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下上海以后,我们团马上移驻当时尚属江苏省的金山县海边,进行渡海作战训练,准备解放台湾。
那时,金山县的人口很少,海滩上更见不到人,当然也就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场所。所以,白天我们下海训练,晚上就只能躺在床上听海涛的声音。10月1日,我们就是在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情况下,迎来新中国宣告成立这件世界大事。由于没有广播,又不能及时看到报纸,所以这个特大喜讯,是第二天上午才知道的。也因此,我们才于第二天下午,在海滩上举行了一个简朴而热烈的庆祝大会。
庆祝活动刚结束,我就接到命令,调九兵团教导团政治处工作。第三天,我专程到驻在浙江平湖的军部开了介绍信,然后就赶到教导团报到。当时教导团驻在上海市区,后来搬到松江县城。
一个迫不得已的抉择
1950年6月25日,朝鲜内战爆发。27日,美国总统杜鲁门宣布对朝鲜进行武装干涉,并命令其第七舰队开往台湾海峡,阻止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台湾。随后,他又操纵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决议,组成由16个国家参加的所谓联合国军,武力干涉朝鲜内战。9月15日,美军在仁川港登陆。10月1日,又悍然越过"三八线",向中朝边境推进。当时,美军司令麦克阿瑟以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对外宣布:将在感恩节之前结束战争,让官兵们回家过圣诞节。他甚至狂妄叫嚣,鸭绿江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并多次派飞机入侵我国东北地区上空,进行轰炸、扫射。
对此,我国政府多次发表严正声明,予以警告。9月30日,周恩来总理在建国一周年庆祝大会上明确宣示:"中国人民决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决不能听任帝国主义者对自己的邻人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可是,美国总统杜鲁门对我国政府的这一严正警告置若罔闻,认为这"只是对联合国的恫吓",命令其部队继续向北推进。
朝鲜危在旦夕!祖国安全受到严重威胁!怎么办?是迎击还是退让?中国人民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当时我国刚刚结束多年的战争,各种战争创伤急待医治。特别是濒于崩溃的经济有待恢复,各方面的建设有待筹备,大陆上还残存的国民党反动派和土匪有待肃清,台湾和几个岛屿也有待解放……可谓千头万绪,百废待举。所以从主观上说,我们真诚希望有一个和平环境,极不愿意再打仗。而且,根据我国当时的实际情况,要承担这样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也确实存在很多困难。更何况我们面对的是世界上的头号帝国主义国家,它又纠集了大大小小十多个国家。一旦跟他打起来,胜负确实难以完全预料。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帝国主义的本性又警示我们,一百多年的历史经验也告诫我们:软弱将任人宰割,坚决抵抗才能生存和胜利。最后,经过党中央反复研究,慎重考虑,在和朝鲜政府商量之后,决定派出由彭德怀同志任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参战。
这是一场我们极不想打但又不得不打的战争。
1950年10月19日,主要由第四野战军组成的第一批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秘密进入朝鲜。25日,在朝鲜北部的云山地区,发起了抗美援朝作战的第一次战役。经过10天激烈战斗,11月3日胜利结束。这次战役共计毙、伤、俘敌15000多人,把敌军从鸭绿江边赶到了清川江,初步稳定了朝鲜战局。
