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神
除了逢年过年,只有每年清明或七月半的城隍会,是我的合法休假日。较之年节,我更喜欢赛会,因为它可以给我更大的欢乐。
所谓"迎神赛会",自然是迷信活动,我本想省略去前两字,以避免污染读者之嫌。但不说明迎神之由来,这文章也写不下去。只好声明一句:容我先谈迎神,再谈赛会。这叫做一分为二。
现在所说的这位神,指的是城隍,我们乡人则称之为城隍老爷。在我幼年时代,各地县城都有城隍庙。正如各县都有知县或县长的衙门一样,是县一级行政机构。他和县长或县知事的地位相等,只是分工管理阴阳二界。老百姓对城隍尊之为老爷,也正如县长或知事被称县大老爷一般,是颇合情理的。城隍,考之历史,据说这是道教所创造出来的守护城池的神。首先是三国时代之吴国,于赤乌二年,即公元239年在芜湖开始创立了城隍制度,到了唐代各郡县皆设城隍,至于明清,甚至到了民国年代,这制度一直延续下来,已有十六个世纪之久了。唐代既然郡县皆设城隍,故到清代,在各县城隍之上便有府城隍了。至于吾乡,在府城隍之上,更有总城隍之设,可不知于史何据了。大概阴间有如阳界,要加强行政管理了?或者是"鬼"浮于事,要加设机构以便安排呢?我想,后者或许接近事实。因为据我所知,这些城隍老爷都是确有其人(按:应称"鬼"),是有名有姓的。比如我乡的总城隍便姓刘名协,即被曹操逼宫的汉朝末代皇帝汉献帝是也。而上海城隍庙里那位被熏黑了脸的老爷,据说是姓秦,我们的老一辈的电影明星秦怡同志,就是他的后代。(至于其大名为何,则不妨去上影厂外调一番。)又据说,凡成为城隍爷者,大都生前有功于人民,或者是忠臣被害,或者是好人被屈,所以死后被封为神以镇守一方。至于是由玉皇大帝所赐封,还是当地人民投票选举的呢?就无案可查了。不过,我"大胆设想"的"鬼"浮于事之说,似乎接近真理了:中国历史悠久,被屈杀的忠臣之类,无代无之,而且越来越多,你让阴间如何安排;总城隍之设,其由此乎?但我所怀疑的是,像刘协即汉献帝如此懦弱无能,他作为总城隍如何能够镇守全国疆土?难道阴间或天上也都讲究论资排辈的么?
城隍爷﹣﹣以县城隍为例吧,其一县的行政机构是如何组织的呢?据我所知,依城隍庙的结构来看,城隍爷坐的是正殿,两厢则分列十殿阎王,可知阎王殿是他直属的办事机构了。至于下级组织呢,似乎就是土地庙。土地,即古代社神,不知何时起改变为阴间的基层组织了。我们淮阴县城内也有无数的土地庙,农村各处的土地庙更多,所谓"当方土地"即一个地段有一个土地,也就有个土地庙,正如人间之有警察派出所或保甲长一样,是各辖一段地面的。记得我家附近兴隆巷内有一土地庙,但我们家死了人,并不去兴隆巷,却去较远的菜市口土地庙。何也?划分过疆土的。可有一点古怪,任何一个地方的土地爷,都是一个相貌,而且都无姓无名,只叫"当方土地"。你看天上的孙悟空,每到一个陌生地方,要打听妖怪所在,只叫一声"土地老儿何在?"一个白胡子老头便策杖而出了。而任何地方的土地都是一个打扮,一个相貌,并且都是须发皆白。这是由于阴间向来只有一位土地爷,他分身有术呢?还是因为土地爷的需要量大,是用机器生产的呢?待考了。至于白发苍苍,还不退休,可能是阴间仍在实行干部终身制(或终古制)之故吧?我尚在阳间,未敢妄断。
