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我随社长老唐去兑九峪出差,给剧社采购用品。我们两人轮流骑着剧社驮幕布、服装的一头骡子,走了两天半就到了目的地。兑九峪是孝义县西山里的一个镇子,日寇占领县城后,这里就成了一个商品集散地。虽然离县城只有三十来里,但前边驻有八路军的一个团,因而还比较安全。这里离我家只有四五十里,我非常想请假回去看看我的老母亲,可又想到那里是敌占区,情况比较复杂,估计老唐不会准我单人独马去冒险。再说,我来这里是为剧社办事的,还能扔下工作不管只顾回家吗?虽然我很想看看我的老母,但终于还是没有向老唐提回家的事。倒是老唐主动问我:"你想没想过要回家看看?"我老老实实地把我的想法和看法说了。老唐没有说别的,只是赞许地点了点头。后来我从平川来的一些商贩口中得知,日寇当时只是忙于在县城和交通要道修筑碉堡,还没有顾得上侵扰农村,估计我家里还没有遭什么殃,心情也就安定下来了。
我们在兑九峪住了两三天,置齐了所需物品,然后就抄原路返回驻地。在来去的路上,老唐常和我闲聊天。从闲聊中,我得知他原是汾阳铭义中学的学生,一九三七年春天加入了山西抗日救亡组织﹣﹣牺牲救国同盟会。随即,又考入了国民军官教导团,接受军政训练。抗日战争爆发后,参加了薄一波领导下的青年抗日决死队。之后就调到随营学校担任了基层领导干部。一路上,他也问了我不少问题。他问我对阎锡山的旧军、新军以及八路军的看法。那时,晋西南地区是阎锡山晋绥军的大本营,除了新军决死二纵队、政卫队之外,也有少数八路军的游击支队在此活动。从时不时的接触当中,我感到这些队伍的作风各不相同。我认为最好的是八路军,抗日坚决,打仗勇敢,军纪好;旧军打日本稀松,打老百姓则很凶;新军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还问我对国民党、共产党以及同志会的看法。我告他说以前我以为共产党就是红军,红军就是共产党。后来才知道共产党是为穷苦人谋利益的政党,红军只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武装部队;国民党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党,可惜是爱打内战,不积极抗日,要不是发生了西安事变,也不会和共产党联合起来打日本;至于同志会,那是阎锡山亲自领导的一个半公开的组织,说不来是要干什么。我觉得和以前他成立的公道团也差不多,是有钱人的组织。这就是我当时对这些部队党派的看法。老唐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只当是闲聊天。等回到驻地后,他给了我一本油印的小册子,要我秘密阅读。原来这是一本《中国共产党章程》。我从头到尾读了几遍,才知道共产党并不是什么穷人党,而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打倒日本解放全中国只是党的最低纲领,最终目的是要解放全人类,建立共产主义社会。这里边还谈到了党员的条件、权利和义务,以及党的纪律。读了这本小册子,我才意识到老唐一路上并不是和我随便聊天,而是对我政治上的审视。我没想到老唐就是共产党员!当我把党章还给他的时候,他又问了我一些问题,主要是读后的感想。我都如实回答了。老唐要介绍我加入这一组织,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了。过了两天,老唐给了我一张入党申请表,要我认真填写。我把这张油印的表格反复看了几遍,躲在村外逐项填写。只是其中有一栏"家庭成分"我不知该填什么,只好去问老唐。他要我把家庭经济状况说一说,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事说了一遍。老唐想了想说:"看样子你家不是农民,可也算不上地主。大概只能算破产地主。"我就按他说的填上了。多少年来每逢填表,我都是这么填写。谁知这个"破产地主"成分,在"文革"中却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其实我家土地并不多,在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主要经济来源是靠我父亲的薪水,他原是中医,后来在县里当过几年承审员,再后来又给财主家当家庭教师。我六岁时父亲病故,家庭生活就一落千丈了。土地改革时候,我家成分定的是贫农,并分得了土地、房屋。这事我早已晓得了,但我没有在意。直到"文革"后期,这才经组织审查改正过来。