我军和美军的这第一次较量,首战告捷,震动了世界。后来,也就把这一天定为抗美援朝纪念日。
与此同时,中央军委根据对整个局势的判断和考虑,在第一批部队进入朝鲜的时候,又命令我们九兵团所属的第二十、二十六、二十七军,于10月下旬从江苏、浙江、上海的沿海地区出发,开赴东北地区,作赴朝作战的准备。
11月初,当我们抵达东北时,第一次战役刚刚结束。这时,敌人不但没有因为在云山受挫而有所收敛,相反向北进攻的势头更加凶猛,其先头部队直逼鸭绿江边。情况非常紧急!为了及时挫败敌人的进攻计划,我们九兵团在等不及换上适应寒区服装的情况下,穿戴着还是在江南发的衣、帽、鞋子,急匆匆地于11月上旬从集安、临安等地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27日,打响了入朝以后的第一仗,即第二次战役。
这次战役,分成东、西两个战场。兄弟部队在西面的德川一带,我们九兵团则战斗在东面的长津湖地区。
长津湖地区处于高寒地带,气候非常恶劣。冬天,这里的气温通常在零下二十度到三十度之间,最冷的时候甚至达到零下四十多度。一片冰天雪地,整天寒风呼号。另外,该地又位于盖马高原的南麓,地形非常险峻。整个地区山高林密,沟壑交叉,石壁陡峭,道路崎岖,是个连鸟儿都很少停留的地方。这种不同寻常的气候和地形,从那里的一些地名上面就可以领略一二。例如什么雪寒岭、荒山岭、剑山岭、死鹰岭等等,这些名称充分显示出那地方的气候是何等的恶劣!地形是何等的险峻!这一切,对部队行动构成极大的威胁。
当时,敌人摆在这里的部队主要是号称美国王牌军的陆战一师,加上步兵三师和步兵七师。另外还有韩国的三师和首都师,以及一部分英国和土耳其的军队。我方投入的是二十军和二十七军。二十六军作为兵团预备队,没有直接参加战斗。
自然环境如此恶劣,敌情如此严重,再加上敌人又采取了后来被称之为空中"绞杀战"的战术,对我方公路、铁路进行狂轰滥炸,使我军的物资供应又遭到极端困难。在这种种严峻的挑战面前,广大指战员发扬有我无敌的大无畏精神,忍饥挨饿,卧冰盖雪,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和敌人进行了16个昼夜的激烈厮杀。12月12日下午,战斗胜利结束。这第一次的交手,我军旗开得胜,歼灭美军陆战一师一部,步兵七师大部,以及部分韩军、英军和土耳其军,共计13000多人。被命名为"北极熊"团的美军七师三十一团全团覆没,其后两任团长都被我军击毙,连象征着该团灵魂的团旗也被我军缴了过来。随后,我军乘胜收复咸兴、元山等重要城镇、海港和一大片地区,把敌人远远赶离了鸭绿江。
战役结束之后,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和中央军委都来电对九兵团加以表扬。中央军委的电报说:"第九兵团此次在东线作战,在极困难条件之下,完成了巨大的战略任务。由于气候寒冷、给养缺乏及战斗激烈,减员达4万人之多,中央对此极为怀念。"志愿军领导机关的电报也说:"你们在冰天雪地、粮弹运输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与敌苦战半月有余,终于熬过困难,打败了美国侵略军陆战一师及美七师,收复许多重要城镇,取得了很大胜利。这种坚强的战斗意志与大无畏的精神,值得全军学习。"
与我们在长津湖战斗的同时,西线部队也在德川一带,歼灭美军二师、二十四师、二十五师、土耳其旅以及韩二军的23000多人,并乘胜收复平壤和大片地区。
第二次战役取得辉煌战果。不但歼灭大量敌人,解放了"三八线"以北所有朝鲜领土,从根本上改变了朝鲜战场的形势,为夺取朝鲜战争的最后胜利奠定了基础。而且,通过这次战役,还打破了美军不可战胜的神话。人们从战役的胜利中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那就是:即使是世界上的头号帝国主义国家,只要它与世界人民为敌,就一定会被世界人民所打败。至于麦克阿瑟那个让官兵回家过圣诞节的牛皮,当然也被我军彻底戳破,成为一个被世人嘲笑的国际笑话。
一次震撼心灵的学习