土地爷既然是地方的基层干部,则这一方土地上人民的吉凶祸福他都该管了。因此他可说是"庙小神灵大"的了。善男信女,尤其是农村的愚夫愚妇,偶有所求,都得去土地庙叩头祷告,因此是香烟不绝。而且土地爷﹣﹣我乡称之为"土地公公",是福寿双全的,他还有位慈眉善目的夫人﹣﹣我们尊称之为"土地奶奶",同他并排坐在土地庙中。夫妇同理政事,这是任何神灵中绝无仅有的。不过土地爷的政治地位太低,在阴间的权力也有限得很。依我的经验看,小小的土地庙,不过是阴魂的临时拘留所而已!按我故乡风俗,人死之后三天,就要办"起程"的仪式了。所谓"起程",就是由丧家扎些纸人、纸马、纸箱、纸船,甚至是纸人力车、纸汽车之类,由孝子孝孙哭哭啼啼,吹鼓手在前,和尚或道士在后吹吹打打送到所辖的土地庙(我家自然属于菜市口的土地庙)为亡者送行。-﹣到何处去呢?自然是阴曹地府了。路途多远呢?既然是水陆交通工具齐备,该是很远很远了!然而,县城隍庙就在本城,十殿阎王也就在庙内,如此兴师动众,似可不必。但阴间事难知,轿马之属,也许是有备无患吧。不过三天之后便要起程,则鬼魂在土地庙里不过呆七十二小时,我说它是临时拘留所该是恰当的。
鬼魂既到阴曹,那就是城隍爷属下十殿阎王的事了。什么进鬼门关,过奈何桥,登望乡台,以至轮回转生等等,我自然说不清。而有罪之鬼,或上刀山,或下油锅,或上锯架,酷刑之多,我也数不全。总之,阴间之事,概属城隍爷所辖范围了。
以上,算是我对于城隍爷及其下属之历史、职权的研究,但遗憾的是城隍既为道教所说,何以属于佛教的十殿阎王反成了他的下属?而城隍庙又只有和尚没有道士,这释道二教是如何合二为一的呢?这有待宗教学家进一步去研究了。

至于对城隍庙,特别是城隍爷的印象,却颇为不敬,可说是坏透了!记得第一次随母亲去城隍庙烧香,那时刚识字,未进大殿,迎面横匾上四个大字我却认得,是"你来了么?"我还未死,先就对我进行恫吓,这算什么?不等于"文革"中"造反派"的吆喝"你认罪么"同一手法?及进了殿,只见牛头马面、判官小鬼迎面而立,真是面目狰狞,阴森可怖。刚想回避,已被母亲按下头来叩了三次,而城隍爷是什么样子都未有见,就退出了。后来听说,城隍庙里那些可怖的鬼官鬼卒,原来都是可以活动的,当你一进殿门,踏动机关,他们都会迎面对你挥舞起来。由此吓死了好些人,才钉死了机关的。
再后来,看见过一位中年妇女,披头散发,手捧大碗,如疯如狂地大哭大叫,穿街而过,市人震惊,而且唏嘘叹息。问其所以,说是含冤受屈,控告无门,拼却一死,去城隍庙"贯大碗"的。"跳大闸"和"惯大碗"是我乡旧时代妇女两条死路,而后者更是苦大仇深,所以只好"告阴状"了。可是城隍爷是否为她伸冤了呢?谁也回答不出来,说那是阴间的事了。由此,我对城隍爷更加不敬了。
后来,在城隍会上,我才得以偷偷地见了城隍爷的面。所谓城隍会,是包括"迎神"与"赛会"两部分的。主体应是"迎神",但"赛会"的比重却大于"迎神"十数倍至数十倍。而"迎神",是从人们一方而言,其实,是城隍爷的出巡典礼。城隍既分工管理阴间,何以到阳间来出巡呢?回答是为人民收灾降福的。
且说出巡吧。开头,总是头锣、"肃静""回避"牌之类的所谓"卤簿",亦即仪仗队,它和前边许多班赛会中所见的千篇一律,是"公式化"的了,没看头。它所不同于前者的,也有好几件,但我还能记得的不多了。其一,是"张长子"和"李矮子"。他是神是鬼,不详。前者,高约二丈,后者不过三四尺;前者细而长,后者矮而胖;前者头小如尖笋,后者头大如圆斗。这自然是由真人加工扮演的,前者之长是竹架子做的,后者的头是戴了个罩没头部的大面具。一长一矮,一肥一瘦,相映成趣,颇能博得儿童们之一笑。可惜他们并不表演,可不如劳莱和哈台或韩兰根与殷秀岑之有趣了。至于白无常是否有,记不清了。即使有,也不会如鲁迅先生所描与的那么有趣,所以忘了。其二,是"磕头会"。参加者数十人,都着青布长衫,手捧小凳,每走三步,都一齐转身向后跪拜,持凳叩首,然后又转身向前三步。