那次,我把入党申请表交给老唐之后,好像把心也交给他了。过了有半个多月,有天傍晚,老唐约我到村外散步,他郑重其事地告我说:上级党组织已经批准了我的入党申请。我听了无比兴奋。从今以后自己成为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了!我是在秘密环境下入党的,没有举行入党仪式,也没有举手宣誓。但我心里却不住地默念"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老唐也一再叮咛我:今后要加强政治学习,按党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工作中要起模范带头作用。我忍不住问他剧社里还有谁是党员,他说:"现在的情况下,咱们只能是单线联系。"我当然也就不好再打听了。
从此以后,每逢在书上报上看到"中国共产党"五个字,或是偶尔在解放社出版的书刊上看到镰刀斧头的党徽图案,不由得就产生一种亲切之感。而且从此感到生活更有意义了,也感到无上光荣。可我不能和任何人说,也不能在日记上写,只能留在自己心里。每月我都是按时间向老唐缴纳党费,汇报思想情况。在社里生活和工作还和往日一样,但我对政治学习抓得更紧了,遇到一些又脏又累的活儿,也总是扑到前头,诸如到外地演出时打前站,临离开时打扫房间,帮炊事员老李劈柴烧火等等。我并不是在自我表现,而是觉得自己既然已成了一名共产党员,就应当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到太行山里学艺
"前锋剧社"刚成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文艺工作不知如何搞,真有点"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后来硬着头皮排练了一些节目,演出受到了群众欢迎,还受到了上级的鼓励,于是就有点沾沾自喜,自以为都变成了文化人,真可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这年冬天,当看了国民政府第三厅派来的演剧队的演出之后,才知道我们的水平差得太远了。
当时我们就听说,第三厅厅长是大文学家郭沫若,在他领导下成立了好多个演剧队,分赴各战区巡回演出。派到二战区来的是第三队。其中有诗人光未然,画家力群,戏剧家赵寻、蓝光、田冲等一批文艺家。我们第一次看他们的演出是在汾西县的羌香镇。他们演的也是抗日的独幕话剧,可演得有声有色,又真实、又动人;他们唱的也是抗日歌曲,可唱得那么嘹亮、那么动听。有齐唱、有独唱、有多声部和声,唱得整个戏场里都鸦雀无声。除了演出,他们还举办美术展览,有漫画、版画、连环画,都是裱在硬纸片上,挂在街头任人参观。凡他们所到之处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第三演剧队轰动了整个晋西南地区,也震惊了我们剧社,使我们大开眼界。羌香镇观看之后,又追踪到陈县的黄土、义泉看了两场。听说所有这些作品,大都是他们自己创作的,这更使我们惊叹不已,也更加感到自身水平太低了。最重要的是我们没有专业的艺术人才。我们的音乐指挥曲英杰,算是水平最高的,战读过高中,认识简谱,从报刊上找到一首歌曲,自己哼哼两天,然后就教大家唱歌;教跳舞的李新雨,战前当过几天小学教员,能用口琴吹几支曲子,他教的舞蹈和小学生做柔软体操差不多;戏剧导演孙谦,只是在农村里念过几年书,看过农民排练秧歌,参加革命后看过几场文明戏。好在他曾在戏剧短训班学习了二十多天,总算知道了一点门牌号数。他胆子比较大,领导上让他当导演,他居然也就答应了。整天拿着剧本翻来覆去阅读,一时装男,一时装女,在地上走来走去揣摸几遍,然后就分派角色进行排练。有时他也上场,般是戴礼帽充当"汉奸"。