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回忆4:新进的秀才回到家必要祭祖,到坟地与三代祖父叩头

航语的过去 2025-02-24 08:41:11

提到考试,就更有趣了。从前的考试,种类虽多,但正途的考试,可分三种:一是考秀才,二是考举人,三是考进士。考进士名曰会试,永远在北京会考,主试看卷者名曰大总裁,领衔的总裁名曰正总裁,必须用尚书阶级的人员。考举人名曰乡试,在各省考之,主试者名曰主考,须用二人,一为正,一为副,文风较优之省,则用侍郎或九卿阶级之人,其余则用翰林。考秀才名曰小考,在各府考试,主考者名曰学政,各省亦用翰林,如直隶省则必用侍郎阶级之人。小考共分三个阶级,一是县考,由本县主持;二是府考,由知府主持;三是院考,由前边所谈学政主持。县考府考,又都各考五次。我考得很晚,十八岁才出考,这是读书人考试的第一步。凡应考者,都称文童,俗名就叫作童生,进了秀才之后,便称为文生,永远不进秀才,永远称文童,考到七八十岁的人,各县中都往往有之,然也仍然得称文童,所以从前有一副对联曰:"行年七十尚称童可云寿考,到老五经犹未熟不愧书生。"

不要小看这文童二字,他也有他的地位价值,这里无妨随带谈几句。在前清时代(明朝更重要),有功名与没功名,可相差太多,比方说:

进士,凡进士都是官员,故见了本县知县,都是平起平坐,以客礼相待。

举人,虽然不是官员,但是国家取中的功名人,给本县知县写信,都自称治愚弟,见县官也是平起平坐。

秀才,见知县时,虽然得称禀见,但与知县谈话时,也是有座位的,遇到打官司,写呈子时,文字称文生,自己口称生员,见官不用跪。倘有罪过须责罚,知县不许打,得行文本县教官,嘱其责罚,亦不许打屁股板子,只可打手心,这个名词叫作打戒尺。再有重大罪过,则须先由知县禀明布政司(俗称藩台),先行革去秀才,方能动刑。并且可以免出几亩地的官租,从前想进秀才的人很多,就因为这些缘故。

文童,文童虽然不能算是一种功名,但也算是民间的一种阶级,比方打官司递呈子,民人则只可称"民"或"民人",而文童则写时称文童,自称童生,可穿官衣戴官帽,见官虽然也跪,但官则总有一点另眼看待,非不得已时,绝对不肯打屁股。倘因有事见知县的时候,童生可以有座,商人则绝对没有,与知县有钱财关系的商人,也常常让座,但国家的规定则不许。《聊斋》中说"我花钱买盐吃,何物商人敢与官长分庭抗礼"云云,即是此义。类如清朝时代,在北京有婚丧等事,来宾入座饮食,商人与官员绝对不能让在一桌,而童生则可,虽然也算是抬举,但不能算是越分,此从前童生之情形也。所以未出过考的人,不得谓之童生,任你念上十年书,未经考过,名字之上,不能加文童二字。

考的时候按规矩须穿官衣,可是谁都不穿,但官帽则非戴不可,说起来也真可以说是受罪,没有官帽绝对进不去考场,但是在乡间,哪里去找这许多官帽的呢?于是就有人用旧式宽边毡帽,顶上糊一层红纸,作为帽缨子,也可以混得进去。至于考试用的桌凳也得自己预备,谁能够由乡下运去呢?都是由城中借用,借不到干净桌子,则小饭铺的油桌,厨房的案板,旧棉花的架子等,都可以将就着用,有的县中有预备现成的桌凳,但是也不多见。其实各县都有书院,书院中不但房子现成,且多有桌凳,但因知县每日还得打道前去,太不方便,所以都是在县衙门中大堂上考试,大堂上当然没有这些桌凳,所以每逢考试,都是闹的笑话百出,记得有关此事之民歌,亦曰竹枝词,兹录两首如下:

"三年一考久曾经,永远缨冠借不成,到日仍将毡帽替,糊层红纸替红缨。"此咏考童者。

"国家考试太堂皇,多少书生坐大堂,油板压车为试案,考终衣服亮光光(谓沾一身油)。"