如此循环不已,磕头无数了。据说朝山进香的虔诚男女,是一步一磕头的。他们是否此意,不得而知。但我颇怀疑这磕头会,可能都是修脚师傅所组成,因为他们小凳上都串了铜钱,和修脚师傅的坐凳相似。但这是出于假设,未经求证。他们的动作很严肃,虽觉滑稽,可也不敢笑的。其三,是瘟船了,是孩子们唯一有兴趣的节目。船是真木船,长约一二丈,由十多人抬着走。船上坐着一位泥塑的瘟神坐像,高不过一尺,与船身很不相称。当他经过你面前时,大人和孩子都用米、茶叶和铜钱以红纸包成小包向瘟神掷去。掷中瘟神的,说是可以免遭瘟疫;掷不中呢,只要掷入船中,也就可以了。我和人们都以预先准备好的纸包纷纷投掷,一时人们都欢腾起来了。因为掷中瘟神的虽不多,而掷入船中却很容易。万一不中飞到船外呢,也不要紧,船之两旁有小和尚在,他会为你从地上捡起,并且就近为你掷中瘟神的。这可算城隍出巡典礼中的高潮了。但这时发现我父亲抄着手在微笑,大有置身事外唯我独醒之势。我便问:"大,你没掷?"他似乎听而未闻,只笑了笑说:"今年城隍庙的和尚不愁吃喝、零用了!"这句话,到几年以后我才悟过来:这就是城隍爷出巡"收灾降福"的主要成果了。而远在近七十年以后的今天才悟过来的,则是那位瘟神﹣﹣即以权谋私、受贿纳赂的瘟神了,并非泥型的,在你我身旁还是随时可见!

再说,其四,是魁会。魁,写没写错,不知道。查了几个同音字,都不像,只好用它,因为它是鬼字偏旁。这魁会,是孩子们不敢看而又想看的物事。它也是好几十人组成,一律金粉涂面,身着戏装似的青甲,手执钢叉,叉上有环,每走一步,都或振环,或顿叉,真是好威风,好杀气。吓得我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其实我的头是被母亲捺住,不让看的,可斜着眼也还看得清。一边又想:这难道是魁星阁里那位老爷出来了?但为何又是一群呢?及至后来读了鲁迅的《无常》,才理解为那是一群鬼卒。不过我乡的鬼卒不是打的蓝脸而是金面,何以故呢?这或许是我们县里驻过河督,那是最有钱的衙门,为示阔绰,才不惜用金的吧?这是胡猜。
在令人恐怖的魁会之后,全街都静寂无声了,是真个实行"肃静回避"的时刻:城隍爷的神驾到了。我们孩子辈也开始被命令磕头,而且磕之不已,必待神驾过后才能告止。也正如后来"文革"期间,"造反派"强令我们低头认罪时,我总没那么老实,还是要看看他们的嘴脸一样,在每一叩首之间,还是要仰视一下城隍爷的尊颜。因为第一次进城隍庙,根本就没见过他。
神轿是特制的,既高且大,约莫四五尺宽;轿顶上是"五岳朝天";轿围都是彩缎,还有两扇玻璃方窗,可谓光耀夺目;八个人抬着,还有好几个人扶着轿杠随行侍候。比之县长老爷的轿子可高大宏伟好几倍了。城隍爷﹣﹣也比县长老爷高大好几倍﹣﹣端坐轿中,他慈眉善目,端庄安详,五绺长须,迎风微动,右手放在轿板上,似乎示意百姓免于叩首。而那板上正端放着香炉,炉里燃着檀香,香烟缭绕,更增神的威严。有幸轿夫要歇肩,随从们马上捧出雪白的毛巾为城隍爷拭汗﹣﹣其实是怕香烟熏黑了神容。而这时候我才注意城隍爷的脸部和手并非泥塑或木雕,似乎是瓷做的,洁白无瑕而光润之至。随从之随时要拭之抹之,当然是为防神容之被污染了。但神容之外,其躯体如何,是否木雕泥塑,自未敢妄断了,因为是穿着龙袍的。

出巡至此,便完场了。刚才被张长、李矮以至魁会所引起的恫吓威慑之感,都被城隍爷的慈眉善目所驱散了。正如中国戏曲舞台上所扮演的悲剧、惨剧,等到神仙一出现,观众都心平气和起来,觉得天下终于是太平的。不过,我一想起那位去城隍庙"贯大碗"的女人,心境还不能完全平静:他怎么会让她死去呢?