可以说,剧社里的这几位艺术指导,都是矮子里拔将军拔出来的,尽管大家都想把工作干好,但水平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看了第三演剧队的演出,大家都想尽快能有个学习提高的机会。后来听说晋东南长治办了个"民革艺校",是专门为部队培养艺术人才的地方,大家都要求派去学习一个时期。我们剧社的领导人﹣﹣社长唐贵龄、指导员赵哲民也是急于想培养一批人才,尽快提高剧社的艺术水平,经他们向上级领导再三要求,终于得到圆满解决:上级决定整个剧社去"民革艺校"学习几个月。得到这一喜讯,全剧社的人都高兴极了。这时已是一九三九年春天,一换了夏装,指导员赵哲民立即就带着大队人马出发了,只留下队长唐贵龄和五六个人处理未了事宜,我也是被留下的一个。我们把汽灯、幕布、服装、道具等物品打包寄存了,把全剧社换下的那些旧棉袄、棉裤捆扎起来交回了副官处,把借用村里的一些门板、桌、凳归还了老乡,又和各有关方面结清了账目,这才动身去追赶队伍。
从晋西南到晋东南,需要穿过日寇的封锁线,也就是汾河和同蒲铁路。我们选择了洪洞和赵城两县之间的这条路线。一天傍晚,我们来到了洪洞县的万安镇,这是个上千户人家的大村子,从这里下山,走六七里就是汾河了。这里是敌我交错区,据说白天,日伪军经常到村里来要粮要款,夜晚就是游击队的天下了。我们直接到了村公所,说明我们的意思。村里当即派了一位向导领我们穿越封锁线。当领我们快到汾河边的时候,他要我们停下来休息,说要等到北边的火车开过去以后才能行动。我们只好坐下来休息、等待。
星光下,可以看到不远处泛着亮光的汾河,一过河就是笔直的铁路。一年半以前,我就是坐火车经这里到达临汾城的。将近一年前,我还随战斗部队伏击过一列日寇军车。而这次却是要偷偷摸摸横穿铁路,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这时忽然看到南边远处有一盏灯光,沿着铁路游动过来。向导说这是敌人的巡道车。我们虽然都带着枪支,但不能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巡道车开过去了。又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从南边开来一列火车,呼啸着驶向北方。火车一过,向导立即领我们涉水渡河,匆匆忙忙横穿过铁路,然后就急行军向东前进。半夜里爬上一座山峰,到达了新军决死一纵队的防地,这才停下来休息,吃饭、睡觉。第二天,继续向东行进,经过安泽、沁源、长子到达了长治城。
长治古称潞安府,坐落在一片小平原上。这是一座和临汾差不多的城市,一年前曾被日寇占领过,后来就退走了。市面上商贾云集,显得相当热闹。"民革艺校"不在城里,而是驻在城南五六里的南董村,也是借住老乡的房舍。我们剧社先来的那些同志,已经编入各班开始学习了,我们几个当即也被插编到各班。
"民革艺校"全名叫"民族革命艺术学校"。那时候,不论学校还是社团,凡是前边挂着"民族革命"这个词的,都属二战区阎锡山领导,如"民族革命大学""民族革命同志会"等等。"民革艺校"也属二战区的建制,但教职员工却大都是八路军总部派来的。校长李伯钊就是红军时代著名的女艺术家。教员中不少人是从延安来的,他们有的是上海艺专、杭州艺专的毕业生,有的是抗战前就从事文艺工作的。我记得教美术的有杨角、萧菲、艾炎,教音乐的有张林移、朱杰民,教戏剧的有伊林、洪流等。他们不顾艰苦的生活条件,奔赴前方来,目的就是要为抗日部队培养艺术人才。来这里的学员都是各抗日部队保送来的文艺兵。有的来自新军,有的来自八路军。学校实行的是供给制,大家都在大灶上吃饭。学校没有教室,只好在院子里、树荫下、打麦场上讲课。为了适应我们的接受能力,讲得都比较通俗易懂。大家学习情绪也很高。可惜上课不到一个月,形势发生了大的变化。
