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回忆1:吾族在明朝末叶之前,多是务农,讲究读书之家很少

航语的过去 2025-02-24 08:28:41

吾族乃于明朝永乐二年,由山西洪洞县迁来,山东河南两省于该时由山西迁去者也不少,河北一省尤多,大家都说是由大槐树底下迁去的。清朝末年,有许多河北省的军官,重到山西,又寻找到了大槐树之所在,系一破庙,盖当年迁民时,都在此处聚齐,再往各处出发,所以众口一辞,曰大槐树底下。民国后有许多军官捐款,把该庙又重建了一次,足见中国人念旧不忘本的心情之浓厚了。当年山西往河北省的移民,为什么有这样多呢?这也无妨随带着说几句:元朝在河北省一带杀人就很多,后来因为用他们自己的人拱卫京畿,河北省各处就来了许多蒙古人居住明朝初年徐达、常遇春二公,一由山东北上,一由河南北上,把河南、山东的人杀了已经不少,因为河北居民,以蒙古人为较多,故杀得更多,未被杀的也都赶得跑到蒙古一带,于是河北省便空虚了,这是移民的所由来。吾族在明朝初年,有三家富户,一家有地一千余顷,一家八百余顷,一家六百余顷,三家共两千五百余顷,现在一个稍富之村落,全村共有不过五十顷地(水乡除外)。以此衡之,共有五十村之地,稍小之县,所辖也不过五六十村,是彼时吾族之地,共有现在一全县之多,此更足见彼时地面人烟稀少了。

吾族在明朝末叶之前,多是务农,讲究读书之家很少。明朝末年,才有研究经史之人,因与本县孙文正公(承宗)为至亲,所以也颇讲经济。到吾八世祖文登公,便专与学者来往,九世祖林玉公(国琳)与河北省新城县王余佑(五公山人)、蠡县李恕谷(恭)、博野县颜习斋(元)诸公都是莫逆交,因想抗拒清朝,成立军事机构,故与窦大东、二东兄弟(二东即戏中《连环套之窦尔敦)诸人研究御敌之策,当时还收复了雄县等三县。后因见清朝势力太大,便知难而退,当时主持此事者,即先九世祖,虽未成功,而遗留下了一种反清的情绪,故一直到光绪年间,吾族总是有革命的遗传性。

自先八世祖便讲读书,然总未出有功名之人。彼时所谓功名,总是指举人进士而言,到先高祖治鲁公(讳秉礼)始请得一位大经学家(甘肃省人,偶忘其姓名),教授先曾祖兄弟。此公尤长于三《礼》,每讲古礼,如明堂朝贺,冠婚丧祭乡相见等礼,则必实地讲授,凡学生、下人、书童、工人等等,都得参加,某人去宾,某人去主,都要各就位次,如此讲法,则古礼便容易明了多矣。此种讲书的作风,一直传到先严,尚未衰歇,到了我本身的学问,可就差多了。先祖后成进士,乃阮文达公(元)之门生,先伯祖亦系举人。先严为武昌张廉卿先生(裕钊)十余年之受业学生,后中壬辰科贡士,甲午殿试才成进士,为翁文恭公(同穌)及李文正公(鸿藻)之门生。因两辈的老师都有南方人,江浙的风俗及用功的方式又吸收了很多,即用以教导我们这一辈,所以我们的知识,在儿童时,就比平常儿童较优了。以上种种情形,都是于我受教育有关系的事情,所以不嫌视缕,大略的述说一些而已。

我三岁尚未学认字时,便跟着老太太们学数嘴儿,数嘴者即是学民歌、民谣,我会的很多,约有好几十套。先父见我颇聪明,而所学的歌谣,都没有什么意义,乃特为我编了些套教我念,因系有韵,念着顺口,所以学得很快。兹写一两段如下:

"列列列列场啊(此乃吾乡小儿常说之语,乃转圈之义),打了麦子打高粱啊,高粱满地红,麦子上蒸笼,吃得饱饱的,穿得好好的,梳头洗脸早早的。吃饱了干什么?到书房上功课。"又有"推梨儿,让枣儿,爹娘夸我好宝儿"等等的这些话,不必多写了。

