今也不必虚礼。

韩赫在前边为我带路,两侧的行军帐篷埋在雪地里,有烧起的烟火和备着的热水。

“皇上还在昏迷,军医已经看过,箭勾上带了毒,当时混战,皇上冲入敌军阵营,斩了对方两个将领,这才被钻了空子……”

搭着毡子的帐篷。

韩赫为我撩开门帘,我站在门口,看着床上躺着的二哥,一时间有些害怕。

他盖着被子,面色苍白,整个人冷冰冰的不说话,恍然里二哥和太子哥哥的脸重合在一块。

我的身子微晃,韩赫眼疾手快地扶住我,“公主?”

那天帐篷里。

我握着二哥的手,这次倒换成是我同他说话了。

“二哥,你快点醒,现在我替你撑着,你要好起来呀,你说带我去给父皇和兄弟们烧香,我还记着。”

二哥没有动。

韩赫说近来两日停战。

韩将军带领一路兵将去前方探路,估计这几日,就会有大动作。

我在军营里见到慕池,同他站在一块的还有师玉。

时隔几月。

恍若隔世。

师玉握着慕池的胳膊,往后藏了藏,慕池见着我有些激动,本想上前,却被师玉拽住。

我朝着他俩点点头。

本想离开,师玉却叫住我,我没想到,是师玉叫住我。

她想和我聊聊。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但一个小姑娘,我还是同意了。

她跟我说,我误会她了。

“我不曾喜欢过韩小将军,初初那些计谋,也是我爹设计的,我中了计才知道这一切。”

“佛缘寺里,我求的是和慕郎的姻缘,他在师家和我躺在一个床上,把我从山洞里救出来,我就知道,我一定得嫁给他。”

“我晓得慕郎欢喜公主,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让他喜欢我的!”

师玉握紧拳头,像是在对我示威,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以前的自己,突然就笑,姑娘家的喜欢总是来的这么轻易,一个救命之恩便能以身相许。

我说,“好,你一定要让他喜欢你呀。”

真真假假,那封密信多多少少,可我最后的目的已经达成。

至少,大宁现今除了西戎,再无别的敌人。

我过不了的人生,由你来吧。

左右等师玉回了京城,师家也就不在了,她一个弱女子,权当我承了对慕池的诺。

我说过,给他一段姻缘。

师玉没想到我会这样说,直到我离开,她也没有再敢说别的。

我听韩赫说大战会来,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那天是个晴天。

安静的帐营之外,前去探路的韩将军骑着棕马,手里的鞭子在地上甩出一道道火花,“西戎来袭!整军应敌!西戎来袭!整军应敌!”

就像是一颗火苗落入油锅。

一瞬间,所有的帐篷同时掀开帘子,随时备战的将士们握紧手里的武器,以最快的速度在营前结阵。

韩赫手里握着长剑,同韩将军来了个照面,“爹,我领军迎战,你在营中休整!”

我掀开帘子的时候,部队已经有条不紊。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

城墙上一片白茫茫。

我快速爬上城楼,就看见隔着战沟,对面乌压压的成了一条直线,那是西戎的骑兵。

韩将军报备得及时,大宁兵将在韩赫的带领下,很快走出城门。

若说对面因为远而看不清,可对着大宁数十万的军队,我终于明白,战争所谓是何。

那天的城墙上架着战鼓。

未未给我换了一身红衣,时隔十三年,我第一次穿上红衣。

冷风刮得战旗飒飒作响。

我就站在城墙上,昂首挺胸。

“大宁的兵将们!此战惨重,回望国门,那里是黎明百姓,妻儿父母,我皇兄为此战御驾亲征,至今重伤未醒,他倒下了,可我还在!”

雪花飘飞,地面上是三尺厚的冰凌,我摊开掌心,指尖缓缓落入一根红纱,我将红纱绑于发际。

“本宫是大宁的长宁公主,今日为战士们穿红衣,束红纱!赢了,我们喝酒吃肉,输了,我此生再不束发!”

“大宁兵将,从不畏战!”

我看见许多将士,年老的,年少的,韩赫站在最前方,慕池紧随其他,他们举起手里的武器。

“杀!”

“杀!!”

“杀!!!”

一瞬间,战线交汇,敌我不分。

韩将军换了一身兵甲,他来城墙的时候,我刚举起战鼓,我不懂兵家鼓声。

只能用尽全力。

“咚!”