诗中所谓坐大堂者,现在也有许多人不知道了。从前州县衙门都有三个堂,第一为大堂,堂极宽敞,堂前即大院,坐堂问案时,任人观听,但平常问案,都不在此处。因为在此处问案,都得庄重,州县官得袍褂齐整,一切排衙的规矩,得应有尽有,官吏衙役等等,一点也不能随便,所以在此处所问之案,都是极大的案子,或年终录囚等事。第二为二堂,在大堂之后垂花门的里边。州县官在此间案,虽然也须穿官衣,但较为随便多了,比方说他可以一边问着案,一边喝茶吃点心,在大堂则绝对不许。一切民事案子,都在此处问理,亦可任人观看。第三曰三堂,亦名花厅,在二堂之后,或旁边,一切不重要的小案子,或较文墨的案子,及有关个人名誉的案子等等,都在此处审问,此处问案,绝对不许人观看,问案的情形,可就随便多了,一应吏役人等,用不着的,就不必站班,问官可穿便衣,有时也可请师爷代问。

此大堂二字之所由来也,大堂多是五间两卷,共是十间,当然很宽敞,所以考试多在此处,类似这样的诗句还很多,可惜我不大记得了。

县考共分五场,每场都是天未亮点名,进场做一篇八股一首诗,便是完场,不许点灯,这个名词叫作"不继烛",但遇到宽点的知县,有时也可点一会灯。交卷后出场,够十个人就开门放出去,这个名词叫作"出头牌",前三牌出时,都有吹鼓手吹打,这是给早出场的体面,以后就不吹打了。五场之中,四场都是做八股,其中一场是做古文、古诗、赋、序等等,如做律诗,则多是四首,此即名曰古场。每场当然都有前十名,前场的前十名,次场即特别召人衙内另一房间或书房坐落,此名曰挑堂,特别给饭吃,名曰优待,其实是特别监视。而且每场前十名,都有县中官吹鼓手来报喜,到寓所吹打一阵,非赏钱不可,多者五百文,少者也得二百文(五百文约合现大洋二角五分)。各场第一名,都名曰草案,没什么大关系,末一场第一名名曰首卷,此则必进秀才,总之县首卷、府首卷二人,都是必进的,倘无特别大错,虽院考文章不好,也是必要取中的,否则于知府、知县面子太难堪也。

这种考试,帖榜的写法,不许直排也不许横排,都得按车轮形式写录,这个名词叫作"轮榜",意思是尚未规定,须候皇上派人来考,院考才算规定也。五十个人为一轮,姓名头都朝外,末了不足五十人者,则松动写之,其形式亦须一圈。比方各省有驻防旗人者,也都与汉人合考,但都是另贴榜,他们往往不过几人或十几人,也因为他们进秀才没有定额,每三人考,准有一人进秀才。所以他们的榜,往往三个人一圈,其实就是写成三角形,头也都朝外,倘只两人,则一上一下,是第一名头朝上,第二名头朝下,这个名词叫作"打通腿儿"。以上所谈是县考。

县考之后,就是府考,比县考就好多了。府考都有考棚,因为皇帝派出考试的钦差,都是每府一考,各直隶州因管县较少不值得钦差前去,则亦归并在就近之一府城内考试,比方易州、直隶州连他所管的涞水、广昌二县,就都在保定府考试,所以各府城内,都有建筑的考场。这种考场,虽然是为院考而设,但府考当然也就在这里了。考场建筑,等于衙门,两旁辕门内有大院,乃被考者群集等候点名之处,院中有许多卖零星食品的,北面便是穿堂大厅,学差点名即在此处。过了穿堂大厅,是一很大的院子,正面就是大堂,为学差率各官员监临之处。院中东西两大敞棚,各十余间至二三十间不等,敞棚中设有长条桌、条凳,其长与敞棚等,与前清北京戏馆子之桌凳一样,每距离二尺一人,下边放一黑瓦尿盆。府考一层,其章程与县考可以说是一样,不必再说,以免重复。兹只说院考,院考可就比府考严多了。