我从三岁上,就从着先父在枕头上认字号,并带着学念诗,是光用嘴念,不认字。彼时的风气,书香家的小儿,多数学念的诗,如"床前明月光""三日入厨下"等等这些五言绝句,尽因绝句短而易记也。热衷功名的人家,教小儿念诗,多是:"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不读万卷书,安得见君王。"或者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等等这些句子。我们家中教小儿念诗,则稍微两样,大致多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识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等等这类的诗。

说到认字号儿,也与他家不一样,跟现在学校的单字也大不同。现在初级小学认字,是预备将来写白话文的初步。从前之认字,总须与后来读经求学问有关,所以给我写的方块字号,起首固然也都是笔划少的或数目字,以后就都是检择经史中要紧的字眼,如:六书、九数、八音、六艺、十二律吕、四季、二十四节,以及四维、八德等等的名词,历代的国号、年号,全国省名,十三经、念四史等等,无不写在方块上教认。初认时,只稍微讲解,仿佛没什么意义,到后来读经史时,可就有省力的地方了。四岁上才上学,从前初上学的规矩,先洗净手脸。这"洗净手脸"四个字,诸君或者以为值不得一说,其实不然。在南方水多的地方,沐浴是算不了一回事,在北方乡间水源少的地方,全靠井水,农人每日农忙之外,还要抢空挑两三担水,备家中应用,三担水不过三十个加仑,一切饮食洗濯,及牲畜饮用都靠它,家家都节俭用水,沐浴便成很大的问题。读书人家的儿童,固然每晨多数都要洗洗脸,农人家小儿,每日洗脸的就是少数了。至于洗澡一层,说来更是可笑。吾乡一带洗澡,只有在大坑中,南方名曰水塘,且须伏天雨水多的时候,否则坑中无水。然洗者仍是一般稍微不规则之人,若稍文墨之人,多不肯洗。再者就是小孩,但长者恒加禁止,恐淹死也。似此情形,沐浴用水,安得不成问题?平常洗脸,除赶上落雨,可以随便用水外,平时大多数都是几个人用一盆水,这样的洗法,脸还能洗得干净吗?大多数都不洗脖子。从前有讥讽小孩洗脸的民歌,就是说的这个情形。歌曰:"一天到晚只贪玩,洗脸梳头不耐烦,脖比车轴还要黑,多年小辫擀成毡。"从前读书人或商人等等,都是五天梳一次辫子,十天剃一次头发。农人则不一定,小儿虽然三天两天梳一次,但小儿的头部与他物磨擦的时候较多,更容易乱,往往辫子会拆不开喽。以上这些情形,都是极平常的事情,所以未上学之前,洗净手脸,也仿佛值得大书特书的了。

初入学都有应行的礼节。各书房中都供有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之木牌,或用红纸照写贴在墙上,先生烧上香,自己先对神牌作一揖,及一跪三叩首礼,起来再作一揖。然后学生对牌位也照样行此礼,再给先生行此礼,礼节才算完成。行完礼稍微休息就开读,从前不曰"上课",而曰"开读"。念过几年后,先生才为讲解,此即名曰"开讲"。再念几年,学做文章,此即名曰"开笔"。这是从前读书人三个大的阶段,初上学先令《三字经》,书香人家小儿认字较早,有先认字号,再念书的,平常则多是先念《三字经》,因为没有人给写字号,彼时又没有印出来的,先生更不能代写,所以先念《三字经》。所以先念《三字经》者,一因它有括论经史的意义,二因此书印字较大而松,每半页总是六行,每行总是六字,小儿容易分出个儿来,若四书五经,则行紧而字密,初上学的农家小孩,便分不清哪是一个字。所以从前有一首诗形容此事,曰:"一行一荡尚分清,字字相离太欠松,试问书行何所似,一畦韭菜一畦葱。"虽然言之太过,也确有这种情形。我们读完《三字经》,即念唐诗绝句,认篆字,读说文,然很浅,不过是《说文建首字读》及《文字蒙求》之类,后即读《四书》《诗经》《书经》《易经》《礼记》《孝经》《周礼》《左传》,到十七岁,才读完《尔雅》《公羊传》《穀梁传》。