七月七日是抗日战争爆发两周年,驻军和各机关团体准备在长治城里召开纪念大会。为了防止敌机空袭,大会决定在晚上进行,治城里召开纪念大会。为了防止敌机空袭,大会决定在晚上进行,"民革艺校"打算在会后演出节目。可是当把幕布挂好,一切准备停当以后,忽然接到了日寇兵分几路向长治进攻的消息。纪念会临时取消,我们立刻返回驻地南董,连夜收拾行装。第二天就转移到东山里。接连几天敌机不断在头上盘旋,战争怎么样?我们不清楚,只是隐隐可以听到大炮声。为了适应战时的需要,学校临时编为三个队,由教员们率领,分散到壶关、陵川县的山村里做宣传抗日工作。我被编在第三队,主要活动地区是两县的交界处。那时候尚未建立新政权,县长、区长都是阎锡山委派的,闾长、邻长也大都是一些地主、富农。这里是太行山的腹地,到处是崇山峻岭,多见石头少见人,只有在沟沟岔岔里有黄土的地方,才有一些小村落。房屋大都是石块垒成的,房顶上搭着片石。做饭烧的是柴火,晚上照明点的是松明子。衣服都很破旧,可粮食倒是不缺,家家院里都有荆条编的大粮囤。一些年轻妇女都还缠着小脚,有的老汉头上还留着辫子。他们大都还不知道抗日的事,甚至有的老太婆还向我们打问如今谁在坐朝廷?这里真像一片世外桃源。
我们进行宣传活动,只能是唱歌、写标语,不能演节目,因为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不过每逢在街头集体唱歌的时候,也能招来不少看热闹的老乡,于是就趁机向他们演说,讲解当前国内形势,讲解抗日救亡的道理。有时候则是分散到各家各户个别宣传,倒也收到一些效果。
我们在这一带的山庄窝铺宣传了一个多月,听说日寇已占领了长治和附近几座县城,战争暂时告一段落。学校只好集中到壶关县的紫团山一带继续上课。
这里同样是崇山峻岭,山上长满了苍松翠柏,经常是云雾缭绕。树林中有座庙,庙旁有一个大洞,据说这个洞有几十里长,里边尽是像动物一样的奇岩怪石。洞口的石匾上刻着"紫团洞"三个大字。这算是壶关县的一景。"民革艺校"就挤在山下的两个小村庄里。由于学校人多而房屋较少,不少学员只能住在老乡存放杂物的阁楼上和草棚里。我们队来到这里的时候,其他几个队已先期到达了。见到其他几个队里我们剧社的一些同志,大家都很高兴,虽然分开只有一个多月,但大家都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我当即找老唐做了思想汇报并缴纳了党费。老唐说,他估计今后生活可能更艰苦,要我精神上有个准备,即使忍饥受冻,也要认真坚持学习。我当即表示一定不浪费这个学习的好时机。
正如老唐估计的那样,生活水平比以前大大降低了,每天只能吃到两顿小米饭,不要说白面和肉了,连素油炒的菜也没有,最多是有点盐和醋调的山药蛋丝。年轻人消化快,常常是下午不到开饭时就饿得头晕眼花了。村里没有商店,即使有钱也买不到饼子之类的食品,何况好多同学都是身无分文。我们住在一起的同学中,只有我身上还有几块钱,那是以前发的薪饷省下的。于是我就向老乡买了些山药蛋,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借用老乡的锅灶煮熟,大家分着吃,倒也起了点应急的作用。到学校临结业的时候,我身上连一个大子也没有了。学员们生活很清苦,教员们也不比我们强多少。这些大城市来的艺术家,为抗日跑到前方来,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仍然是认真给我们讲课,这使我们非常感动。遗憾的是没有课本,也没有这方面的参考书,我们只能边听边做笔记,虽然讲的都是一些基础知识,但我们却感到很新鲜,学得有兴趣。也懂得了要想成为一名够格的文艺兵,必须加强基础锻炼。
短距离长途行军
大约是在十一月初,学校结业了。学员们要分别返回各自的部队。政卫旅的驻地仍在晋西南,如果按原路返回去,步行最多只有五六天的路程。可是这条路不好走了,沿途一些县城已被日军侵占,据说有些重要道口还建有碉堡。我们是一支没有战斗力的队伍,又没有武装力量护送,当然不敢冒此风险。后来就决定绕道而行,也就是南下过黄河,经河南、陕西到陕北宜川县再过黄河,绕一个大弓背,这才能到达政卫旅的防地。路上要经过第一战区的防地,为了免除不必要的误会,我们所带的枪支就留给了学校。
当我们整队出发的时候,学校的教职员工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我们虽然在这里学习的时间不长,但都觉得有了不小的收获,至少是懂得了一些文艺工作的初步知识,也懂得了文艺工作在抗日战争中的重要性。大家都有点依依不舍,不约而同唱起了校歌。校歌的第一句就是:"拿起艺术的武器,对准日本侵略者!"