院考者乃皇帝特派专人主试,前边已经说过,他的官衔则是钦命提督某省学政,比方河北省则写钦命提督顺天等处学政某人(只写姓不写名)。凡被考的士子,都得求妥廪生作保,本县教官再给派一位,自己求者为正保,派者为副保。考试之日,半夜就得起来,到考场等候点名,每次总是四个县的人同考,点某县考童之名时,便有一个长约三尺、宽约二尺的大灯牌,上写点某县,立于院中,考童一看点到自己县了,便都向前听点。再者点某县时,则某县之教官及廪生,都立于学差之后,帮着监视检查。点到某生,则某生应名趋上过厅,即高喊:某人保。保该童之廪生,听到喊自己作保,自己一看不错,便也高喊某人保,则该童便领卷子进场。倘有抢冒顶替,不是本人,该廪生看着不对,便不搭声,则该士子必要被拘,或枷罚治罪,这也是往往有的事情,不过这种枷很轻,大约不过十几斤,戴着枷跪在考院门口,几时考完,几时才放。点了名进场,还要被搜,不许带夹带,事前做好的文章,固然不许带进去,而书籍如四书等亦不许带。如在上身搜出四书没收了之后,还可入场,若在下身搜出,照国家的规定,不但不许入场,还要挨戒尺,即打手心,以其侮辱圣贤也,不过向来很松,虽在下身搜出,也就马马虎虎了。搜时永远是以一手插入头上官帽之下,然后再搜全身,搜时虽这样严,但带夹带的人,还多得很。从前都是自己用蝇头小字抄录,后来上海石印局,印出了《小题三万选》《十万选》等书,有许多人就兼带这些书了。我考试时,是只带两管笔一个墨盒,来考试最要紧的,就是知道所出之题目出自某书,上下句都是什么,也就够了,四书是自幼念背过的,而出题又不许出四书之外,何必还要把四书带进去呢?可是搜检之人(名曰搜子)总愿搜出点东西来,显着他能干,本来搜检也很难,有的把夹带蒸在馒头里头,有的烙在烧饼里头,种种办法,样子很多,也真难搜检。搜子搜我,没搜出什么来,不高兴,讥讽了我一句曰:你真饱学呀。我说背过四书,就算饱学,那是你们县里的文风。旁边人听着也都乐了,但他对我也没有法。

进场之后,都并坐于大凳之上,几几乎是不许动。每条凳头上外边,有各县教官一人,坐于大高凳上监视,如果考童彼此交谈,他便禁止,说:"好好的做文章。"据说有一次学差极严,用一长纸条黏于各生之官帽上,使每行士子都联贯起来,一人一动纸则必断,便将该士子提出,不许再考,后有一人说了一个笑话,大家一乐,头一动,全场纸条都断,学差也没法子。但这种严法,恐怕也出乎考规之外。这还不要紧,最可笑的是不许大便,只准小便。小便则每人座下有一小瓦盆,即尿在里边,如果非大便不可,亦可到厕所,惟事前须把自己之考卷,交于堂上,事完再取回来仍可接做,但在卷面上印上一颗黑图章,这个章名曰屎戳子,此卷乃另放一处,决不再评阅,是任你做多好,也断无进秀才之希望了。因为这种情形,有许许多多士子就不离座,然有时非大便不可,则往往脱下自己之袜子来,即便在里头,自己带着出场,或丢在场内。这样的大便法,坐在前后左近的人当然受熏而不高兴,这本可以喊监场教官,勒令他出去,但大家都念三年才考一次,好容易才入了场,倘离座大便,则这次等于白来,想进秀才,还得等三年,所以大家也都同情他,只好自己忍受,不肯告发。这总算是众人的仁慈,但是试场内可就脏污多了,可惜现在装肥料的纸袋,彼时尚未发明,倘彼时有此,则方便多了。不但大便,连小便也都是洒一地,安得不骚臭难闻,所以第一场考还好,以后一场比一场难闻,这不能不算是一种虐政。