“咚!!”

他们说,公主在给我们鼓舞士气!冲啊!

有人生,有人死。

可我大宁,绝不会败!

凌空射来那支长箭的时候,我的第一想法是,竟然又是这招。

它要了我太子哥哥的命,害我二哥重伤,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又要杀了韩将军。

我将鼓锤一扔,反身挡在韩将军面前,长箭直接射进我胸口,半分不差。

我看着韩将军满脸惊恐,大叫着军医,我看着未未哭得鼻子眼睛通红。

我一生克己守礼,唯独今日爆了脏话,“狗日的西戎,狗日的西戎!你别想再杀我大宁任何一人!”

长箭被我活生生地从体内扯出。

西戎的东西,绝不许它在大宁的土地,我不知道把箭头扔到哪里,只是趁着城墙,和长箭一起落了下去。

红纱翻飞。

我想我那天应该很好看。

因为太子哥哥说,长宁穿红色最好看了。

鲜血把红衣染成深红。

我在落地的一瞬间,听见二哥哥喊长宁,二哥哥醒了,真好,大宁不会输了。

大宁永不会败!

只是二哥,这次烧香,你怕是要替我燃上一柱了。

隐约里好像看见慕池,他穿着铠甲朝我跑过来,我喜欢过慕池吗。

大概是喜欢过的吧。

年少时在书房外,他站在树下狼吞虎咽,明明狼狈得厉害,可我觉着,他真好看。

只是这份感情在十三年的仇恨里被我压在心里。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大宁十三年。

同西戎一战大胜,可无人庆祝,举国发丧,长宁公主以身殉国,死后追封谥号为贤,号长宁贤公主。

——

韩赫后来又去了一趟佛缘寺,顺着记忆翻开长宁公主留下的红绳。

那上头是她的第三个愿望。

若有来生,愿寻一良人,长乐安宁。

他恍然想起当初在宣平伯府,伯爷定计拉他站队,下了迷香的屋子,他仓促间从外头拽了个人顶罪。

香炉砸在后脑勺上,他看着男人眼睛里的疑惑,为了保全韩家,只能小声告罪。

后来才晓得,那是长宁公主府的侍卫。

坊间传闻长宁公主从未有过心上人。

可她真的……没有吗。

慕池番外

我同长宁大抵算是青梅竹马,她是大宁唯一的嫡公主,娇养着长大,而我是六皇子的陪读,慕家长子。

她身侧总是有很多很多人,六皇子下学去找她的时候,偶尔也会把我带着。

长宁自小就长得好看,软软白白的,像是个炸熟的糯米团子。

她第一次同我说话,是在上书房,那天有骑射课,我起得晚了,阿娘怕我饿着,给我手里塞了两个夹馅肉饼。

我站在书房外狼吞虎咽,想着吃完再进去,腰上被根手指戳了戳,一低头,长宁穿了身带狐狸毛的斗篷,一双眼睛又大又灵。

“慕池哥哥,你在吃什么呀。”

我把肉饼分了一半给她,于是那天的上书房外,从我一个人狼吞虎咽变成了两个人争奇斗胜。

结果当然我略胜一筹。

毕竟对于少年人来说,没有纸短情长,只有胜者为王。

长宁是个脾气很好的公主,我同她说这是我阿娘做的,彼时她嘬了下手指头一脸羡慕,宫里娘娘的膳食有小厨房,她从来没吃过母妃亲手做的饭。

是以我又略胜一筹。

冬天天冷,风卷着长宁斗篷上的狐狸毛,小姑娘脸鼓得像个小包子,我心下一动,脱口而出。

“我阿娘还会炸糯米团子,下次公主想吃,我就给你带。”

长宁的羡慕都快溢出来了,她扯着我的袖子晃了晃,“慕池哥哥真好,以后我给你当媳妇,你阿娘是不是也给我做好吃的呀。”

