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得去,别再犹豫了!我都替你想好了!”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脸上带着些急切,眼神却倔强得不容拒绝。
1985年夏天,我高考落榜了。
那年,天热得连风都像蒸过一样,村里的土路上全是裂开的缝,踩上去一脚烟尘。可我心里比这天气更闷。
我窝在家里,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说话。村里人见了我,远远地叹一句“可惜了”,然后就摇着头走开。
我知道他们惋惜啥。
从小学到初中,我成绩一直拔尖,尤其是数学,老师都夸我脑子灵光,连公社的中学老师都来家里劝我爹:“你们家这小子,将来肯定有出息,不读书浪费了!”
高考那天,我是满怀希望走进考场的。
可谁知道,成绩一出来,硬是差了三分。三分啊!就像一堵墙,把我拦在了重点大学的门外。
娘听到消息后,悄悄抹了几次眼泪,爹也没吭声,只是抽着旱烟,烟嘴咬得嘎吱响。后来爹终于憋出一句话:“咱家这条件,你还能复读吗?落榜了,就踏踏实实干地去吧。”
我知道爹说得没错。
家里五个孩子,几亩薄田,供我读书这些年,早就掏空了。为了给我交学费,连家里唯一的那头驴都卖了。
娘前几天还因为舍不得吃药,硬是拖着病挣扎着给我们做饭。可就这么苦巴巴的日子,我还考不上大学,真是对不起他们。
那天早晨,我正蹲在院子里劈柴。娘端着一盆衣服出来,看了我一眼,叹气说:“要不,别读了吧,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我没吭声,只是狠狠地把斧头砍下去,木屑崩了一地。
中午的时候,我实在憋不住,扛着锄头跑到地里薅草。
太阳晒得头皮发烫,汗水顺着脊梁流进腰里,腿一弯,脚底下的土烫得直冒热气。可我还是不想停。
心里憋得慌,像堵了一块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春梅从田埂上走过来。
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裙子,头发用一根红头绳扎着,看着我笑了笑:“你咋在这儿干活呢?这大热天的,别中暑了。”
她是我小学同学,后来又做了两年初中同桌。那会儿,老师总说她聪明,可惜家里穷,没钱让她继续上学。初中一毕业,她就进了县里的食品厂当工人。
我抹了把脸上的汗,低声说:“还能干啥?不上学了,就得干活呗。”
她皱了皱眉,蹲下身子,随手拔了一把草:“我听说了,你没考上大学。你真打算就这么算了?”
我苦笑了一声:“不算还能干啥?家里早掏空了,连饭都吃不饱,还能让我复读?”
她盯着我,忽然问:“就差三分,你就不甘心吗?”
我愣了一下,心里像被戳了一下疼处,可又觉得她说得对。
是啊,我真甘心吗?
可想到家里的情况,我又低下头:“不甘心又咋样?家里连让我吃饱饭都难,还能让我再读一年书?”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拍拍裤腿上的土:“行了,我不跟你争了。你要是想通了,就来找我。”
说完,她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又酸又乱。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正坐在院子里发呆,忽然听到院门口有人喊:“新柱!”
一看,是春梅。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快步走过来,把包塞到我手里:“拿着。”
我愣住了:“啥东西?”
她没回答,只是低声说:“你看看这个,再决定。”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坐在院子里,打开包一看,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夹着几张零零散散的钱票。
纸条上写着:“这是我攒下来的钱,够你去复读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当我借你的,等你以后工作了再还我。”
我的手抖了一下,这钱至少有一百块。
那年头,一百块几乎能顶家里几个月的开销。我攥着那叠钱,心里像烧着了火。
这么多年,家里为我掏空了,我怎么还能要她的钱?
可转念一想,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我踌躇了很久,还是去了她家。
她家门口种着几棵杏树,树荫下凉风习习。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我愣了一下,站起身:“咋样,想好了?”
“春梅,这钱我不能要。”我把包递过去,硬邦邦地说,“你也不容易,厂里工资又不高。”
她皱了皱眉,把包塞回我手里:“你要是不读书,这辈子都得窝在这几亩地里。你甘心,我还替你不甘心呢!”
她顿了顿,语气缓了些:“你要是真觉得还不上,就当我投资了。以后你有出息了,给我个利息。”
我怔住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我心里像点着了火。
我攥紧那包钱,点了点头:“春梅,这钱我记下了。以后,我一定还你。”
从那天起,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拿着那笔钱去了县二中复读。
班主任听说我的情况,还特意帮我申请了学费减免。那一年,我拼了命地学,尤其是语文和英语,天天背作文范文到半夜。每次觉得撑不住了,我就想起那叠钱,想起春梅倔强的眼神。
快到高考前两个月,春梅又来看我了。这次,她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给我钱,而是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了一封信。
信封里夹着几张粮票和十块钱。她说:“这是我娘让我带给你的,说你在学校别亏着自己,吃饱了才有劲考试。”
我接过信,心里翻江倒海。春梅家境也不好,她娘能省出这点粮票,肯定是勒紧了裤腰带。
我咬了咬牙,把钱和粮票收好:“你放心,春梅,这次我一定考上!”
1986年夏天,成绩出来了。我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拿着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第一时间,我跑回村里,找到春梅,把通知书拍在她面前:“我考上了!春梅,我考上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里闪着泪光:“我就说嘛,你肯定行!”
大学四年,我勤工俭学,靠着奖学金和兼职,勉强维持生活。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省城的一家国企。第一个月拿到工资,我回了趟村,带着钱去找春梅。
她正蹲在地里拔草,看到我愣了一下:“你咋回来了?”
“还钱来了。”我笑了,把一沓钱塞到她手里,“加上利息,够不够?”
她低头看了看,抿了抿嘴:“早说了不用还。要是都像你这么讲究,我还怎么投资下一家?”
我一愣,被她逗笑了。接下来几个月,我隔三差五就跑回村里,带她吃饭,看电影。村里人都说我们俩天生一对,她却总是笑着摇头:“我可高攀不起。”
但后来,她还是嫁给了我。
婚礼那天,村里人都来了。爹娘坐在炕头上,抹着眼泪直夸春梅有福气。我看着她穿着红嫁衣,笑得像朵花,心里想,这辈子,我一定要让她幸福。
婚后,我们一起打拼,日子越过越好。她开了一家小店,我在单位也步步高升。每次回想起那些年,我总觉得命运对我不错。在我最灰暗的时候,给了我一束光。而那束光,就是她。
“新柱,你到底有没有后悔过?”她忽然问我。
我笑了,握住她的手:“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