倘取中进了秀才之后,那可很够光荣的,各县之各乡,都有跑报的团体,因为院考都是冬天,农民无事,身体强壮且能快走之人,聚集十余人所组成,专与秀才家报喜。第一人当然在府城内,其余则散布沿路。一看榜上有本乡之人,立即用红纸条写一报单。大致总是贵府少爷印某今蒙钦命提督顺天等处学政某(只写姓),取中第多少名,特此报喜。手持此条赶快就跑,跑到第二人处把报条交给他,他就接着跑,一直到秀才之家门外大喊报喜。秀才之家遇到这种大喜,虽在半夜,也都得起来,大家庆贺。进秀才之后,还要复试,复试之后才算确实,待复试确定之后,本家还要到各亲友家报喜,报喜的方式,是用整张梅红纸写,捷报贵府令亲(如外甥、姻侄、表弟等等)或令友、令门生等等某人今蒙钦命提督学政某取中第多少名秀才等等这些字样,并随带小牛角炮或三眼枪,到各亲友家去报。到门先放三声炮,把报交上,得报人家总要赏一二百文。凡当此差者,都是本家穷苦人,这也算是一笔意外之财。

考完之后,所有新进的秀才,都得等着恭送学差,学差走后,方各回家,回到家必要祭祖,到坟地与三代祖父叩头,这是告祭的意思。贫寒之家,只自己一家吃一顿较好的食品,稍阔者则请几桌客,大有钱之家,也有演戏大请客的,但甚少。祭祖时所穿的衣服,则很特别﹣﹣按清朝的规定,进士才许戴金顶,举人则戴银顶,也是圆的,秀才则戴雀顶,乃用银质铸成雀形,但大家都是戴金顶,早就不照这规矩戴了。可是祭祖这天总要戴雀顶,不穿袍褂,而穿祠衫。袍衫本明朝的制度,大约都是淡蓝色,宽袖,周身有蓝宽边,腰际有腰阑,其形式有点像戏中太监所穿之衣服,又像清末民初北京马车夫所穿之衣服,祭祖所以穿此者乃不忘明朝之义,故从前书香之家,都存有这件衣服,舍下至今尚有存者,且有雀顶。平常人家无此,于进秀才祭祖时,也要借人家的一用。这种情形,在光绪庚子以后就不见了。

以上说的是文考,还有武考也可以随带谈谈。从前是文武并重,自光绪甲午以后,废止武场,到今年已整整过了一周甲子。前一个甲午年生的人,已经六十一岁,甲午年进的秀才,无论进秀才多早,也有八十多岁,从前十几岁进文秀才的人还有,二十岁以前进武秀才的,就极少了。因为如此,从前的武秀才,现在存在的人很少了,我没有考过试,但我也学着拉过弓射过箭。考武的情形与考文一样,考法不同就是了,也分县考、府考、院考,各级考试都分四场,一是步箭,二是马箭,三是弓刀石,四是文字。

步箭:共射三箭,三箭都射中者,进秀才的希望就很大,只中一箭,倘别的场都好,也可以望进。诸君不要小看射箭,也有特别的技术。我乡有一武举人姓郭,老年已双目失明,然射箭还是每箭必中,他先射一箭,问旁观者,此箭离鹄子有多远,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别人告诉他,他再射第二箭,倘不中或还差多少,第三箭则必中矣。既中之后,再连射多少箭,也是必中的,因为他执弓之手,极有力量,不会摇动的,这足见人之智慧,是怎么用就怎么有,只若能专心便妥。

马箭:各县在城外,都有预备的马箭道,道旁设立三个鹄子,上马加一鞭,马即飞跑,在马上射之,鹄旁即设有鼓手,射中则击鼓。有人能左右开弓,马道两旁,都设鹄子,共六个,左右射之,但此是特别技术,不在应考的范围之内,不过能此者,则别的场虽软,亦可望进秀才。

弓刀石:考试这种公事,是归礼房管理,各县都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弓刀石等器则归兵房置办。弓分头二三号,以几个劲为一号,若干斤为一个劲,详细的规定我记不清了。试验几个劲的法子,是把弓背吊起,再系几百斤的石块于弦上,以把弓坠圆了为度,这种弓不是为射箭用,而是专为引拉练警力的,所以特别硬,即名硬弓。刀乃生铁所铸,最重者为头号,大致是三百六十斤。平常练武功之处,名曰武学,学中买不起这种刀,都是用木杠两头各穿一圆石替代,此即名曰双石,一直到现在中学存留着的还很多。我最健壮的时候,可以举起一百二十斤的刀来,石则长方一块石头,两旁抠手,最重者五百多斤,刀非举起来才算,所以较轻,石则提起来就算,所以较重。