曾经的长宁为了一口吃的,能甘愿出卖美色。

我隐约晓得媳妇是什么意思,那时候我愿意让长宁当媳妇吗。

当然愿意。

是以这个决定就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十分草率地定下了。

我以为长宁会一直这么无忧无虑,直到六岁那年,秋猎。

头天挂念着要早起,睡得晚,是以当天自然起晚了。

阿娘给我塞了几个糯米团子,我没舍得吃,想着去万木林同长宁分享。

可刚一到,就听说皇子遭袭,整个猎场乱成一团,我找到长宁的贴身宫女,却听说她自己跑进万木林里。

那里头不知道还有多少西戎奸细。

我从地上捡了把长剑,一路拖着去追长宁,我不好,明明是六皇子的陪读,可满心满眼,都是想找到长宁。

我走了很久,从东边到西边,从南边到北边,我没看到长宁的人,也没看到她的尸体。

天上开始下雪。

我怀里的糯米团子变得冰凉,这万木林之大,大到我坐在树干下边,一边淌眼泪一边往嘴里塞团子。

我不能死啊,我死了找长宁的人手就少了一个,少了一个就少了一份希望。

团子硬,我就拿雪漱口,身上有了力气再去找人。

从天黑到天亮。

我浑浑噩噩,掉进洞里的一瞬间,我拿剑撑着身子,里头有火光,可不知道是长宁还是奸细。

我把剑举在胸前,我得去看看,若真的是长宁,她一个小姑娘,在山洞里过了一夜,得多害怕。

寒风冻得我拿不住剑,还未等弯腰,手上一疼,长宁带着哭腔,她说不许伤害我哥哥!

手上的温热洒在地上,我在那一瞬间,想的竟然是还好,长宁还活着。

我怀里还剩一个糯米团子,她不是最想吃了吗,我还给她留了一个。

可送不出去了。

那一夜,大宁痛失五位皇子,皇上一夜苍老。

大殿上摆着棺材,而我爹跪在棺材之前,皇上急火攻心,说若不是慕家无能,朕怎么会连失五子!

慕家无能!慕家无能!

满门抄斩!

