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晴等待着江屿的反应,震惊?或是怀疑?她准备了几套说辞,但江屿只是眨了眨眼:“不好意思,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时晴愣住了,她确信自己的吐字足够清晰,嗓音也足够洪亮。
她的心底涌上一个不祥的念头,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从路边拿起一根木棍,在泥土路面写下一行字——
“三年后你会有生命危险。”
诡异的事发生了,她用力勾勒出的字迹,居然在她抬起木棍的瞬间便消失殆尽,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抹去似的。
原来如此,她想,难怪上次在地铁站,江屿也无视了她的警告,因为他根本就没听见她的话。
她无法将未来即将发生的事,直接告诉生活在过去的人。
看来想要阻止江屿,只能间接劝说,然而以她对江屿的了解,想要改变他的想法,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面对困难,时晴再次萌生退意,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低语——你根本就做不到,趁早放弃吧。
太阳穴闪过一阵尖锐的刺痛——上一次在地铁站,她也体验过同样的感受,紧跟着她的意识便从过去抽离,被迫回到未来。
她不愿重蹈覆辙,不愿再回到江屿死后的世界。
情急之下,她顾不上矜持,径直扑向江屿,张开双臂,像树袋猴似的攀住对方一米八的身体。
江屿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没有立刻甩开她,只是分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撑住她的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么?”
头痛消失了,时晴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陷在江屿的怀抱中,鼻尖几乎要贴住对方的下巴。
江屿的呼吸洒在她的额头,留下淡淡的温热。
她像触电似的猛退一步,摆手说:“不好意思,我……我刚才有点头晕。之前的感冒还没好。”
前阵子为了赶毕设进度,她得了一场重感冒,江屿也知道这件事,于是皱眉说:“你穿得太少了吧。”
“是么,我觉得还行啊。”时晴低头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短袖T恤在白天足够御寒,只是到了黄昏时分,便显得有些单薄。
凉飕飕的晚风拂过肌肤,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江屿把运动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
她感到背后一暖,忙推辞说:“啊,不用……”
“穿着吧,还有一段路呢,”江屿打断她的话,“你的感冒要是加重了,韵珊也会担心的。”
周韵珊的名字让时晴心头一紧,酸涩的滋味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她暗自忏悔——眼下可不是吃醋的时候,她来到这个时空,是为了拯救江屿的生命,与之相比,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她索性借题发挥:“你真的不考虑和珊珊一起去职业队么?”
江屿愣了一下,脸上浮起无奈的神情:“连你也要当她的说客么?”
时晴并不想当说客,只是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阻止事故发生。
如果江屿和周韵珊在一起,就能远离危险的话,她当然乐意推波助澜。
于是她严肃地说:“你不应该浪费天赋。”
江屿摇头:“竞技体育不适合我,决赛那天我就没发挥好,拖了她的后腿。”
“谁说的,”时晴有些着急,“你不能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江屿皱起眉头:“可你又没来看,你怎么知道呢?”
时晴无言以对——就是因为倒霉的感冒,决赛当天她发了高烧,确实没能去现场观战,这让她的话变得毫无说服力。
她正绞尽脑汁思考着,忽地听到周韵珊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喂,你们两个路痴,再不拐弯就走过头啦!”
时晴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和江屿只顾着聊天,险些错过通往超市的岔路口。
“你怎么来了?”