文字场:考文字的场,用不着做文章,都是默写《孙子》一段,但也常闹笑话。从前考武的童生,认识字的人绝对到不了百分之三十,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上来,在县中写姓名三代的时候,多是求人写,我就替人写过。问他的姓名,他还说得上来,但是哪一个字,也弄不清,一问三代,不用说多是一直脖子,有的知道的,也都是乳名。我问一人他父亲叫什么,他说叫狗儿,这种名字,实在不便写到履历上,再同他商量,他心眼更活动,他说请你随便写罢,或者找几个吉利字就成了。所以从前考武的童生三代,有许多都不一样,头一次考,就进了秀才,那他的三代便只这一种,便算规定了。倘不进下次再考,上次造的三代,他不记得,只好另造,考几回换几次,这不能不算是一种笑谈。这种程度的人,使他默写武经,他怎能写得上来呢?大致都是求人或雇人写,有考武会写字的人,这也是一笔进款。到光绪年间的卷子,至少得写三行,否则便算交白卷,这种默写,说起来本极容易,应写哪一段,府衙门的礼房,早偷着把它印出来,卖与考武之人,到场里照抄就是了,好在这种卷子,永远也不会看,写上三行也就够了。看卷的师爷们虽不看,但礼房先生则必须过目。这种卷子的名词,叫作黑白卷,有三行字便算黑卷,简言之曰黑的,无字者便是白卷,简言之曰白的,两样卷子,须各捆着,以便上司调看。比方两捆卷子在一起,有人问,则说哪捆是黑的,哪一捆是白的,不说卷子二字。据官场人云,最早这卷子是都要看的,乾嘉以前,凡进了秀才的卷子是都要看的,后来光看前十名的卷子,到光绪年间就都不看了。吾高阳县有一考武之人,名叫王一鳌,身材很魁梧,马步箭、弓刀石都不错,学校很想提拔他,问他识字否,他说不识字,问他能写自己名字否,他说可以写。前两个字倒是都写上来了,第三个字写了半天,也没写成,回到寓所同乡亲们说,我当初就叫作王一多好呢?这虽然是一件实事,可以说真够笑谈的了。这话又说回来啦,不止秀才如此,往高里去说,武举人、武进士,不认字的人,也多得很。

考试还有一种特别的情形。考文的点名簿上,只注三个字曰"身""面""须",如身中、面白、须无等等,学台一边点着名,一边看所注之情形与本人合不合。

武士子的点名簿上,每一人名下边,除上边三字外,还印着四个字,这四个字是"用""月""日""气"。凡高宽之人则注"用"字,在点名时,学台见其高宽,则在"用"字上点一点。细高者为"月"字,矮小者为"日"字,不正者为"气"字,这是与文考不同的。文考所注"身""面""须"三字,大致都是注身中、面白、须无,如太高则应注身高,有麻子则注面麻,有须则注须有,不过这些地方,都归士子自己填注,所以都不认真。武士子也有如此,但多前四字,这大概是因文人身材没有大关系,武人则身材便是很重要的条件了。

考的时候,已有上述的这许多麻烦,倘取中进了秀才之后更麻烦。本县教官有许多剥削之处,如钱给不够,他就不给出结。遇到寒苦人家进了秀才,他无法剥削,还容易办;遇到有功名的人家,如家中有举人、进士等等,他不好意思,也不好勒索,更容易办;倘遇到土财主,或新发户,那就该他发财了,甚而至于作保廪生,也帮他合伙,共同敲人家竹杠,尤其是对于武秀才,更勒索得多。因为考武秀才者,多是有钱之家,从前读书想中举人、进士的人,自然也有,但多半是为进了秀才支持门户,所以进了秀才就很知足,永远没有乡试过的人(考举人)总占十之七八。有许多人家有钱,怕人欺侮,而子弟中又没有能读书之人,于是便考试,进了武秀才,虽然不及文秀才被人恭维,但见官不跪,遇打官司被传问时不许锁,这在乡中就是不得了的身份了。所以有钱人家,都要使子弟巴结一个武秀才。