11月上旬,九兵团部队入朝时,我们教导团作为教学单位,没有一起进去,而是留在沈阳附近的抚顺。二次战役一结束,教导团首长就派我和其他5个同志,到前方去了解和学习这次战役的经验教训,以便把这些经验教训运用到教学中去。当时,我们正在培训由各军抽调来的近千名营、连干部和一千多名投笔从戎的知识青年。
大概是12月中旬的一天,我们一行6个人,背起背包从丹东走过鸭绿江大桥,进入了战火中的朝鲜。
一上朝鲜的土地,情景令人触目惊心!只见到处是被敌人飞机、大炮炸毁的房屋和烧焦的树木,满眼都是断垣残壁,土堆瓦砾。几乎所有的村庄,都遭到了敌机的轰炸,有的城镇被敌机完全炸平,成了一片废墟。公路旁边,不时看到被敌机炸死的朝鲜群众,有老人,有小孩,甚至还有怀抱婴儿的妇女。他们满身鲜血,躯体扭曲,惨不忍睹。山底下,一辆辆被打坏和摔坏的汽车,东倒西歪地趴在那里,有的还在冒烟。公路交叉口和铁路桥梁附近,总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炸弹坑,一个挨着一个,几乎把土地翻了一遍。有的铁轨被炸弯,有的还被掀到了一边。
一路上,我们还看到一群群朝鲜军民和志愿军战士,冒着敌机的轰炸、扫射,使用简陋的工具,夜以继日地抢修铁路和公路。他们不畏艰险,不顾疲劳,敌机前面炸,他们后面跟着抢修;敌机炸到哪里,他们就抢修到哪里。只见他们一边劳动,一边还不停地喊着鼓劲口号。其中更听到中国同志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同志们哪加油干,加把劲哪出把汗,让咱钢铁运输线,炸不烂哪忙得欢。"
几天的行军中,我们头顶上不时有敌机飞过,前后左右也不时响起炸弹爆炸的声音和一闪一闪的火光。公路上不时响起步枪的声音,从身边驶过的汽车也不时将车灯闭闭开开。由于山陡、路窄、弯道多,汽车必须开着大灯行驶。为了提醒听不到飞机声音的驾驶员在敌临空时能及时闭灯,当时一到天黑,公路沿线每隔一定距离,便派上一个由中、朝军人或者朝鲜老百姓充当的防空哨兵,组成严密的防空哨网,采取"接力"的方式及时施放"防空警报"。这些哨兵一听到飞机的声音,马上一个接一个的鸣枪警告。沿途的驾驶员听到枪响之后,立即闭灯驾驶。采取了这个土办法,敌机就难以发现目标,我们的汽车被炸的情况比初始时就大为减少。
行军途中,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意外。有一天下午,我正在一个朝鲜老百姓家里打盹,准备休息一下夜里再走。那间房子里还有个志愿军战士正在擦拭轻机枪,他就坐在我的斜对面。我刚睡着,突然耳边响起哒!哒!哒!的机枪声,把我从睡梦中警醒。抬头一看,只见那个战士正手忙脚乱地摆弄机枪,枪口里还冒出一丝黑烟。擦枪走火了!我刚准备提醒他小心,没有想到,哒!哒!哒!又是几声枪响。机枪再一次走火!幸好枪口稍稍向右偏了一点,因而两次射出来的七、八发子弹,都从我身旁擦了过去,打在后面的墙壁上。这次有惊无险的擦枪走火,成了那天晚上行军路上大家闲聊的一个话题。
赶往部队的这一路,我们开始是步行,后来搭乘了一段便车。一周以后,到达了位于元山东面不远的二十七军军部。
在二十七军,我们呆了六七天的时间。先是在各级领导机关听介绍,看材料;后来深入连队进行调查了解,跟基层指挥员和战士们交谈。在这六七天的时间里,我们学到了在别的时候和地方用多少年也学不到的东西。
尔后,又经过三四天的步行,抵达位于咸兴北面一个名叫五老里的地方。二十军军部就驻在这里。当我们到达军部的时候,刚好他们正在召开军党委扩大会议,进行战役总结。我们便以兵团机关工作组的名义,列席了会议。
在两个军,我们听到了许许多多震撼人心的英雄事迹,使我们深受感动和教育。
二十军和二十七军在这次战役中打得非常英勇,取得辉煌战果。当时,由于情况紧急,来不及换装,指战员们头上戴着大盖帽,脚上穿着球鞋,便仓促进入朝鲜,投入战斗。尽管困难重重,但是,他们发扬高度的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战胜各种艰难险阻,打出了国威、军威,谱写了一首气贯长虹的英雄史诗。
首先,在这次战役中,他们硬是凭着英勇顽强、舍生忘死的精神,以简陋的装备,跟武器装备和战术、技术都非常精良的美军进行了殊死战斗,并且取得胜利。他们先是发起对敌人的进攻,并占领了敌人的一些阵地;继而粉碎了敌人组织的反扑,巩固了战果;最后又坚守防御阵地,对敌人的突围进行了有力的阻击。