“来采购食材呀,不是要烧烤么,怕你们不会挑。”
时晴仔细打量周韵珊的表情,她的笑容里还透出一丝勉强,江屿望着她,郑重其事地说:“韵珊,对不起。”
周韵珊像是下定了决心:“没事,我已经想通啦,强扭的瓜不甜,你这个大学霸,还是去迎娶你的科学女神吧。”
时晴本来以为周韵珊来了,两个人可以继续说服他,但周韵珊放弃,她也没了立场,只能先放下这个话题。
周韵珊话很多,很快就聊起民宿里的琐事,让时晴插不了嘴,三个人在超市里逛了一圈,拎着大包小包回到院子,王兴洋已经升好了炭火,火光映得他的面色格外红润,时晴被他的笑容感染,也觉得身上暖暖的。
尽管她还是没能找到拯救江屿的方法,但近来发生的事——死亡的噩耗,工作的挫折,加上与母亲的长期冷战——已经使她身心俱疲,迫切地渴求治愈。
民宿的住客听到楼下的动静,纷纷下楼加入烧烤party的行列,小小的院子很快就挤满了人,变得分外热闹,人们或是聊天,或是干杯,或是拍照,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来一杯?”周韵珊举着一只易拉罐,用冰凉的表面贴了贴时晴的脸颊。
“我不会喝酒。”时晴老实承认。
“我知道呀,所以给你拿了饮料。”周韵珊冲她挤挤眼。
“谢谢你呀,”时晴松了口气,接过易拉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冰凉的碳酸饮料淌过喉咙,竟如良药一般沁人心脾。
周韵珊举起自己的易拉罐,轻轻地和她碰了一下:“我们居然就这么毕业了,真舍不得。”
“是啊。”时晴附和道。
本来在三年前,她对毕业还没有太深的感触。可此时此刻,在品尝过生活的苦涩之后,她才终于意识到青春的可贵。
她把视线投向江屿,后者就在几步开外,刻意与人群保持着一些距离,她看得出来,他也不太习惯热闹。
现在是合适的时机,她想,她的身上甚至还披着江屿的外套,她可以走过去,同他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拉近两人的距离。
这次穿越和上次不同,她已经回到了三年前,距离事故发生还有一千多天,只要能留在江屿身边,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她几乎要这么做了,可周韵珊却抢先一步,踱到江屿面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搭档,想什么呢?”
“没什么。”江屿诚实地回答。
“过了今天,咱们就不是搭档了。”周韵珊说着递给他一只易拉罐,“干杯留个纪念?”
“好,”江屿接过她递来的酒,边举边说,“祝你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周韵珊还没说话,旁边的熟人便提高声音调侃道:“小江,你这语气怎么跟前男友似的。”
这番话顿时引来一阵哄笑,周韵珊跺着脚抗议:“你们别乱说啊,真是的!”
此情此景,叫时晴无法再上前一步。她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电灯泡,根本就不该露面。
应该陪在江屿身边的人不是她,而是周韵珊。
看着江屿在周韵珊面前露出快乐而平和的微笑,时晴只觉得自惭形秽,她无法忍受众人的起哄声,于是转身避开人群,回到摆放饮料的桌台边,不假思索地给倒了一杯水,灌进喉咙。
然而她很快被呛了咳嗽不止,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杯子里的液体虽然看上去像是水,实际却是酒。
太丢人了,她想,自己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个念头狠狠击中了她,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前一次在车站外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她听到周韵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们看到晴晴了么?我想找她一起合影。”
然而她无法回答,在酒意的加持下,她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被吸入漩涡,离她越来越远,而她也陷入沉眠,不省人事。
*
“晴晴,该起床了,当心上班迟到。”
周韵珊的声音响起,让时晴从梦里猛然惊醒:“什么上班?”
“你和兴洋不是要去上班么,他说开车载你回公司。”
“咦?”时晴眨了眨眼,“我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你和兴洋都喝了酒,我看你们心情不好,就没阻拦,你醉了之后,我把你送回房间。你都不记得了?”
“嗯……”
枕边的衣服变成了通勤用的T恤和牛仔裤,墙上的画布已经泛黄褪色。
她猛地坐起身,抓住友人的手:“江屿怎么样了!”
周韵珊怔了一下,摇摇头:“晴晴,我知道你很难过,不过我们都要往前看。”
时晴的脸上逐渐浮起痛苦的神情。
因为她的懦弱与迟疑,她又回到了三年后的现实世界,再次失去了拯救江屿的机会。
醉宿的副作用仍未褪去,她拖着沉重的脑袋来到客厅,木然地夹起早餐往嘴里送。
她的目光扫过摆在五斗柜上的相框,里面的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是?”