我们从壶关县的紫团洞起身,翻过陵川县的那些崇山峻岭,到了高平县境。这里虽然也是山区,但地势比较平坦,看起来土地也比较肥沃。山坡上,平地里,到处有一片片的梨树林,树叶都已黄了,有的泛着红色,看起来很美。这里盛产黄梨,路上也有一些卖梨的小贩,梨的个头很大,很诱人,可我们都没钱购买。已经有半年没发饷了,口袋里都是空的。路经梨园休息的时候,忽然发现有的枝头仍然吊着一两个小梨。可惜树冠高,采摘不到。有人就用土块投扔,居然也打下来几个,于是你一口他一口,说说笑笑分享这些果实,总算解了解馋。
我们晓行夜宿。一般是借住老乡的房舍,偶尔也花钱住店。吃饭大都是买些米面自己起伙,好在有炊事员老李专管这事。有时也在集镇上买着吃。一路上倒也没发生什么问题。有天到了晋城,出了点麻烦。
晋城古称泽州府,算是晋东南的一处大地方。我们整理好队伍,唱着抗日歌曲向城里走去。这一路上每逢路过村镇都是如此,以显示抗日军威。我们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只见有一些国民党的士兵守卫,他们不准我们进城。从盘问中可以听得出他们怀疑我们是八路军。从表面上看,我们倒有点像吃苦耐劳的八路军。那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他们穿的都是黄色的棉衣服,而我们穿的却是单衣服,而且灰色军装已经洗得发白了,有的还打着补丁。衣服破旧,可军纪整齐,精神饱满。这就不能不引起他们的怀疑。好在我们只是路过,并不一定非进城不可。于是,就在东关一家小店里住了下来。
这天晚上,有两位军官模样的人又来盘查我们。他们说:他们是正规的中央军,只知道山西有晋绥军,从来也没听说过政卫旅这么个番号,一定是新成立的杂牌军。他们劝我们加入他们这个部队。条件很优厚:可以继续保持剧社的建制,可以不上前线打仗。每月发双饷,而且立刻就可发棉军装。我们的领导人当时就婉言拒绝了,并拿出了二战区的关防护照给他们看。他们这才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
离开晋城后,向西南进发。两天后到达了垣曲县一个叫东滩的渡口。这是黄河上的一个重要渡口,也是一个小的集镇。我这是第一次见到黄河,心情异常激动。只见那黄色的河水翻着各式各样浪花,滚滚向东流去,发出巨大的吼声,使人惊心动魄。河面很宽,有几只大木船来往摆渡过往行人、牲口、货物。这些船只都由国民党军队掌管着,不论男女老少,凡要过河的人都要受严格的检查,有的还要搜身。那些河防兵个个都是横眉立目,大背着枪,手里握着皮带。在人群中不住地叫喊,谩骂,抽打。时时传出妇女、儿童的哭喊声。军人过河倒是不受搜身检查,可是必须有河防司令发的过河证,否则一概不准登船。我们再三交涉也无济于事。这时太阳已落山,船只停止摆渡,我们只好到街上去找宿营地。
街上的大小旅店都住满了客商,民房差不多都驻扎着军队。好不容易才在一家商店里找到一间堆放杂物的草棚。只好挤在一起休息。对面的房间里明灯亮烛,有几个下级军官在打牌,不时传出称呼某连长、某排长的叫声,女人们的笑骂声,以及"噼噼啪啪"的麻将声。我们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领导人找到河防司令部,总算弄到了过河证。我们这才过了黄河。