27日傍晚战斗发起后,两个军分别将进至下碣隅里和新兴里的美军包围了起来。敌人一看形势不好,马上由原来的进攻态势转而把坦克围成一圈作为钢铁屏障,想固守阵地。然而我军不依不饶,经过激烈战斗,攻占了其中的一些山头,歼灭了陆战一师和七师的各一部分。在此情况下,敌人先是在飞机、坦克、大炮的配合下,几度发起反扑,想夺回失去的山头;继而又以炸弹、炮弹、凝固汽油弹开路,想夺路南逃。面对敌人的这种拼死搏斗,我军指战员发扬"有我无敌"的大无畏精神,针锋相对地对敌人展开攻击、反击和阻击,一一粉碎了敌人固守、反扑和夺路逃跑的企图。
这方面,我们在两个军听到了许许多多气吞山河的英雄事例,令我们极为感动。
27日深夜,二十七军八 O 师对据守新兴里之敌实施攻击时,遭到敌人一个火力点密集火力的拦阻。我军几次派人去爆破,都没有成功,部队伤亡很大。由于该火力点隐蔽在一个小山岗的后面,我军火炮无法对它进行直接射击。为了战斗的胜利,炮班长孔庆三冒着本身炮弹杀伤半径为30米的危险,果断地作出决定,将火炮推到距离该火力点只有20多米的另一侧,进行直接射击。可是由于地面不平,一条炮腿有点悬空。又由于地上坚硬,一时难以铲平。而时间急迫,不允许拖延。这时,孔庆三又作出了另一个出乎人们想象的决定,他自己先迅速躺下来,然后命令战士把那条炮腿放在他的肩膀上。战士们当然不肯,因为这样做太危险。但是孔庆三大声命令道:"快放!时间来不及了。"随着一声巨响,敌人的火力点终于被摧毁,部队也随即冲上去消灭了这股敌人。而孔庆三同志却因为炮腿的激烈震动,伤及了内脏,不幸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28日早晨,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二三五团一连在攻占一二八二高地并歼灭守敌一个排之后,奉命坚守该地。一上午,敌人在炮火的掩护下,先后组织了7次反扑,企图夺回高地。但都被一连全部击退。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部队伤亡越来越多。但是敌人的反扑仍然没有停止,一次又一次涌向山头。战斗到下午,阵地上只剩下班长陈忠贤和战士黄济山两个人。子弹打光了,他俩就从烈士身上收集。又打光了,就冒着敌人炮火的封锁,跑到半山腰把敌人丢下的枪支弹药一齐拣了回来。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天黑以后,敌人发动最后一次进攻。这时,空中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在这风雪交加、饥寒交迫的情况下,两位年轻的战士,凭着顽强的战斗意志,再一次打退敌人的反扑,牢牢守住了阵地。
11月29日夜,二十军五十八师一七二团三连连长杨根思,率领一个排坚守下碣隅里一○七一高地,阻击敌人向南突围。敌人为了夺路,先后组织了八次攻击,都被他们一一打退。当敌人第九次冲上来的时候,他们的子弹打光了,可是敌人已经到了面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根思同志抱起一包炸药,拉响导火线,猛然冲向敌群,与敌人同归于尽。
再就是,在这次战役当中,他们不但和武装到牙齿的美军进行了英勇战斗,取得了攻击、反击和阻击的胜利。而且还和滴水成冰的严寒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在极其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履行了自己的使命。
当时,当地白天的气温通常是零下二十多度,到了夜间,则下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天气如此寒冷,身上的衣服又那么单薄,真可谓雪上加霜。可是两个军的指战员为了夺战役的胜利,硬是咬紧牙关,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种种磨难,不屈不挠地坚持战斗。有几个连队的同志,为了祖国的安全,更让一个个血肉之躯,变成了一尊尊似玉的冰人。