照片里有炭火,有灯光,背景是围着炉子欢快的人群,前景是四张醉醺醺但笑容满面的脸。
“你忘了么,这是我们第一次在院子里开烧烤party的时候拍的,当时咱们才刚毕业,转眼就过了三年多呢。”
对于周韵珊而言,烧烤party是三年前的回忆,对于时晴而言,却是昨晚才发生的事。
时晴清楚地记得,在启用沙漏回到过去之前,五斗柜上根本没有这张照片。
一切并不是梦,沙漏真的可以改写过去!
她突然丢下碗筷,冲到衣架旁边,拿出背包里的沙漏,在手中倒置。
沙漏没有任何反应,她皱起眉头,用力摇晃了几下,可奇迹仍旧没有发生。
她不断摇晃沙漏,动作愈发歇斯底里,表情也愈发狰狞,直到周韵珊上前抓住她的手腕 带着忧虑的神情望着她:“晴晴,你不会又穿越时空了吧?”
“嗯。”时晴总算停下动作,微微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王兴洋听到她的话,也好奇地凑上来,问道:“什么情况,具体说说。”
“我回到了三年前……”时晴回答,“就是刚毕业的时候,珊珊和江屿吵了一架,然后又和好了,我们在院子里开party。”
王兴洋和周韵珊对视了一眼,问:“然后呢?”
“然后……”时晴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因为吃醋乱了心神。于是她简单地解释说,“我不小心喝了酒,再醒来就是今天早上了。”
王兴洋想了想:“我有印象,那次你确实把酒当成水喝了下去,然后我们就扶你去休息了……你的意思是,当时的你其实是从现在穿越过去的?”
时晴点头。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因为我说不出来,穿越是受到限制的,不然我早就告诉江屿了。”
“也对……”王兴洋挠挠头,“不过还是很神奇,这究竟是什么原理。”
经过两次突如其来的穿越,时晴大约理解了沙漏的规律,每次她触景生情,想要弥补过去的遗憾,就能借助沙漏的力量穿越回去。
但如果她的意志不够坚定,出现自我怀疑的念头,就会被打回现实。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友人解释,对于他们而言,庆祝party已经是三年前的往事,而对于她,却是刚刚才发生的“新历史”。
至于她穿越前所发生的种种,就像被橡皮擦抹掉的草稿,除她以外,再也没有人记得。
她问周韵珊:“你和江屿后来还有联系么?”
“有啊,还一起吃过几次饭,”周韵珊的脸上复现出懊悔的神色,“可惜我不知道他会出事,不然肯定提前警告他,台风登陆那天就算把他关起来,也不能让他去海边。”
时晴突然把沙漏塞给周韵珊:“珊珊,我觉得应该由你拿着。”
“咦?为什么?”
“你比我厉害多了,江屿也更信任你,只有你才有能力救他。”
“可是,我不行呀……”周韵珊把沙漏倒转,盯着细细的沙子穿过中央的小孔,“你看,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江屿留给你的东西,你忘了么,袋子里还有你的照片呢。”
时晴只是摇头:“一定是他搞错了。”
两人僵持的时候,王兴洋开口插话:“要不然先把沙漏交给我吧,我替你们俩保管一阵子。时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先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时晴已经没有力气再和友人争辩,只能点点头说:“好。”
交出沙漏之后,时晴觉得轻松不少。
她很快就把自己说服了,毕竟在她过往的人生中,失败的经历远远多于成功,改写过去已然超出她的能力范畴,放弃才是明智的选择。
早餐过后,她和王兴洋一同出发,驱车返回市区。
发动车子之前,周韵珊从民宿村的方向跑来,敲开车窗,递上一个包裹。
“差点忘了,”王兴洋还在设置导航,顺口对副驾说,“帮忙拿一下。”
“好。”时晴接过包裹,放在膝盖上。
车子驶上路面,王兴洋解释说:“这里都是江屿留在民宿的东西,韵珊昨晚整理出来的。”
“啊。”时晴的神情瞬间紧张起来。
她低下头,仔细打量手里的包裹。包裹沉甸甸的,里面的杂物形状各异,一时也摸不出是什么。
王兴洋问道:“你想打开看看么?”
“可以么?”
“没关系,没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是些生活用品,韵珊说交给他的爷爷奶奶,留个念想。”
“哦……不交给他父母么?”