只有自己活下来了,长宁把我保下来,此后当了荣华宫里的一个侍卫。

她对我有愧疚,有关心,可唯独没有爱。

而我对她,我从六岁开始喜欢长宁,整整喜欢了十三年。

隔在我们中间的,是两家的命。

她恨我爹护不住哥哥,那我呢,下朝之后拿胡子扎我的阿爹,给我做肉饼的阿娘,我慕家满门,唯我自己苟且偷生。

我以为,我可以一辈子不娶妻。

长宁一辈子不嫁人。

我们在荣华宫互相取暖,互相折磨,直至老死。

宣平伯嫡长女邀约公主赏花,我奉命前去推托。

有丫鬟说吃食出了点问题,管家同我指了条路,让我到宣平伯书房说一声。

伯府寂静,我兜兜转转却被人拉进一间黑屋。

外头有人上了锁,香炉里点着香,短短几个呼吸,我就晓得。

这是有人做了局。

我不能牵连公主,窗户被我一剑劈碎,可到底没抵过香炉砸在后脑勺的晕眩。

昏迷之前,我隐约看见个陌生的年轻人的脸。

说来可笑。

我在军营竟然又见着了,他叫韩赫,是个将军。

醒来时。

我身旁躺着个姑娘,宣平伯夫人命人将我五花大绑。

我这才晓得,那姑娘是师玉,宣平伯的嫡长女。

这一局,到底是陷进去了。

我又回了荣华宫,长宁大抵真的不舒服,她喝了许多杯茶,手里的汤婆子换了三两个,脸色依旧苍白。

可宣平伯夫人喋喋不休,我甚至想拔剑替公主杀了她。

长宁转头看我,她问我是否毁了师姑娘的清白。

如何毁呢。

躺在一块是真的。

可没动过她也是真的。

我实话实说,长宁也真心实意。

她把我送出去了,时隔十三年,她亲手,把我送给了师玉当夫君。

还贴心地拨了两处宅子,约莫是怕我受委屈。

你看,长宁不爱我,但做的都是让我没法子拒绝的事。

我从地上站起来。

想问问她,还记不记得上书房外,你说过要给我当媳妇。

后来一想,我连阿娘都没有了,长宁她为什么要给我当媳妇呢。

我十九岁那年,从荣华宫离开。

从此孤家寡人。

师玉是个好姑娘,但不是我的好姑娘,我想调查那天宣平伯府发生了什么。

我的一辈子,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搭进去呀。

师玉说愿意帮我,查来查去,查到了韩赫的头上,查来查去,查到了宣平伯的头上。

师玉抿着嘴看我,说不关她的事,她不知道。

我恍然间想起我和长宁。

其实当初万木林,又和我们俩有什么关系呢,我没害过她,她没动过我。

但这中间,就是藏着仇。

我想回荣华宫找长宁,告诉她我没做坏事,我曾给她写过一封信,我倾慕她,一直一直喜欢的都是她。

但长宁叫人给我送了两张地契。

那是她答应宣平伯夫人的。

原来,长宁不要我了。

师玉要去佛缘寺上香,她怯怯地问我能不能陪她一起,我本想拒绝,可她穿着带狐狸毛的斗篷,喊我慕池哥哥。

我答应了。

佛缘寺里挂着红色丝带,他们说是求姻缘的。

若是我把所有的丝带买下来,写上我和长宁的名字。

我们俩能成亲吗。

夜里天寒。

下人拍着我的门说小姐丢了,我虽不喜师玉,但到底是陪她来的,便同下人一起去找。

那天的山林里灯火成群。

就像十三年前的万木林,明明处处是人,可又处处找不见人。

想到长宁,我心里一紧,总觉着有些不好的预感。

前边有个塌洞,我想往里边看看,师玉是不是掉进去了。

可还没等过去,下人说小姐找到了。

她冻得瑟瑟发抖,我抱着师玉回了屋子,刚递上热茶。

却听见外头的僧侣说,长宁公主掉进坑洞,受寒不轻。

那杯热茶尽数洒在我手上。

我脸色苍白冲出屋子,就看着从前捧在手心里的长宁,她哆哆嗦嗦地坐在炭盆前,嘴唇发青。

未未哭得眼都肿了。

我也想哭,长宁同我说,我带着师玉走的时候,她就在那个坑洞里,眼睁睁等着死。

一字一句,句句诛心。

我不怕长宁不爱我,我不怕她恨我,可我怕她不要我。

她说我和师家有来往,想来是宣平伯做的手脚,她说我恨她,但这份恨大不过我对她的爱。

她说她成全我。

若是真成全我,能不能把上书房外的长宁还给我啊。

我想娶她当媳妇。

那一夜之后,长宁彻底不要我了。

宣平伯府张罗着师玉和我的婚事,可我只想笑。

他们想靠我拿捏公主,可我又做错什么。

我不会成亲的。

初冬时节,西戎来犯。

我同师玉说,我要去边关,这一场婚事荒唐,让她重新找个人嫁了。

师玉站在我面前,抿着嘴说她会等我。

等我什么呢,我眼睛里带着冷意。

“我喜欢公主十三年,你凭什么觉着你能和她比。”

我这辈子只想和长宁纠缠,旁人再好与我无关。

师玉是个执拗的姑娘,执拗到跟着我到了边关。

那时候皇上被一箭穿心,生死不明。

韩赫似笑非笑地把我领到帐篷,他说让我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这里里外外不安全。

师玉像个格格不入的小鹌鹑。

我咬着牙把她带出帐篷,想着立刻派人送她回去。

可有时候因果差错。

我在军营见到了长宁,生了一场大病,她瘦了,脸又小了。

师玉往我身后藏了藏,长宁带着一脸了然,我想同她解释,想告诉她不是的,我从没变心。

但长宁避开了我。

师玉和她说了什么,用膝盖想也能知道。

她和她爹娘一样。

到底散了我和长宁的缘分。

兜兜转转,我太累了,我想认命。

我这辈子和长宁只能隔着血海深仇,她当公主,我当侍卫。

西戎来袭。

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长宁站在城墙之上,头上挽着红纱,她说她为将士,我也是将士。

那一刻我私心里觉着。

长宁穿红衣,束红纱,她美得像是即将成亲的新娘。

而今日。

便是我和她的一拜天地。

活着,我回来跟她表明心意。

死了,她成了我心里的妻。

战马嘶鸣,刀光剑影。

未未撕心裂肺地喊一声公主!

我顺着声音回头。

那身红衣砸在城墙之下,我的长宁,死在了我们大喜之日。

我愣在原地,仓促地想往前迈步,可后心口一凉。

长枪顺着心窝扎进我的身体。

我仿佛活不成了。

多好,多好。

大宁十三年。

我和长宁死在了边关,我站在战场,拿剑撑着身体,含笑看着那个方向。

长宁,要等等我啊。

——

佛缘寺后来清理榕树上的红绳。

就看着最粗的枝干上连绑了上百条,有沙弥好奇,翻开几根,上头竟然写的都是同一个愿望。

我想娶一人,愿她长乐安宁。

0 阅读:110

每读故事

简介:比生活更精彩,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