在这方面,我们也听到了许多感人的事例。尤其那几组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的冰冻群像,更令我一想起便肃然起敬。
11月29日,二十七军八一师二四二团五连,奉命坚守一个山头,堵住敌人逃跑的通道。为了不让敌人偷偷乘隙跑掉,他们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一步不动地坚守着阵地。白天守了一天,夜里接着再守。由于夜间天气更冷,又不能站起来活动,结果全连无一例外地冻死在阵地上。战后,营首长上去看望时,只见一个个成战斗姿态,整齐地躺在山头上。每个人的手都紧握着武器,有的手指被冻在枪栓上,扳也扳不开。
十二月二日,二十军五十九师一七五团二营的一个连,由副教导员方策率领,奉命占领并扼守一四一九·二高地,阻敌南逃。敌人为了打通这﹣逃跑的唯一通道,在飞机、大炮、坦克的配合下,对高地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阵地几度失手。我军为了牢牢锁住这个通道,也连续组织反击,一次又一次把高地从敌人手上夺回来。部队伤亡很大,人员越来越少。最后一次反击,方策带着剩下的六位战士冲向山头,结果全部壮烈牺牲。战后,营里几次派人上去寻找烈士遗体,但都没有找到。部队回国以后,团里又派人去朝鲜继续寻找,先后去了三次。第一次因为大雪封山,无法工作。第二次找到了另外十多位烈士的遗体,但是没有找到方策等七位同志。直到6月底冰雪开始融化,这才在顶峰下面一块巨大石头的旁边,发现了烈士们。只见他们犹如一棵棵傲霜雪的青松,屹立在还没有完全融化的冰雪当中。方策同志的右腿被炮弹炸断,左手上仍然戴着手表,上衣口袋里还珍藏着一张正在微笑的照片。根据现场的情景推测:七位勇士冲上顶峰时,可能遭到了敌人一阵炮火的猛烈轰击,当即全部负伤或者牺牲。而炮弹爆炸时引起的剧烈震动,引发了大面积的雪崩,结果把已经不能动弹的烈士们深深埋在了大雪中间。
12月9日,二十军六 O 师一八 O 团二连,奉命在黄草岭一○八一高地上设伏,截击南逃的美军。为了隐蔽,他们在凛冽的寒风中,纹丝不动地趴在雪地上。时间长了,结果全连同志一个个都成射击姿态冻死在阵地上。战后,该团领导上去查看时,只见他们神色凛然地面向前方,虽死犹生。
另外,在这次战役中,他们不但要和美军战斗,和严寒战斗,还要和饥饿作斗争。
在这方面,也出现了许多感人肺腑的情景。这些情景,令我一想起来心里就不能平静。
前面提到,由于敌机轰炸扫射,给我军运输造成极大困难。后方的粮食运不上去,部队经常吃不上饭。那时候,连一把炒面一把雪都还没有,指战员们被饿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有时即使有粮食,但是为了避免煮饭时产生的烟火引来敌机轰炸,饭都是从很远的后方烧好后送过来的。这样,本来滚热的土豆,送到阵地上时,就成了一只只坚硬的冰疙瘩。咬不动,战士们只好把土豆放在腋下悟,悟化了一点啃一点;啃不动了再悟,悟化了一点再啃。渴了,随手抓起一把冰冷的雪团,塞到嘴里解渴。由于饱一顿,饥一顿,又是冷饭和雪团,天气又那样寒冷,结果很多人生病了,发烧、拉肚子、四肢无力,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铁打的罗汉也难以支持下去。但是,我们的英雄们却以超人的毅力强打精神,坚持着进行战斗。
会议上汇报的这些荡气回肠的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迹,震撼了到会的每一个同志。大家深深为之感动,从中受到了一次极为深刻的教育。会场上一次次静默无声,大家的眼睛也一次次为泪水所模糊。
这些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迹传回祖国以后,同样震撼了华夏大地。全国人民一致赞颂他们是祖国的英雄儿女,是最可爱的人。在这些事迹的鼓舞和教育之下,全国各地迅速掀起了一个热火朝天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运动。举国上下不分男女老幼,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增加生产,厉行节约,从各个方面、用各种方式支援抗美援朝战争。青少年还纷纷拿起笔,给最可爱的人写信,表达崇敬的心情和支援抗美援朝的决心。当时,一捆一捆的信件,像雪片似的飞到炮火连天的阵地上。战士们接到这些饱含深情的信件之后,也利用战斗空隙,写回信表示感谢。由此,一个前后方互相鼓励、军民间携手奋斗的爱国主义高潮广泛掀起。