在这十几年之中,除读了子、史、古文文选、古唐诗之外,又带学天文(也就是认识三垣二十八宿,及诸位恒星而已)。算学则先学珠算,后学筹算(劳乃宣所著之《古筹算考释》),最后学笔算。彼时学笔算,跟现在是有两样的地方,就是现在横写,彼时还须直写,例如加法,直着写两行或多行(应加之数),再于最右边画一直线,把应加所得之数,直书在右边。这种写法,现在看着极不顺眼了,可是彼时是万不许横写的,假若横写,便是大逆不道。光绪中叶以后,考秀才时,也偶有算学,倘若横写,必受申斥无疑。庚子前后,就松多了。地理则不过《瀛寰志略》《海国图志》等书,此外尚无较佳者。至于作八股、写小楷等,虽然不能说是白费了工夫,可是以后用处也就很小了。

在这十来年之中,我有三次很得意的事情,都是对对子。彼时小学生对对子,乃是念过一二年书之后,最初步的功课。

北方的小饭馆饭铺卖高粱酒,都是二两为一壶,北京也是这个规矩,总是以二两为单位,比方一二人吃饭要喝酒,想要四两,但平常都不说四两,总是说两壶,或曰俩二两,或吃完饭后,有人间喝了多少,则必答曰喝了俩二两,此惯例也。一次我们书房中来了几位客,都是举人、进士、拔贡、廪生等等,大家谈天,我舅父出了一个对,请大家对,曰"俩二两",盖三字之义,皆为二也。大家想了两个钟头,没有对上,我忽然灵机一动,说对上了,大家问以何为对?我说:"一个幺。"盖一固然是一,而个十百千万之个字也是一。当时在座之人,有说个字不能算一者,阎瑞庭先生者,进士也,他说《康熙字典》注中说:个,数也;既可做数字解,当然就得算一。我说开宝摇摊,常说开了一个幺。于是大受夸奖,彼时我才七八岁,并赏了我小制钱五百钱。五百小制钱,不过合现大洋二角余,数字不算大,但彼时若以之买点心,如烧饼、油条等等,够吃好几个月的了,安得不得意呢?

又一次是先严给我讲《文选》,赋中有"佳禾垂颖而顾本"一句,先君训余曰:"凡事不可忘本,佳禾尚且如此,况人乎?"那两天我念的诗中,正有"野凫眼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二句,我也是灵机一动,问曰:"佳禾垂颖而顾本,不正好对'老树着花无丑枝'吗?"先严亦颇嘉奖,云虽有一二字对的不工,然也是很好的一副对联。彼时我才十一岁,也赏了一百钱,约合现大洋不到五分(半角),然彼时在小儿手中已算极大的数字,除过新年之外,难得有这么一次。

又一次是看昆弋班的《义侠记·武松杀嫂》回来,先严说,此戏当然是由《水浒记》编来,《水浒记》在这一段文字中,有三句很好的文词,就是"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号"。当时,因为我前两天查过《康熙字典》之"啰"字,下边注有三句,与此情形大致相同,曰"有物有声谓之呕,有物无声谓之吐,有声无物谓之岁"。我说这三句正好对上三句,先严亦大夸奖,此时我已约十二岁,没赏我钱,赏了一块白手绢,即是现在之白洋纱手绢。现在是人人皆有,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在彼时可就新颖多了。因为彼时乡间尚无此物,北方只北平有之,且用者多系极时髦之人,北平卖此者,只有交民巷祈罗弗洋行一家,所以不但新鲜,而还特别珍贵。且乡间尚没有手绢这个名词,都只说绢子,男子用者,名曰手巾,都是粗布,女子用者名曰绢子,多是洋绉或绸子制成,各种颜色都有,且绣花,就是没有白的。提起女子用绢子来,更是特别,平常没有人用,只有过年或有婚丧事时用之;新娘子则非用不可,自己没有,也要借一个,稍贫者只有一个,用手攥着,多者用三个,第二个便用以围脖子,第三个则系于袖口上,以便行路时,摆来摆去,袅娜美观,这种情形,现在是没有的了。当时太太们听说我得了一块绢子,每人见了我,都要问我,听说你得了一块外国绢子吗?拿给我看看?看了之后,有说真是白、真是漂亮的,有说白的太不吉利、不应使的,不多几天,我那块手绢,被大家看脏了。

