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阴天,天空像是被谁用湿抹布擦过,灰蒙蒙的,透不出一丝光亮。父亲拄着他的老藤杖,站在门口,鞋底沾着昨夜落雨后泥泞的小径。他穿着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袖口处有些脱线,像他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显得格外脆弱。母亲站在他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老头子,今天又是30号,你又要去银行?腿脚不好就别折腾了,钱都在卡里,哪里会少你一分?”
父亲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的执拗像是他额头上那道深深的皱纹,岁月磨不平,谁也改变不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门,鞋底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是某种隐忍的节奏。母亲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嘴里嘟囔着:“真是倔得没边了。”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步伐缓慢却坚定,像是要追逐什么,又像是逃避什么。他为什么每个月30号都要去银行?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答案。
父亲的执念始于两年前,那时他刚满78岁。那一天,他从银行回来,手里攥着一张存折,神色复杂。存折上的数字并不多,但他看着它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件无价之宝。他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说话,直到母亲催促他吃饭,他才缓缓开口:“我得每个月去看看,钱在不在。”
母亲当时以为他只是老年人常见的“财产焦虑”,便没有多说什么。可从那以后,每个月的30号,父亲都会准时出现在银行的柜台前。他的理由简单得近乎荒唐:“我要确认钱还在。”银行的工作人员起初还耐心地接待他,后来渐渐有些不耐烦,但父亲依旧风雨无阻。
我曾试图劝说他:“爸,现在都电子化了,钱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你可以在手机上查余额,或者让我帮你查。”可父亲只是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不行,我得亲眼看着,听他们说,钱还在。”
那天我陪他去银行,排队等了半个小时,终于轮到他时,他把存折递给柜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帮我查查,钱还在吧?”柜员看了他一眼,机械地敲击键盘,然后递回存折:“在呢,一分不少。”父亲点点头,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他把存折小心翼翼地放进内兜,拉上拉链,才转身离开。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执念源于一场意外。两年前,他的老朋友老张因为一场骗局,存了一辈子的钱被人骗光了。老张的儿女远在国外,根本顾不上他,老人一气之下病倒了,没多久就去世了。父亲参加完老张的葬礼后,回来便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变得敏感、多疑,总觉得自己的钱也会“不翼而飞”。
“你们年轻人不懂,”父亲有一次对我说,“我们这代人,钱是命啊。没有钱,就像没了根。”他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存折的封面,那动作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我试图用理性去说服他:“爸,现在银行系统很安全,不会出问题的。而且,就算真有问题,我们也能解决。”可父亲只是摇头,眼神里透着一种深深的不安:“你们年轻人有工作,有收入,可我呢?我老了,靠的就是这些钱。要是没了,我拿什么活?”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父亲的执念并不是单纯的“财产焦虑”,而是一种对失控的恐惧。他害怕失去,害怕无能为力,害怕自己成为别人的负担。他的执念,是他对抗衰老和无助的方式。
有一次,我偷偷翻看了父亲的存折,发现上面的金额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可对父亲来说,那些数字却是他生命的支柱。我问母亲:“爸为什么不把钱交给你保管?”母亲叹了口气:“他信不过我,也信不过你们。他只信得过他自己。”
父亲的这种“信不过”让我感到难过,却又无可奈何。我试图用各种方式去打破他的执念,可每一次都失败了。他的固执像是一堵墙,把我们隔在外面,无论怎么敲打都无法撼动。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件事。那天父亲从银行回来,手里多了一张小票。我拿过来一看,发现是一张捐款凭证,上面写着“捐款金额:100元”。我问父亲:“爸,你捐钱了?”父亲点点头,神色平静:“是啊,捐给那些没钱的人。”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父亲的执念并不是单纯的“守财”,而是一种对生命意义的追寻。他害怕失去,不是因为他贪恋金钱,而是因为他害怕自己的存在变得无足轻重。他每个月去银行,不只是为了确认钱在不在,更是为了确认自己还在。
后来,我不再试图改变父亲的执念,而是选择去理解它。我开始陪他一起去银行,陪他排队,陪他听柜员说“钱还在”。每一次,他都会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像是完成了一场仪式。
有一次,我问父亲:“爸,你为什么要捐钱?”父亲想了想,说:“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活着的时候,能帮一点是一点。”他说这话时,眼神里透着一种难得的平静,像是终于找到了某种平衡。
从那以后,我不再觉得父亲的执念是“可怕”的,而是觉得它是一种深沉的爱,一种对生命的执着。他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认为重要的东西,哪怕这个方式在别人看来是那么的“荒唐”。
父亲的执念让我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存折”,上面记录着他们的希望、恐惧和信仰。而我们能做的,不是去改变他们,而是去陪伴他们,去理解他们,去尊重他们的选择。
每个月的30号,我都会陪父亲去银行,看着他把存折递给柜员,看着他确认“钱还在”,然后安心地离开。那一刻,我知道,父亲的执念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种力量,一种让他继续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