一场奇巧罕见的演出
二十军党委扩大会议结束的那天夜里,军部文工团赶排了几个小节目,为参加会议的人员作慰问演出。
演出过程中,发生了一个很有趣的情节。
为了防止敌机袭击,会场设在一片浓密的树林里,在一块平地上搭了一个简易舞台,舞台上面又用雨布遮得严严实实。晚上7点多钟,演出正式开始。虽然时值数九严冬,天气非常寒冷,但大家还是兴致勃勃地坐在雪地上,聚精会神地看戏。每当演到高兴和有趣的地方,大家都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有的一面大笑,一面使劲鼓掌。而每当演到美军烧杀抢掠的暴行时,一个个又咬牙切齿,不约而同地举起拳头,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等口号。大概9点钟左右,演出已经接近尾声,突然从空中传来了嗡嗡的马达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敌人的飞机临空了,一架接着一架飞到我们头顶上。这时,舞台上扮演朝鲜群众的男女演员忽然乱成一团,有的紧张地蹲到地面,有的急匆匆退向幕后,有的扮演小孩子的还哇哇地哭了起来。台下观众看到演员们这般慌张的样子,以为他们害怕了,便纷纷朝台上喊道:"不要紧,不要紧!演下去,演下去!"尽管台下不断鼓励,可是台上仍然躲的躲,藏的藏,根本不理会观众的叫喊。这样持续了大约三、五分钟,敌机终于离开我们驻地向东飞走了,响声也渐渐消失。随着敌机的远去,这时我们才听到舞台上用某种道具模仿飞机和炸弹发出的轰鸣声和爆炸声,同时出现了一片火光和烟雾。噢!直到这时我们才明白,原来刚才敌机真的临空的时候,恰巧戏也演到敌机来临和轰炸的情节。真、假防空碰到一起了!难怪尽管台下观众直喊"演下去!""演下去!"台上演员还是按照剧本的安排,照藏照躲。
演出结束以后,观众们纷纷跳上台去,一面和演员们热烈握手,一面不好意思地说:"刚才冤枉你们了,请不要生气。"演员们听了以后也诙谐地说:"气什么?我们正是因为听到你们不断叫我们演下去,演下去,才更加聚精会神地演下去的。"
这个戏外和戏里、真的和假的防空恰巧碰到一起的真实故事,非常罕见,说不定是绝无仅有。它是我军演出史上的一则趣闻,也是我军战时文艺工作贴近实际的一个生动的例子。
那天看戏,还碰到另外一个意外。
演出中间休息的时候,我正准备站起来活动活动,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大声叫唤:"阮武昌!""阮武昌!"谁在叫我?这里有谁认识我?一时感到很纳闷!转过头仔细一看,啊!原来是杨琮,一个如西中学的老同学。多年不见了,模样没有大变化,一眼就能认出来。我俩自从1944年年底在学校分手以后,从此音讯隔绝,联系中断。没有想到,过了6年之后,竟然在异国他乡不期而遇!当时两个人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便赶紧坐到一起,一边看戏一边畅谈起来。除了交流分别之后各自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情况以外,就是谈抗美援朝。他现在在五十九师的一个连担任政治指导员,他又给我讲了不少他们连的战斗故事,使我深受感动和教育。可惜的是,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到一些机关和连队去深入了解情况,他也要返回自己的单位,因而只能匆匆地见面,又匆匆地道别。当然,临分手的时候,免不了相互又热情鼓励了一番,并互道珍重。然而,非常遗憾的是,由于战争环境的缘故,这次分手之后,我俩又失去了联系。直到很久以后,我从另一个同学处才知道,他在后来的一次战役中负了伤,伤愈后转业到地方工作。
一趟举步维艰的行军