后来大了,懂得一句谚语,叫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其实阎王谁也未见过,我们应该说"城隍好见"才是。城隍不仅好见而且好看,小鬼不仅难缠而且丑恶。这是矛盾的。但再大一些,便觉并不矛盾了:小鬼难缠,才显得城隍之宽厚;小鬼之所以难缠,焉知不是城隍之纵容包庇?而宽厚与难缠,正是所谓恩威并用,合乎治世之道。哲人曰:一切鬼神都是人造的。则鬼神治阴世之道,又何尝不是人为的?明乎此,则知县老爷之大力提倡城隍出巡,自是有益世道人心的了。
扯了半天,鬼话连篇,而鬼话并非神话,不能成为文字,就此打住,再谈赛会。
赛会
我把"赛会"和"迎神"分来的,是为"赛会"恢复名誉。因为根据我的经验和"研究",实质上,赛会者,是各行各业的人们利用"迎神"机会所进行的全民性文艺活动比赛大会而已。它自然也带有迷信色彩,但那是形式。犹如农民起义每每也设神道,但不能否定农民起义的正义性。-﹣这也许是废话,但如今写文章还是小心点好,说明在前,免得挨了板子再喊:"老爷!冤枉呀!"就迟了。
闲话带过,言归正传。
赛会之所以令我向往,不仅由于它破除我个人寂寞,而且因为它是全城老百姓的共同节日。所谓"万人空巷",是毫不夸张的。这一天,赛会所经过的主要街道之上,两边的店铺成了临时大看台:柜台里外都排上长凳,长凳之前有小凳,长凳之后有高凳,再后还有柜台和长桌,一般都可以容纳五排观众。因此,不论老少,无分男女,大家都早早地向有关的店铺里挤去。挤不进,便在街沿上站立等候。在这一天,男女大防冲破了,大姑娘、小媳妇也不再怕和男子汉接近。因为这是一年才一度或二度难得的好机会!