一次偶检书架,见有一部书名曰《草字汇》,系初印本,很精美,我便放在桌上临摹。先君看见说:"你不必学这个,因为不但考试用不着,将来公事也用不着,写此者不过供人欣赏,然将来楷书写有根基后,再想写它也还可以,童子时代并不需要。再者草字许多靠不住,尤其是明朝末年,很风行草书,但有许多人,都是随意为之,不足为训。李笠翁在他《凰求凤》传奇中,有一支曲子,即是讥此,曲曰:'学他道士书符样,连挥一阵笔头忙,从来草字易包荒,纵然写差也难查账。蝇头凤尾,故将怪装;蛇首龟身,好将拙藏。这是书家的秘诀从来尚。'这些话虽然开玩笑,但大部分也是实情,由此可知,若想学此,还得大费一番工夫。"因此我便未接着学习。

最有意思是在村塾读书的时候,十几个小孩童,都是七八岁到十二三岁,在一间屋中读书,大家掖开嗓子,一喊就是一天。曾记得《随园诗话》载有一首诗曰:"漆黑茅柴屋半间,猪窝牛圈浴锅连。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袁子才还批评这首诗末句趣极,北方乡间小书房,十之七八都是如此。我所入的村塾,比这个虽好一点,但也好不了许多。它为什么这个样子呢,也有它的原因,因为这种童蒙小学(现在名曰初级小学),花钱都极少,每一学生,每年不过小制钱五百文,合现大洋两角五分,凑十个学生,共五吊钱,最多者也不会过十吊钱,约合五元。以这几个钱,请外村的先生,是很不容易请到的,只得请本村的人,这种人除教书外,还有许多旁的事情,都要料理,举例如下:

一、他须管自己家中过日子(管家务,从前名曰过日子)。

二、他得照管庄稼,每天总要到田园中去看看,到耕种锄耘的时候,更是离不开。

三、他既认识字,村中有婚丧事,他总要去帮忙写账等等。

四、凡先生多为人尊重,村中有小的竞争口舌等事,总短不了他去说和。

五、麦熟秋收,在乡村中更是非放学不可。

六、乡间总是五天一个集,多要去赶集,南方曰趁墟。

七、过年最少放假一个月。

请看以上这些情形,每年除年假一个月及麦秋两季最少一个月之外,共总剩了三百天,这三百天之中,总有一百八十天不常在书房中,对于儿童怎能好好地教导呢?他每逢出门之时,便指给各学生,由什么地方念到什么地方,念熟之后,他回来再背书。当然也有一部分小孩不那么规规矩矩地念,所以先生出门时,往往托付邻居,代为暗听所有儿童果然都念了没有。学生们知道这种情形,更要用大力来念,以便邻居听得到,常常喊哑了嗓子,结果先生回来太晚了,无暇背书,就放了学了。这可以说是喊了半天,等于白喊。一年的工夫,念不完《千字文》的学生很多,他的"天地玄黄"安得不喊一年呢?以上说的这种学校,可以说是最低级的,也可以说是相当腐败了。

还有一种比这样好一点的,其中就有读四书的了。从前也有一首诗是形容这种学塾的,曰:"几阵乌鸦噪晚风,儿童齐逞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三字文完翻鉴略,百家姓毕理神童,就中有个超群者,一日三行读大中。"这首诗大家当然都懂得,但当时的详细情形,恐怕就有许多人不十分明了了,所谓"一日三行读大中"者,"大中"二字,指《大学》《中庸》也。所谓三行者(行音杭),从前小孩念的四书,大致总是一行十七个字,平平常常的小孩,每次上新书,总是以三行为律,三行念背过后,再学三行,念背过再学三行。最聪明的小孩,每天可念七八十行,但这样的很少,大致每天能念四十行的,就算很聪明了。所以从前长者们议论某小孩聪明与否,都说每天能念多少行书,问人也是这样问法,你家小孩能念多少行书哇?此定例也。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言词可以形容小孩聪明之程度。最笨者一天三行都不熟,所以他说"一日三行读大中"。我在这种学塾里,停留了二年,也算受罪,也算有趣。到七岁就在家塾里读书了,读书之外,学对对联,学作诗。作诗最初不过四句。现在能作诗的人还很多,能作这种诗的,恐怕不多了,这种名曰试帖诗,有特别的功令、特别的规定,必须要押官韵,必须要点题字。比方随便举一例,清朝人有很出名的一首诗,题目是"赋得大田多稼得多字",诗题必须要这样的写法,题上冠"赋得"二字者意思,是赋诗偶得此题也。"得多字"者,以"多"字为韵也。如此则多字便是官韵,非押此字不可,不但用此字,而且前两韵便必须用上,倘不用它,名词就叫没押官韵,那任凭你文章诗作多好,也不会进秀才的。举人进士,更是如此。点题字一层,也很要紧,在前四句中必须把题字都点出来,有时少点一字,亦未尝不可,但总算毛病,而且必须分开点,不能连用,不得已两字连用尚可,若三字连点,便算骂题。兹将原诗,录出前四句来,诸君一看就明了了。