一过黄河就到了河南省绳池县境。此处属一战区管辖,山西省银行的钞票不通行。好在我们的领导人早有准备,临行前换了一些银行的钞票不通行。好在我们的领导人早有准备,临行前换了一些法币。可惜数额有限,不敢乱花。住店住不起,只好在房檐下露宿。吃饭吃最便宜的,以填饱肚子为原则。在绳池火车站等了一天又半夜,这才搭上了一列西去的货车。那是一节闷罐车,地上到处是破草袋、破草绳。对我们这些衣着单薄的人来说,倒成了个睡觉的好地方。一上车人们就七横八竖地睡了。什么时候开的车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后来只觉得一阵激烈的震荡,大家都被惊醒了,车也停了。下车一看,才发现这节车被甩在一条岔道上,车头已经开走了。这是潼关前的一个小站,问站上的人什么时候能开车,他们说这列货车不再往前走了。我们只好步行到潼关。
潼关名气很大,城池却很小。泥土城墙,房屋也大多是泥土的,有的已经倒塌了。据说对面的日军经常向这里打炮,不少居民都搬走了。街上很少行人,一些商店大都关闭着,只有几家卖酱菜、辣椒酱和卖烧饼、馒头的小铺。我们吃了些东西,然后继续赶路。一直走到华阴车站,这才搭上一列去西安的火车。
到西安已是后半夜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座宫殿式的车站,红墙黄瓦在电灯照耀下,更显得金碧辉煌。出了站进北门,城门上方挂着一幅蒋介石的巨幅画像,门旁竖着一颗很大的炸弹模型。这不知是什么意思,可能是提醒人们要注意防空。街道很宽,空无一人。我们很想找个地方避避黎明前的寒气,可是所有门户都关得铁紧。后来在昏暗的路灯下,看到有一处门口挂着孤儿院的牌子。试着敲了敲门,出来一位老师。听我们说明来意,他看到这一群冻得发抖的小青年,当即把我们领进一间大屋子,并给提来一壶开水。喝了半碗开水,身子马上就觉得暖和了。
天明以后,队长唐贵龄、指导员赵哲民东跑西颠忙碌了好一阵子,这才找到个住处。那是东街上山西人开设的一家杂货店,我们就住在了堆放货物的阁楼上。上午两位领导人去找二战区驻西安办事处,希望能领到棉衣、补发一两个月的薪饷,以便在这里休整几办事处,希望能领到棉衣、补发一两个月的薪饷,以便在这里休整几天。我们则自由去逛大街,开眼界。
西安,这是我当时见到的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最显眼的是那座壮丽的鼓楼,雄踞于城的中央,从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宽广的街道两边商店林立,各种货物琳琅满目。各种各样的幌子、广告牌争奇斗艳。酒楼、饭铺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戏园、游艺场里传出阵阵锣鼓声。街上人来车往十分热闹。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军装制服的,年轻女人们大都是穿着旗袍,外边罩着各色毛衣,有的还烫发,抹着口红。也有不少人穿得很破烂,那大都是洋车夫和叫花子。在军人当中没有人像我们穿得这样破旧单薄。我们在街上行走,常常引起一些人的注视。可能他们在猜想:这究竟是哪一个部队?我们倒是满不在乎,反而有一种自豪感。觉得自己是从前方来的,不像你们在国难当头时期,坐在后方享福!