"来了!来了……"街沿上引颈东望的人们叫唤起来,那就是"会"来了。于是大家都屏息以待。但有时是出于浮滑少年的恶作剧,利嘴的青年媳妇便会骂一声:"杀头的!"被骂者并不还口,而且很自鸣得意,众人也就一笑了之了。
头锣响,赛会真的开始了。会,按我们城里的说,一般有二三十班。自钱庄、布店、杂货店、木行等等大商业,以至到泥水、木匠等等工人,行行都有会。这些会从头尾的结构看,也前有卤簿、后有"样轿",可以说是城隍出巡典礼的简易仿制品。但在头尾之间的内容,却争奇斗艳,丰富多彩,体现出赛会的"赛"的意义来。比如各会所抬的亭子,都抬的珍奇古玩,可以说是贵重文物的流动展览。这对我类孩子来说,自然兴趣不大,因为还不懂。后来读初中时,曾去淮安城里看赛会,有座亭子抬的是座雕刻的万寿山,据说是件稀世之安城里看赛会,有座亭子抬的是座雕刻的万寿山,据说是件稀世之宝。在亭子到来之前,执事人就纷纷向街沿两边的人打招呼,央求让开路,免得碰伤宝物。他说的是:"万寿山来了,脚尖子朝里边点!"由于淮安的乡音,把"脚"字读成"角"(搁),"里"字读成"累",我们淮阴同学每每用这句话来嘲笑淮安的同学,说成"搁尖子朝累边点"了。正是由于这种玩笑,才使得我懂得这种亭子里抬的都是稀有文物。其实"脚"、"角"之音相通,并不一定错。但在语音上,任何一地方人,都以自我为中心,而非笑别处人的。比如现在上海的滑稽戏,就还保存这种遗风。-﹣这自然又是题外话。
赛会的节目很多,最普通的是高跷、荡湖船、蚌壳精等等。这些民间文娱活动在今年新年期间,各地都已作为文娱节目而纷纷出现,想已"恢复名誉",自可存而不论了。但我犹感不足者,是技术或艺术上尚有欠缺。比如荡湖船,本是小歌舞,船娘和艄公是且歌且舞的,现在好像只有船娘独自荡来荡去了。又比如高跷,据我的记忆,约有五六尺、甚至更高,因为表演者是可以坐在人家屋檐上休息的,而现在似乎低得多了。高跷的表演者原是装扮成戏曲中或传说中的人物,也是有表演的。我至今还记得的,是一个老渔翁手持钓竿和一个少女﹣﹣不知是仙女还是妖怪的对舞,合着锣鼓声"切咚切,切咚切",一进一退,煞是有趣。现在似乎也简单多了。但既经恢复,我相信在艺术上也会逐步提高的。问题在于有目的的提倡和支持。
更特殊一点的节目,如"悠球"、"抬阁"、"花篮担"以及"十番"等等,现在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先说"悠球",这是由五六岁女孩子表演的体育节目。那是一个木制的圆形架子,可以约坐四五个女孩,由人们抬着行走时,圆架便转动起来。其实这玩意儿如今公园儿童游戏场里都有类似的设备,不足为奇了。但在七十年前,自然见所未见。特别是女孩儿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逗人喜爱,我看了更是羡慕得很,恨不得变做女儿身,也去一显身手。但我母亲说,"抬阁"才更好看哩!但一班一班会过去,终未见"抬阁"到来。而且终我的童年,也未能一睹,算是我终身的遗憾之一。
"抬阁"这个名词,不知在什么书里有记载。后来,又是在鲁迅所写的《五猖会》里才见提到它。但也只一带而过,未有描写。再后来的注释本中有了注释,说它是:
"我国旧时在赛会中常见的一种游艺:一个木制的四方形的小小的台阁,里面有两个或三个扮饰戏曲故事的儿童,由成年人抬着游行。"(见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全集》第二卷443页)。

这解释不能算错,但不完全,或者说是"主题不够突出"。如果仅仅是三两个儿童演戏曲故事,站在一个台阁上,这有什么稀奇?
据我所闻于母亲和由父亲补充说明的,是这些儿童并非自己站在什么平台上,而似乎是凌空而立,摆出一定的姿态,并且历数小时而丝毫不动的。这才是抬阁的特点所在。孩子们何来如此硬功夫呢?我父亲深知其奥妙,说:"那都是遮眼术!"原来孩子们都是用特制的铁架支撑着其身体的各个主要部位,然后穿上服装,饰以布景似的物事,使得所有铁架都被掩藏起来,所以它才令人叫绝。正因为打制这种特殊铁架的老师傅少有,所以我始终未能亲目一睹了!