"大地如云涌,秋高欲纳禾,公田原上上,我稼益多多。"

多字是官韵,题目之"大田多稼"四字,都在前四句中了,所有作试帖诗者,都得如此。

再进一步,就是做文章,即是做八股,这便名曰"开笔",凡做此者,就算是大学生了。未做八股之前,当然得先念八股,初念的八股文,总是山西路润生先生他们编纂的《时艺引》《时艺阶》等文集。从前管八股都叫作时艺,间乎也念《小题折字》这类的集子。从前读书人都说八股的文字,乃发挥经义。其实这句话,可以说它靠不住。若按明朝的天崇文集(即是天启崇祯年间的文章,亦名曰启祯),南方金正希的文章,北方路润生的《时艺核》等等的集子,都还可以说是与经义有关,就清朝乡会试的文章,也还可以说是有的有些经义在里头,这说的是好的,若平常墨卷之中,就难看到经义了。至于小考的八股(从前管考秀才,叫作考小考),那真可以说是与经义风马牛不相及。说起来,倒是乡会试的文章还较为容易做,因为乡会试的题目,多至一章,少至一节或几句,最少也有一句,可以照题发挥,不但经史中的意义可以容纳在里头,就是当时的国政、社会中的情形,都可以引证来用,借题发挥,借以匡正政治之得失。至于小考的题目就不然了,整句的题就不多见,有时候只一个字,最奇怪的是截搭题。什么叫作截搭题呢?就是把上一节的末一句,搭上下一截的头一句,比方说:"不亦乐乎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这便是截搭题。其中还分有情截搭及无情截搭。上下两句,意思有点关联,便算有情的截搭,一点相联的意思也没有,便叫作无情截搭。最普通者为截下题,就是出一句书为题,而要紧的意思在下边。比方出题为"学而时习之"一句,而本句的意义,则在下边的"不亦说乎"一句,这种题的做法,是只可以说"学而时习之",不能说到下边之"说"(悦)字,可是文章句句的意思,不许不含着下边的意思,倘不含下句之义,便算没做到题之真义,倘用上下边之"说"字,便是漏下,是极大的毛病,绝对不能进秀才的。这种题文的做法,在下边可以举一个例。相传乾隆朝有一官员引见,乾隆问他能做文章否,答以做过。乾隆说,这有一个题,你可以做一破题,题为"周有八士到季随",该员正在思索,乾隆说,朕代你做了一句,曰"记周士而得其七",该官答曰:"皆兄也。"乾隆大悦,盖如此即照顾到第八人了,此曰"照下"。再一次我们在学塾中作文,先生出了一个题为"虽小道",题只三字,但重要的意思在下边,是"必有可观者焉"一句,我们学生都没有做好,先生给做了一个破(八股头二句名曰破,接着三五句名曰承,亦曰破题、承题),曰:"道而小焉,小亦道也。"这"小亦道也"四字之中,便有了"可观者焉"的意义在内。而"可观者焉"四字,都没明写,此之谓"照下",倘明着用上这四个字,便是"漏下"。小考时做此题之文,有此破题,则准秀才无疑,因为小考中看卷子,只要能看过前两行,便有取中的希望,否则看一个破题,不合意他就扔掉不再往下看了。以上所说,都是书房中的情形,普通的章程,都是五天做一次文章,此名曰"窗课",因为书房二字,偶尔也说"窗下",故谚语中有两句话曰:"窗下莫言命,场中莫论文。"

【齐如山(1875-1962),名宗康,以字行,是京剧大师梅兰芳背后的"戏袋子",也是然识近代社会掌故的宗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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