王兴洋摇摇头:“你不知道么?他的双亲都不在人世了。”
时晴惊得说不出话:“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
“他母亲应该是大学毕业那年走的,他父亲走得更早,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你也知道,他这个人话很少,不愿谈论自己的隐私。”
时晴的心脏再次抽紧——明明暗恋了江屿四年,她却完全不了解他。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取出其中的东西一件件端详。
水杯,牙具,帽子……一双手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驾驶帆船时佩戴的防水运动手套,运动用品店里最常见的款式,唯一的特殊之处在于手腕和手背之间的布面,上面用针线绣着一只小海龟图案,图案下方是滨城海洋大学的英文缩写字母。
王兴洋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凑过来看:“我记得这个是你绣上去的吧。”
“嗯。”时晴点点头,回忆随之涌上脑海。
那时帆船部刚刚成立不久,江屿已经跟随周韵珊学完了入门课程,并且展露出过人的天赋。王兴洋也迅速掌握了帆船维护的初步技巧,成了队里的机修师,只有她是个运动白痴,也不懂机械原理,完全派不上用场,被拉入伙的唯一理由就是凑人头,提高申请通过的概率。
拿到校方的准许后,周韵珊立刻报名参加了全国大学生帆船比赛。
在预选赛上,时晴发现其他队伍都有定制的队服和装备,而他们因为经费不足,只能购买市面上便宜的通用款。
她便自作主张,为社团设计了一个logo,并用针线绣在手套上。
但她不确定队友是否喜欢她的作品,于是不敢声张,特地选了不显眼的位置,细心的江屿是第一个发现的,并且称赞了她。
从那之后,她便成了社团里的设计师,后来周韵珊和江屿一路杀进决赛,参赛用的帆船和帆面,都由她亲手画了彩绘。
时晴把手套装回包裹,继续翻看其他东西。
包裹最底部是一件运动外套。正是昨晚参加烧烤party前,江屿借给她遮风的那件。
大约是次日忘了带走,便一直收在周家的民宿里。
衣服压箱底三年,布料已经有些褪色。
可她明明才被它温柔地包裹,肩膀上还残留着令人眷恋的体温。
前一刻还在她生命中灼灼闪耀的光芒,此时却已枯竭凋败。
从接到电话起至今三天三夜了,时晴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江屿已经死了,就像一朵小小的浪花,被浩渺的大海吞没。
她只觉得眼眶发热,鼻根发烫,喉咙里泛起酸涩的滋味,要不是手指紧紧攥着那件衣服,她或许已经泪流满面。
王兴洋轻声说:“想哭就哭吧,从葬礼之后,你还没有好好哭过吧。”
三天三夜里,她看过江屿祖父母极尽悲伤的恸哭,也看过周韵珊依依不舍的抽泣,然而属于她的眼泪,却一直被她藏在眸子深处,忍耐着,压抑着,总算在这一刻姗姗来迟,不受控制地爆发了。
王兴洋始终注视着前方的路面,只是分出一只手,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时晴哭了很久。
好在通往市区的路途很长,车窗外的风景平稳地倒退,泪水似乎也被向前的速度甩到了后面。
不知过了多久,时晴终于拭去泪水,说:“兴洋,我想请一天假。”
“可以啊,”王兴洋回答,“我帮你跟你领导打招呼。”
“谢谢。”时晴重新抬起头,“江屿留下的沙漏,可以还给我么。”
王兴洋笑了:“就在你包里呢,我早就给你装回去了。”
时晴惊讶地转向他:“为什么?”
“怎么说呢,”王兴洋挠了挠头,“我就是觉得,你肯定还是需要它的。昨天晚上,你第一次碰它的时候,应该发生过什么吧。”
时晴愣了一下,小声回答说:“昨晚我回到了三年前。”
出乎她的意料,王兴洋并没有否认她的说法,反而追问道:“哦?你回去干了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毕业前,在珊珊家的别墅里开烤肉party呢。”
“记得呀,是我提议的,江屿一开始还不乐意,但后来玩得也挺嗨。”
时晴把目光投向远处:“其实那次party本来是不存在的,但因为我昨天晚上投了赞成票,party才办成了,昨晚我就在现场,还跟江屿碰过杯。”
“真的假的?”王兴洋瞪大眼睛,“咱们都毕业三年了……”
“对于你们而言,那确实是三年前的往事,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昨晚才发生的,”时晴语无伦次,口吻也越来越急,“因为我回去了,你们才有那时候的记忆,过去被改写了,但我没办法证明……你能理解么?”