抬阁未曾见到,小武松我倒看到很多。那也是由孩子们扮演的,其行头也和京戏上的相似,都是特制。他们站在或者坐在大人的肩上作打虎的姿态,并无什么表演,而且千篇一律,没什么看头。据我推想,这些孩子如此打扮而且在会上出现,可能是向城隍庙里许过什么愿的。

要讲技巧,那要数"花篮担"了。所谓花篮,其实是一对花篮形的古玩柜。其中陈列各种文物,由人挑着。技巧就出在挑的功夫上。挑的扁担也是特制的,细而长,两端略略翘起,全身漆过,很好看。挑担者是个中年汉子,身穿玄色长衫,腰系湖色丝带,长衫一角掖在丝带里,露出白绸长裤,足登平底缎鞋,打扮得很帅。他这副担子不轻,但从出城隍庙起,好像从不歇肩。每遇到大店铺燃起一串爆竹,他就得表演一番。燃爆竹,是迎接一切表演艺术的礼节,表演者是必得表演的。但也绝不接受烟酒招待。我家对门鼎吉祥绸布庄,是全城有数的大商店,任何表演节目过门,它都一律燃放爆竹欢迎。所以我家也叨光一饱眼福了。对于这副花篮担,鼎吉祥自然更不放过。
爆竹燃放以后,前边的行列已过去有一箭之遥了。挑担的表演者便左手插腰,右手扇起大折扇,立定脚跟,然后轻飘飘地来个就地大转身,担子刚转满三百六十度,略一收缩脚步,然后箭步如飞地向前直冲而去。这担子像座活动的天平一样,左右前后都没有一丝波动摇晃。而他本人的姿态也丝毫不变,一直走完这一箭之地,连呼吸都是均匀如常。这就赢得满街的喝彩之声。他不是专业的杂技表演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我们城里有上百名的挑水夫,有更多挑运货物的所谓脚夫,比如为美孚行、德士古洋行挑煤油的工人就很多。他应是其中的一员,我想。
最令人神往的表演,应是"十番"了。每届清明节和七月半之前十来天里,晚间水边就有人悠悠扬扬吹起笛子来,他们都是在为参加赛会而练习。我喜爱听它,更高兴听到它,因为它预示着不久就要看到赛会了。"十番"即"十番鼓",见于《扬州画舫录》。但我们城里的十番不是"素十番",而是"浑十番",或称"粗细十番"。可以说就是我们现在的民族管弦乐队。全队约二十来人,他们一面缓步而行,一边演奏乐曲,是游行的音乐会。他们都被围在四边有短栏杆、上有白布遮阴的一个或两个活动棚子里,棚子由人们抬着走,所以有人又称之为"锣鼓棚子"。演奏者在清明时一般都穿浅灰竹布长衫,连同里面雪白短衫的袖口都翻了起来,显得更加利索。七月半,则穿杭绸长衫,就更显得潇洒了。乐器,此时也加以装饰,比如笛子的尾端就加上丝穗子,或饰以绒制的小凤凰之类。演奏者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其中有位姓王,吹笛子的,是我大哥的朋友,生得很英俊,是我所仰慕的人。因此对于十番棚中的人都有好感。后来,我曾一度喜爱音乐起来,不能说与此无关的。在们这县城里,平时是欣赏不到音乐的。新年期间,只有那叫做锣鼓家伙的打击乐。我也会打,但太粗野而简单,引不起兴趣。此外,只有夏天乘凉时候,卖唱的瞎子奏着二胡,从静静的夜街上走来,颇能动人心弦,但一到他唱起带有淫秽的词儿来,也就乏味了。因此,我对于音乐的欣赏,也只有一年一度或二度从赛会中获得了。我想,像十番这样在游行中进行的民族音乐演奏会,在今天也是可以提倡的吧?