说起前清的考试法来并不公道,因为各县管的地方不一样大,人口也不一样多,所以分大中小县,亦分大中小学。大县当然就是大学,然也有时例外,大学每县每次取中秀才二十一二人,中学十六七人,小学十三四人不等。但各县文风不一样,有的每县每次考试,有多至四五百人者,有的只有二三十人者。比方吾高阳县,乃是中县,而学则为大学,但应考的人,总在四五百人之上,有时多至七八百人,而得中秀才者不过二十一二人,有许多县,得中者十六七人,而应试者不过三四十人。更有山僻小县,则应考之人,往往不及应进秀才之数目多。曾记《两般秋雨庵随笔》中有一段记载,一位知县所用的车夫忽来告假,问何事,答以去应考,该知县有记此事诗一首,中有"靴换鞋兮笔换鞭"之句,原诗记不清了。此事并不新奇,乃恒有之事。请看以上这些情形,有的二三十个人之中,才有一个得进,有的考的人还不足应进秀才之额数,这算公道吗?说到这种情形,是旗人较为公道。旗人无定额,每三人就有一人进秀才,前边已经说过,他还有便宜的地方,比方倘只有五个人考,则只能进一个,若再添一人,即可进两个,于是这五个人,可以共同出钱,另雇一人下场,有此一人便可有二人进学,不过这件事情也很难商量,大致总是五人之中最好的两位出钱较多,因为他们进秀才之希望大也。不过其中也有可笑的事情,就是被雇的这个人,也许可以进秀才。因为考场里头,是极没有准稿子的,所以谚语中有两句话曰"一财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最末了是读书,足见读书之不重要了。为什么成这个情形呢?关于考试的情形,在《聊斋志异》中就说得最详细,此处不必再赘。在这种小考的场中,与举人进士又不同,学台一考就连着好几个月,一定相当疲乏,而一两千本卷子,又须一日看完,哪还能细看呢?所以考秀才的卷子,倘能看过三行,则可以说是必进,都是看两句(破题),不好就丢掉了,看了破承,再往下看,那就很有进的希望。俟取中之后,再找补着看看后边,前十名则一定把全篇都补看完了,其余就马马虎虎了,这种情形,当然是难免冤屈人的。

以上所说,只是童生应考秀才,到进了秀才之后,每次考试童生之时,他们也还得被考,此名曰岁考。这种考,可以告病假,或游学假(游学假者,往他处去求学,赶不上回来考试也),但最多可以告假两次,至第三次,则非考不可,否则便要革去秀才。据老辈传说,完全是怕读书人有不规则的行动,或怕造反,所以如此之严。这种考试,应考者情形分两种,一种是较为有点学问,或平常也很用功的人,则很认真,希望名列前茅,可以补个廪生,原名廪膳生,行文亦曰食气,是每年由国家给钱粮之意,但从来这笔款,都归教官入了腰包,廪生们就得不着了。其余平常不用功的秀才,每逢这种考试,都是敷衍了事,然也须过得去,因为考得不好,也可以受刑,也可以革去秀才。这种考大致分五六等,第一等当然是很好了,二等、三等也还平常,有许多秀才,只盼考得二三等,也就很满意了,因为考四等就得受申伤,五等、六等便要挨戒尺。所以有许多秀才也很怕,他们进学之后,一年之中,不见得摩一次书本,一到考期,可就忙了,天天得温一温四书。所以李笠翁在他剧本里头有四句诗,曰:"书生本是秀才名,十个经书九个生。一纸考文传到学,满城书是子曰声。"(北方平常念曰字,总是用阳平声)此虽是讥讽,亦系实情。

因为我考过小考,所以拉拉杂杂写了这许多,至于乡试、会试,则另是一件事情,就不用另写,且《儿女英雄传》中,对它写得很详细,此处更不必赘述了。

【齐如山(1875-1962),名宗康,以字行,是京剧大师梅兰芳背后的"戏袋子",也是然识近代社会掌故的宗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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