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寒夜之下的宿营地,把一个集镇闹得开了锅,屋里屋外、院内院外,到处是人,到处是车辆,到处发出怪异的声音,如同千万只马蜂涌进了一只箱子里,除了呜呜嗡嗡唿唿无法辨别的声音外,剩下的便是令人作呕的各类气味,刺激着大脑神经,一阵阵作痛。曾泽生和陇耀走在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集镇的宿营地,内心里翻滚着复杂的情愫,但更多的仍然是惶恐。虽然他们一直暗暗地劝说着自己,这一带没有共军的主力,共军的主力部队都打四平街去了,小股部队根本奈何不了第60军,再有一天时间,就能和新7军会合了,到达长春也就好了,也就好了。
一家院子里,发出一股焦臭气息,曾泽生停下了脚步,陇耀骂了一句:“怎么搞的,是不是着火烧着什么东西了?”
两个士兵探出头,一看是军长和师长站在门口,立即立正敬礼,大声说道:“报告长官,我们正在给弟兄们改善伙食,杀猪呢。”
“杀猪呢,给人家钱了吗?”陇耀骂了一句。
一个连长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敬礼回答着:“报告师长,张团长的人说,这屋里屋外的东西,省政府全部出钱买了下来,让我们尽情地吃喝。”
曾泽生没有说话,黑虎着脸往前走去,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部队,早已不是抗战时期的猛虎部队了,也不是什么铁师、仁义之师了,别人喊叫第60军为“六十熊”,不是什么空穴来风,战斗力不行了,军纪同样不行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不争的事实啊。
另一个院子里,似乎已经吃过了饭,不过还没有睡觉,只听一个军官骂着他的部下:“都起来,一个个的,别装死狗,都过来洗脚,先用冷水泡一下,再用温水。三娃子,你不要命了啊,给你们说多少回了,脚冻了,不能直接用热水洗的,到天明,脚就不是你的脚了。还有你,老炮台,怎么不管好你的人,坐在柴火垛下抽烟,不要命了!”
曾泽生没有进院子,回头问了一声:“这个军官叫什么?”
陇耀肯定地回答道:“马长喜,第三团的一个排长,我们进入东北时带来的一个学生兵。”
曾泽生点了点头,说:“明天,提拔他当连长。”
陇耀点着头,几个人便从主街道转进了一条不太宽的街道上来,只见街道两旁,点燃了好几堆篝火,把一条不太长的街道,罩在烟雾之中,街道两旁的墙根处,到处坐卧着跟着部队逃亡的人,玉米秆、高粱秆、麦秸拉得到处都是,呜呜吖吖的不知道在说着什么。曾泽生想,他们肯定是在骂人,骂当官的,骂当兵的,也骂这个世道,唯独不会骂他们自己,好在这些人,带的都有粮食,还不至于挨饿,只是没有房子住罢了,至于冻死冻不死,也只能看他们谁抢来的柴火多了。
一个小院子里,住着几个军官,已经响起猜枚行令的声音,有一个似乎已经喝得上路了,大骂着:“奶奶的,好不容易倒腾点粮食,卖了几个钱,一听说撤退哩,急忙跑到银行去取钱,没想到,人家比我们得到的信儿还早,早两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这钱,我看是要打水漂了。”
另一个骂道:“老兄,够意思了,别他娘的得着便宜卖乖了,这几个月,你挣得不少了,舍那一点,怕个啥?比我还苦啊,辛辛苦苦赚了几个钱,送给了老丈母娘,好不容易娶了个婆娘,没想到一听说撤退呢,一转眼功夫,便他娘的找不到人影儿了。你说说,这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吗。”
另外几个笑了起来,骂着那家伙说:“你小子,比我们强多了,就是现在去见阎王爷,那也是个有老婆的人。我们几个,还他娘的打着光棍,不知道女人是啥味呢,这,找谁说理去啊?”
曾泽生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回头向那条街道口走去,他不想再视察自己的军队了。陇耀向几个参谋、卫士挥了一下手,众人也跟着向外边走去。
就在他们刚刚要走出那条街道口时,只听到旁边一个院子里,有人在弹琴吟诗,那琴声悠扬之中,伴有淡淡的忧伤,给人一种离别的酸楚,一个老人正在琴声中吟哦:“雪照山城玉指寒,一声羌管怨楼间。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星点点……”
陇耀叹了口气,说道:“乌察三爷。”
曾泽生略略停顿了一下脚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往前走去,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大路上,泥泞早已被冻成了奇形怪状的疙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上面,双脚似乎不当家了,两个卫士急忙过来要搀扶着曾泽生,曾泽生挥了挥手,骂了一句:“我还没有七老八十,用不着你们扶着走。”不料,话还没有说完,脚下一滑,就打了个大趔趄,险些摔倒,要不是两个卫士眼疾手快,恐怕这一跤摔下去,不说鼻青脸肿,那也得闪腰岔气。
就在这时,已经喝醉了酒的张平推,被两个当兵的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来,嘴里还不住地叫着:“我命令你们,到那个大杂院里,给老子拉两个漂亮妞过来,要白白胖胖的,白白胖胖的……”
曾泽生厌恶地瞪了张平推一眼,没有说话,在卫士的搀扶下,加快了脚步,往住处走去。
夜,深了,各类嘈杂的声音也停了下来,曾泽生疲惫地斜靠在床头,看了看里面,孩子们都睡熟了,夫人李律声一直叹着气,对男人说道:“人家梁主席,早就把钱取走经沈阳汇到广州去了,我们倒好,拉着票子走……”
曾泽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了声:“我们,现在是逃命,是逃命,还不知道天明……”说着话,眼睛已经合上了,发出一阵阵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