参加完十军的党委扩大会议,我们又到附近的几个连队,作了进一步的了解和学习。一周以后,便动身回国。
离开二十军军部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除带了简单的行李以外,还背了一条7斤多重的米袋子,这是我们一路上的口粮。离开咸兴不久,便进人山区。一眼望去,只见白雪皑皑,一片银色世界。走着走着,同行的王志良同志步履渐渐放慢,喘气的声音也愈来愈重。问他怎么啦?他说没什么,可能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觉的缘故。中午在一个山坡上休息了一下,吃了点干粮,下午接着又走。重新上路以后,我的腿也不听使唤了,而且脑袋发胀,全身感到无力。两个人的样子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有个同志跑过来摸了摸我们的额头。一摸,便惊叫起来:"好烫!看来烧得不轻!"他这一叫,大家一齐把目光对着我们,问我们怎么样?我们说,没关系,一点小毛病,能够坚持。这时我们快要爬到山顶,按计划中午翻过山头,天黑以前赶到山脚下休息。如果天黑以前不能下山,那么,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上,夜里就只能露宿在山坡上了。因此,说什么也得坚持走下去。然而,因为刚下过大雪,山上的积雪有一尺多深,没过了膝盖。踩着如此深的积雪,身上又背着十多斤重的东西,每向上爬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这时候,即使身体好的同志都感到有点累,何况当时我们正发着高烧。两个体力较强的同志看到我们非常吃力的样子,便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我们的背包和米袋子抢过去背上,并且弄来了两根粗树枝,让我们拄着它走路。
下午5点钟左右,终于翻过大山,下到山脚,在一个老百姓家里暂时住了下来。当时,同屋里还住着我军的一个汽车驾驶员,他驾驶着一辆大卡车,打算天黑以后就走。一问,碰巧还和我们同一段路。大家就和他商量,请他捎上我们一程。开始他有点犹豫,因为一来卡车上已经装满了军需物资,确实再没有六个人容身的地方;二来途中要翻过一座大山,山路是临时抢修出来的,弯道既多,路面又窄,行车很不安全。可是架不住我们一再要求,驾驶员终于同意我们搭车,并安排我们坐在一堆麻袋的上面。开车了,大家暗自庆幸运气好,碰上了这辆车子,可以少走100多里的山路。可是哪里想到,越走夜越深,车子爬得越高,身上也感到越冷。当时正直严冬季节,坐在没有任何遮拦的车厢上面,迎着刺骨的寒风,冻得大家直打哆嗦,后来简直都被冻僵了,手、脚几乎都没有了知觉。这时大家都盼着车子开快点,早点到达目的地。可是由于路况不好,加上一听到防空哨的鸣枪就要闭灯驾驶,所以车子开得很慢,直到午夜一点多钟,才翻过山顶转而开始下山。坐在汽车上,每过一个弯道,往下一看,几乎都能看到翻到山沟下面的一辆辆破损不堪、四轮朝天的车子。有敌人的,也有我们自己的。
经过大半夜的颠簸,一个个都非常疲劳。到了下半夜,除了我和王志良两个病号以外,其余同志都先后打起盹来。大概是凌晨2点多钟,车子刚通过一个弯道,猛地跳了一下,这时坐在我旁边的王志良,因为病得实在没有一点气力,被这突然的一颠,竟然从汽车上摔了下去。当时,其他同志因为在打盹,都没有发觉,车辆照常往前开。我一看急了,立即敲打驾驶室的后挡板,用力喊道:"快停车,快停车!有人掉下去了"!经我这么一喊;大家这才发觉王志良不见了,于是跟着喊叫停车。车一停好,大家连忙跳下车,趁着朦胧的月色,沿着原路往回走,边走边找。大概走了七、八分钟,结果在路边的一块雪地上发现了他。只见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雪地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在那块地的积雪较深,总算没有把他摔伤。
凌晨3点多钟,汽车终于下到山底。到了山底以后,面前出现了两条路,一条向西,一条向北。车子要往西走,而我们是向北。于是只好下车,在附近一个村庄住了下来,准备休息一下再走。