王兴洋一直耐心等她说完,才回答:“老实说,我还是不太相信。刚才出发之前,我也试过倒转沙漏,什么也没发生。”
时晴叹了口气:“我明白,换我是你,也绝对不信。”
“但我支持你,”王兴洋说,“如果过去真的能够改写,你一定很想救他吧。”
时晴心头一颤,这是她心底最强烈的祈望,面前的友人替她说了出来,她不由地提高了音调:“我想!我当然想!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直接传递信息,我的留言会被抹去,改变过去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容易……”
“很遗憾我帮不上忙,”王兴洋说,“其实这些天我也在想,作为朋友,我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他不爱说话,脾气又很倔,我觉得他心里一定藏了什么东西,让他朝着一个方向走的笔直,哪怕撞上南墙也不回头。”
时晴想起江屿和周韵珊的争执,不由得点头:“是这样没错。”
“不管这东西是什么,一定是在他的过去种下的,就像一颗种子,如果你真的能回到过去,或许可以去找找种子的源头。”
时晴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把包裹重新装好,放在副驾驶席旁边的地上。王兴洋说:“下班之后我打算去一趟江家,把东西送过去,你要一起么?”
“不了。”时晴摇头,她不想再沉溺于缅怀之中,她说,“你能捎我去个地方么?”
“当然没问题,”王兴洋再次露出笑容,“你想去哪儿?”
“我想回海大看看。”时晴回答。
*
海洋大学东门正对主楼,中间是一条几百米长的步行道,道路两旁种着细叶榕,树龄几乎和校龄一样长,高大繁茂的树冠在地面上遮出斑驳的阴影,晴天时蝶蜂飞舞,雨天时细丝绵绵,风景独好。
此刻,榕树道上正在举办一年一届的社团招新大会,各个学生社团的骨干在道路两侧摆好摊位,拿着五颜六色的传单,仿佛开屏的孔雀,使出浑身解数招揽刚入学的大一新生。
时晴望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场面,不由得回忆起七年前的情形。
当时,她也是大一新生中的一员,缩着肩膀东张西望,寻找合适的目标。
社团规模有大有小。
像音乐、电影、动漫、摄影,都属于热门的大社团,每年递交申请的人数都超出名额限制,还要通过面试筛选,择优录取。
她一听到面试就犯怵,根本不敢发起挑战。
小众的社团倒有不少,像是计算机竞赛,动植物研究、航空模型、围棋象棋……但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领域,她也不好意思贸然打扰。
她就这样一无所获地逛完一圈,停在队伍末尾的桌前。
这是一张狭窄的小桌,桌上没有海报和横幅,也没有招新表格,只插着一面简陋的三角旗,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帆船社”三个字。
时晴不由得感到好奇——在学生会派发的手册里,并没有这个社团的介绍。
唯一的摊主是个女生,梳着马尾,脸庞呈现鹅蛋形,身材高挑匀称,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一看便是经常运动的老手。
时晴盯着那人的脸,只觉得眼熟。
那人也注意到她的视线,迅速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她面前:“同学,你是滨城一中毕业的吧!”
“是、是啊。”时晴被她的热情吓得退了半步。
“我们是校友呀,”那人捧起她的手,迫不及待地说,“加入我的社团吧!”
时晴在脑海里拼命搜寻,终于忆起这人的身份——滨城一中的模范体育生,周韵珊。
高三的校运会,周韵珊如风卷残云一般横扫赛场,拿下五项田径冠军,作为优秀运动员代表,在闭幕式上致了辞。
时晴有些纳闷,这么一个大名人,怎么会认出平平无奇的自己。后者很快看透她的心思,抬手指了指她的右侧衣领。
原来是她的高中校徽忘了摘,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闪着光。
她手里拿着一本团委印发的社团宣传手册,她低头翻找,试图找出帆船社的介绍。
但周韵珊按住她的手:“别找啦,这上面没有。”
“咦?为什么?”