我和相随的几个同志,走到南门附近,忽然发现有一座叫"阿房宫"的电影院。这引起了我们很大的兴趣。以前从高小课本上就知道了电影这种艺术,可我们几个人都没有看过电影,都想开开眼界。一打问才知道一张票要一毛钱,而我们每人身上也只有一毛钱。那是发的午餐费。看了电影就得饿肚子。只好快快而返,路上买几个烧饼填肚子。
回到驻地,两位领导人早已回来了,情绪都不高。据他们说,二战区办事处的那些官员架子都很大,对那些要求嗤之以鼻,不仅不给发棉衣,补发薪饷,而且要我们立刻离开西安,怕穿得这么破烂给二战区丢脸。好说歹说这才借给了很少一点路费。
第二天一早我们只好离开西安城继续北上。愈往北走,天气愈寒冷,只好打开背包,把旧毯子披在身上挡风。有时还得跑步暖身子。不少人手上脚上起了冻疮。最糟糕的是牛文的冻疮起在了脸上。他是我们剧社最漂亮的小伙子,也是最好的男扮女装的演员。虽然剧社里也有几位女同志,但都不会演戏,有的干脆不敢登台,他就成了剧社扮女角的台柱子。如今脸冻坏了,一路上大家不住地和他开玩笑。无论谁开什么样的玩笑,他都不恼。他本人就是个嘻嘻哈哈爱开玩笑的人。他的模仿力很强,经常学孙谦扮演"汉奸"时那一口文水土话,要不就学郭生扮演日本兵的情形:"叭!叭!快死!"无论神态还是声音,惟妙惟肖。有时候他看到大家情绪不高,会忽然用晋东南土话唱几句上党梆子"手拿着剃头刀一把哇……杀得你家鸡犬不留……屌虫!"那时候,晋东南长子县学剃头的多,全省好多县剃头铺的师傅都是长子人。这些唱词就是他有意瞎编的。每逢他唱的时候,总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忘掉了疲累,也忘掉了冷冻。如果他继续在戏剧方面发展,一定会成为一名好演员,可他后来改学美术了,同样也取得了可喜的成就。这就是著名版画家牛文。他的代表作品是反映藏民生活的一些木刻。
陕西塬上的道路有点怪。从这个村到那个村,看起来平展展的只有三四里,可走起来却很长,因为中间隔着条深沟,一上一下,有十来里。我们经过三原、耀县、黄陵,一直走到洛川。这里离延安就很近了。有人想趁机脱离原部队,到延安去。开头只是几个人偷偷议论,后来不少人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我也是其中之一。有天晚上,社长和指导员专门开会讲了这个问题。大意是说大家有这样的想法可以理解,延安是革命圣地,连他们自己也想去。可考虑再三,认为这样不妥。首先是延安不会接收我们,因为我们是二战区的部队,接收下就会造成破坏统一战线的口舌;另外是革命不能由自己挑地方,组织上需要你去哪里就应当到哪里。只要坚决抗战,去哪里都一样。大家觉得他们讲得很有道理,也就放弃了奔赴延安的念头。
我们从洛川没有继续北上,而是向东插到了黄河边的宜川县。这里是二战区首脑机关所在地。阎锡山的司令部驻在秋林,我们则到了牺盟会总站上葫芦村。
这是一座大四合院,满院子搭着席棚,摆着许多未经油漆的木头桌椅,生着四个大火炉。墙上柱子上贴满了抗日标语和漫画。看来这里既是会议室,又是食堂。总部的同志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好几个干部为我们打洗脸水,端菜端饭,猪肉烩菜白面馒头,还有鸡蛋汤。这是我们一路上最丰盛的一次晚餐。晚上他们还腾出了自己住的热房间让我们休息,同时也向我们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阎锡山正在秋林召开高级军事会议,新军的一些领导人也来了。那些抗日不坚定的顽固分子们,在会上气焰很嚣张,看来将有一场恶斗。他们要我们赶快赶回部队去,以应付意想不到的突发事变。
第二天天不明我们就离开上葫芦,匆匆赶过黄河,回到了自己的部队。

【马烽(1922年6月18日—2004年1月31日),原名马书铭,出生于山西省孝义县(现孝义市)居义村,是著名作家、编剧。马烽幼年丧父,随母亲寄住汾阳县(现汾阳市)东大王村舅父家,并在该村入学读书。1937年,日寇侵入山西,学校被迫停办,马烽只得辍学。1938年春马烽参加了抗日游击队 ,并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0年马烽被送往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附设的部队艺术干部训练班学习 ,半年后转入部队艺术学校美术队 。1942年冬天转业到了晋绥边区做地方工作。1945年6月5日由马烽、西戎合著的《吕梁英雄传》开始在《晋绥大众报》上刊载,1946年8月20日全部登载完,小说受到人们的欢迎。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中国文联第七届荣誉委员。被山西省政府授予“人民作家”称号,也是“山药蛋”派作家代表人物之一。2004年1月31日,马烽因病在太原逝世,享年8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