天亮以后,两个人的病情不但没有减轻,而且烧得更厉害。本来大家以为我们是重感冒,这时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头了,一个个都很着急。但是在这荒山野岭,一点办法也没有。房东阿妈妮看了也跟着着急,专门为我们烧了一锅开水,说是多喝点水出一身汗也许会好。朝鲜的碗很大,这是朝鲜的一个特点。我们部队中有人开玩笑说朝鲜有三大三小,一个是窗户大门小,一个是裤子大袄小,再一个就是碗大锅子小。当然这是一种形容,不过由此可见饭碗之大。我们勉强撑起身子,连着喝了满满两大碗水,出了一身的汗。可是喝过之后,仍然无济于事,两个人烧得脸上通红,全身发烫。正在这时,又突然飞来了两架敌机,在我们头顶上转了两圈以后,开始扔炸弹,打机枪。阿玛尼劝我们赶紧出去躲一躲,可是这时哪里还有力气出去?!只好躺在炕上听天由命。好在它轰炸了一番以后就飞走了。
下午,有个同志忽然在王志良的身上发现了红色的斑点,密密麻麻的,均匀地分布在全身。后来,也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我们患的不是什么感冒,而是可怕的斑疹伤寒。这是一种被老白虱咬了之后引起的疾病,死亡率比较高。既然病情这样重,得尽快回国住院治疗。一打听,这里离熙川火车站不太远。决定赶紧赶到熙川,乘火车回国。于是晚饭之后,我们又坚持着走了三、四个小时的路,于午夜时刻到达熙川火车站。当我们赶到火车站的时候,正好有一列运送伤员的火车回国。大家急忙爬上这趟列车,从而结束了两天两夜难忘的行军和一个多月的朝鲜之行,返回祖国。
上车以后,当时我们的脑子还清楚,觉得和伤员一起去住院,挺不好意思的。人家是光荣负伤,我们只不过是生了点毛病。因此,过了鸭绿江到达集安车站以后,便坚持着要求下车,并从那里转车回到抚顺。来到抚顺以后,马上住进了团的卫生队。在这之前,我们还能勉强走路,可是一躺下来,人很快便昏过去了,迷迷糊糊的,直到半个月之后才慢慢清醒过来。后来,我们在病床上躺了三个多月,经过和死神的几番较量,才逐渐恢复健康。
这段艰难的行军,我不但差点病倒在半路上,还差点把十个脚趾头冻掉。祸根就是头天夜里乘汽车爬山。由于夜间气温特别低,途中本该下车活动活动,以免鞋子里结冰。可是我因为当时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一直坐在车子上面。结果住下以后,准备洗脚睡觉的时候,发现鞋子怎么也脱不下来了。再一摸,原来脚和鞋子已经牢牢冻在一起了。后来使了很大劲,才把鞋子脱下来。可脱下鞋子一看,啊呀!十个脚趾甲全部充血,变成了深深的咖啡色。再一摸,所有脚趾头都是麻木的,没有一点知觉。糟糕!脚趾头冻伤了!所幸的是伤得还不是最严重,脚趾头总算没有掉下来。但是,直到半年之后,咖啡色才慢慢消退,老指甲也才开始脱落,然后渐渐长出了新指甲。
三个半月之后,我终于康复出院,回到工作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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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武昌,江苏如皋人,1929年8月出生,1943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44年底参加新四军,1945~1946年先后担任新四军苏中军区如西独立团政治处统计干事、新四军1师1旅政治队学员,1949年在23军67师201团先后担任政治处宣教股宣教干事、军士队副政委。他先后参加过盐城战役、高邮战役、苏中战役、鲁南战役、孟良崮战役、豫东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上海战役、抗美援朝战争等;1983年担任上海警备区副政委,1989年离休后致力于新四军历史研究,并担任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会长,目前任该会名誉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