周韵珊笑嘻嘻地回答:“今年咱们成立社团,明年就有了嘛。”
“哦……”时晴再次望向那面简陋的三角旗,总算搞明白来龙去脉——眼前的大一新生,想要成立一个全新的社团。
她又问道:“帆船社……算是运动社团么?”
“当然,”周韵珊回答,“我们的目标是参加全国大学生锦标赛。”
时晴吓了一跳:“参加比赛?不行,我完全不会啊。”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周韵珊说着指向身后,“他也是新人,你们可以一起学。”
时晴这才注意到,周韵珊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那是个又瘦又高的男生,也穿着和她同款的旧校服,手肘处还打了两个补丁,衣料也有些褪色。
她不由得愣住了——此人名叫江屿,是滨城一中理科班的学霸,今年的高考状元,在校内的名声比周韵珊更响亮。
时晴没想到会在海洋大学看到他,以他的成绩,完全可以报考更好的学校。
“你也对帆船感兴趣?”时晴小心翼翼地问。
江屿摇了摇头,目光飘向周韵珊,艰难地回答:“……盛情难却。”
周韵珊张开双臂,揽过两人的肩膀,口中发出爽朗的笑声:“嘿嘿,放心吧,我一定带你们入门,包教包会。”
“你的如意算盘也打的太响了,我大老远都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从三人背后响起。
时晴回过头,一个胖乎乎的男生抱着几瓶饮料,快步来到面前,选了个有树荫遮蔽的地方停下脚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哎呦喂,这天要热死了。来来来,喝点吧,我请客。”说着塞给她们一人一瓶。
饮料瓶刚从冰柜里取出来,挂着一层沁凉的水珠,时晴受宠若惊:“谢谢你啊。”
“不客气。”
“请问你是?”
“王兴洋,”那人耸耸肩膀,指向周韵珊,“我也是被她拉来凑数的。”
“凑数?”
“校团委规定,成立社团最少要三个人报名,”他望向周韵珊,揶揄道,“不过你居然又骗到两个,超额完成任务啊。”
“你别乱说,什么叫骗,我是有诚意的。”周韵珊嘟着嘴,给江屿和时晴一人塞了一张名片。
那是旅游民宿的宣传名片,印着一幢精致的临海小楼,地址是霞礁半岛海角民宿村32号。
“我家开的民宿,”周韵珊解释说,“十年老店,你们可以上网查,口碑很好的。我家旁边就是水上运动店,是我的干叔叔开的,体验和培训都能做。反正你们也没别的社团可以加嘛,跟我混绝对不亏。”
时晴居然被她说动了,根据校团委的规定,参加社团活动有一个奖励学分,对毕业很有帮助,如果跟着周韵珊,说不定可以轻松拿到。
周韵珊看穿了她的心思,立刻递上一张A4纸:“来,签字吧!”
那是一张社团创立申请表,另外三人的名字已经写在末尾。
周韵珊的签名狂放洒脱,王兴洋则写得歪歪扭扭,江屿的字迹最为秀气,比划像竹节一样规整挺拔。
她眨了眨眼,低头签上自己的名字。
“好耶!”周韵珊笑逐颜开,“为了庆祝,大家一起去吃火锅吧!”
“咦?现在吗?”时晴还没来得及多问,就被周韵珊拉住手拽走了。
*
“姐姐,麻烦让一下。”
时晴被拍了肩膀,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榕树大道路中央,挡住了后面人的路。
周围都是精神饱满的大学新生,只有她穿着一身上班族的行头,显得格格不入。
沙漏并没有启动,是她沉浸在回忆里,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七年前的画面仿佛在眼前滚过似的。
两次穿越时空的经历让她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幻觉,她揉了揉眼睛,挪到榕树的树荫下。
这里摆着一个书架,放着今年印发的社团宣传手册。
她顺手取了一本,从头翻开,试图寻找帆船部的页面,然而并没有找到。
是啊,她们没能在全国大赛中取得名次,也就失去了校方的扶持,周韵珊毕业之后,再也没有新生对帆船运动抱有同样浓厚的兴趣,社团后继无人,只能宣告解散。
四个人的青春回忆,就像落入海洋的一滴水,再也无从追溯。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你是来参观的么?”