不过,放一串鞭炮,也不能邀请十番棚子停下来表演的,何以故呢,说不清。我自然很失望,有时只好跟着棚子走上一段路,听个够。但更失望的,恐怕是那些坐在看台上的大姑娘甚至小媳妇们,她们也想多听听,特别是多看看,但她们可又不能像我一样跟着棚子跑。十番棚子不能上来表演,是否由于卫道之士看出她们的心思而防患于未然呢?我未敢妄猜。
属于文娱和体育活动的比赛还很多,我也回忆不全了。但有一桩却不能不提,便是每班会的最后压轴戏:"样轿"。
所谓"样轿",就是城隍爷坐轿的样品或仿制品。每班会之有样轿,也属于"比赛"之列:各班都在样轿上争奇斗艳,赛过别人,所以样轿要比城隍爷所坐的更加华丽。这主要表现在轿内轿外的装饰上,也表现在样轿里的衣冠上。-﹣因为样轿里并没有城隍爷,只用一副衣冠放在轿内作为象征。

后来,我曾怀疑过:为什么要设样轿?是否如皇帝或要人之有"副车"?自从秦始皇被张良行刺误中副车,以后做皇帝的怕死,是否都故设副车以迷惑刺客?相传曹操死后还设疑冢七十二处,可见死后都怕被盗的。样轿之设,是否也是这个道理呢?这自然是我胡思乱想。城隍已经是神了,是不死的;即使死了,也许要做更高级的城隍。既如此,则样轿之设,只能说是赛会中比赛项目之一了。这比赛,除了上述样桥本身的华丽之外,还是属于体育性的竞赛,名为"抢轿"。
抢轿,原是神们之间的礼节。城隍爷出巡途中遇到的神庙﹣-比如都天庙、东岳庙、关帝庙等等,这些庙门都要掩上,以示回避;而城隍爷的神轿到此,也要急趋而过,以示谦让。所以轿夫要抢步而行。这种礼节,用到样轿上,并不一定是为遇到别的神,而是为看台上观众表演节目了。所以它不仅止于是体育竞赛而且是富于艺术性的表演了。这种表演如果用前述的花篮担子作比,倒确有相似之处。它也是以近似跑百米的速度,将样轿直射到目的地。但如果说前者是个人独舞,而抢轿则是八个人的集体舞了。这八个人不仅要同步前进,而且要同一步距、同一速度,达到每个人都不差毫厘的程度。因此,当样轿从你面前飞过时,才感到它确是风驰电掣一般,叹为观止!即使现代最高级的轿车奔驰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也不及它的平稳!当然,要看抢轿,可不能站在看台上,必须站在街沿的较高处,才能看清它其直如矢而速如流星的艺术妙境!假如你白天没有玩到精疲力竭,而且径直看到"晚会"的时候,那时轿内外灯火齐明,而抢轿飞过处,更似火龙飞舞了。
所谓"晚会",就是城隍爷出巡到十里长街的西头,在鬼神坛那儿休息到傍晚,再由原路回防,回到城隍庙去。晚会自然较白天要简略一些,有许多节目删去了,但只有样轿的抢轿比白天更精彩,它给我童年的印象中留下永远难忘的一瞬!……
城隍出巡是永不重现的历史了。在赛会中各种民间文体活动,在农村经济日益繁荣的今日,也该逐渐以崭新的形式重现于世了吧?即使像"抢轿"这种活动,如果去其迷信色彩,不也是可以成为富有艺术性的体育项目么?在日本,抬神舆的风俗至今还保存于民间。特别是1962年随中国戏剧家代表团访问日本时,我们在真山美保团长陪同下,观看她所领导的新制作座剧团的表演中,就有一个改造过的"抬神舆"的舞蹈节目。演员们身着民族服装,把一架较小的神舆抬得一忽儿东倒一忽儿西歪,不断地唱着"阿旭,阿旭",既风趣幽默,又使人精神振奋,二十几年来未尝忘怀。这也许是个例证吧?

【陈白尘(1908年3月2日—1994年5月28日),中国作家、编剧。原名陈增鸿,又名征鸿、陈斐,笔名墨沙、江浩等,江苏淮阴人。1930年,参加左翼戏剧家联盟,从事戏剧活动,曾参加南国、摩登等剧社。后回家乡从事革命活动,1932年7月任共青团淮盐特委秘书,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在狱中创作了一些短篇小说和独幕剧。1935年出狱后在上海从事文学创作。抗战开始后,在各地坚持进步的戏剧活动,创作了大量剧本,代表作有《乱世男女》《结婚进行曲》《岁寒图》《升官图》等。解放后参加创作了电影剧本《宋景诗》和《鲁迅传》等。文革后重操文笔,1978年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主持建立了戏剧影视研究所,这是国内第一个戏剧学专业博士点,培养了许多戏剧人士。1983年当选为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陈白尘对于讽刺喜剧有着独到的贡献,被誉为“中国的果戈理”。1994年5月28日病逝,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