时晴回过头,意外地看到大学辅导员的面孔,急忙打招呼:“程导你好,我是新媒体系的毕业生。”
“哦?”对方面露疑惑,“你叫什么来着?”
时晴知道自己一向缺乏存在感,便主动报上姓名。程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是你,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她含糊答道:“没什么,就是想回来看看。”
“今天不用上班么?”
“我休假了。”
“哦?”程导眼前一亮:“你要是不着急的话,能不能帮我个忙?”
*
时晴被程导带去了学校西门边的艺术展厅。
今年的新媒体优秀毕业作品展刚刚结束,需要清空展台,整理展品,学生会人手不够,时晴被拉了壮丁,和学弟学妹们一起折腾到午饭时间。为表谢意,程导请她在附近吃了一顿简餐。
店里的环境清净,适合聊天,程导心情愉快,嘴里也说个不停:“你知道么,这次的展览特别成功,有很多作品现场就被售出,还有十几个学生当场签了offer。”
“好厉害啊。”时晴嘴上称赞,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毕业展是系里的优良传统,一直保持了很多年,每一届的优秀作品,都会挂在展厅公开展出,然而这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
程导把话头转回她身上:“你当年是不是也参展来着?”
“没有,我落选了。”
“哦,你的作品是什么来着?”
时晴并不想回顾黑历史,但既然被对方问起,只能礼貌地答道:“油画《暴风雨》。”
“我有点印象,画的是海上的帆船对吧。”
“是的。”
“我记得你好像还加入了帆船社?”
“嗯。”
“选题是挺不错的,敢挑战油画也勇气可嘉,但构图还是差了点意思,主体不够突出,挺可惜的,以后多下下功夫吧。”
“我明白了。”
面对程导的批评,时晴低下头,其实她并非不下功夫。只是鬼迷心窍,没能发挥出本来的水准。
个中缘由也很可笑,画面主体人物——两个驾驶帆船的运动员——是以周韵珊和江屿为原型塑造的,然而两人并肩战斗的样子,令她始终无法落笔,最后只画下两个模糊的轮廓,自然不够突出。
饭后,程导站起身:“我下午还有个会要开,就不陪你了。”
“没关系的,我不用陪,”时晴小心翼翼地问,“程导,咱们的画室还能进么?”
“哦?你想去怀个旧?”
“嗯,挺想去的。”
“可以啊,今天应该没课占用,你去逛吧,”程导说着甩给她一枚钥匙,“用完放门卫室就行。”
“多谢程导。”时晴如获至宝。
告别辅导员,她来到美术系的大楼,推开熟悉的画室门。
画室比普通教室更大,靠墙摆着各式各样的画具,水泥地面常年被颜料泼染,有些区域被染得五颜六色,显得活泼恣意,天马行空。
她在这里度过了四年的时光,直到毕设截稿的前一晚,还在临时抱佛脚。
然而她始终没法画出理想中的样子,涂涂改改,犹豫不决,因此错过了寝室的门禁时间,被迫在画室睡了一夜。
偏偏那夜天降骤雨,气温陡然下跌,画室冷得像冰窖,她被冻得感冒发烧,没能爬起来参加第二天的帆船大赛决赛。
直到其他三人垂头丧气地归来,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如果能重回那一夜……
她从包里拿出沙漏,手指忍不住微微发抖。
万一又失败怎么办?
面对困难,过去的时晴总能找出一万个理由半途而废,然而此时此刻,她不愿人生中再留下任何遗憾了。
她闭上眼睛,倒转沙漏。熟悉的眩晕感如期而至,让她松了一口气。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她的面前多了一副未完成的画。
那是她的毕业作品《暴风雨》,她如愿以偿回到了三年前的截稿日,老天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