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朝的禁忌》
容越登基后,我的名字成了麟朝的禁忌。
通缉令发往全境。
世人皆知,我曾与天子订婚,却趁其落难见死不救,与心上人逃之夭夭。
要不是阿姐对容越施以救命之恩,王府上下死罪无一幸免。
于是阿姐理所当然成了容越的皇后。
大婚那晚,容越将所有通缉令烧了。
我拼命去翻火盆里的残纸,却什么也碰不到。
不找了也好。
反正已经死了。
1
容越登基那日,麟朝迎来了冬日的第一场雪。
宫人簇拥着他穿上明黄色的龙袍,最后小心翼翼地为他戴好九旒冕,待到所有礼制全弄好后。
纷纷跪在地上疾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没跪,围在容越身旁上蹿下跳,伸手去拉他的嘴角。
「高兴点啊,今天可是登基的好日子,容越你苦尽甘来啦!」
可惜我没碰到他,透明的手指径直从他身上穿过,说的话他也全然听不见。
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
我愣了愣,将手收了回来。
记性总是不太好。
忘了,我已经死了。
2
仪仗起驾。
天还未亮,宫墙森森,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仗着他听不见,啰嗦地说了好多话。
「你以前还说不喜欢明黄色,今日我看着,很衬你嘛。」
「今日这么好的日子还耷拉个脸,真是的,当皇上的都要板着脸吗?」
我气恼地揪了揪容越的头发,看见他通红的耳垂又于心不忍,伸手环抱住他,用力往他怀里贴了贴。
「笨死了!明明之前怕冷怕的哇哇叫,现在也不知道披件大氅出来。」
也不知道这漂泊无依的魂灵贴着你,能不能让你暖一点。
路过御花园时,偶然传来零碎的议论声。
「陛下今日登基之后,应该会马上将定国公府的那位立为皇后吧?」
「可是……不是说定国公还有一位女儿,曾与陛下定过婚事吗?」
「别提了,那女人背信弃义撕毁婚约抗旨,早就和那北疆人跑了,要我是陛下,找着她了定要叫她生不如死。」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想想,好像也是姓姜,叫……叫……」
「姜梅青。」
容越示意太监停轿,抬脚安静走到她们身后,看着面前的两位宫娥,冷淡启唇,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早在听见她俩说话的第一时间,我就讪讪地从容越身边飘开了。
低着头绕手指,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不敢再说什么。
胸腔升起一股难言的苦涩,魂魄都暗淡了几分。
事实上,她们说的没错。
容越垂眸,旒冕冠上玉石击撞,他眼神冰冷,微微抬手朝赶来的小六子吩咐。
「妄议天子,处拔舌杖毙。」
小六子神色有些犹豫:「陛下,今日……钦天监说不宜见红。」
「那又如何?」容越讥讽一笑,声音冷酷无情。
「传令下去,自今日起,宫中谁再敢提姜梅青这个名字,都是这个下场。」
我僵在原地,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耳边传来宫娥的痛哭。
姜梅青是我。
容越恨我。
也对,他理应恨我的。
3
我和容越是一起被拐走的孩子。
我们没有记忆,住在普通农户家中,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我不爱读书识字,整日习武练剑,梦想做一个行侠仗义的女侠。
容越陪在我身旁,手里的木剑举得高高的,眼神亮如星子。
他说,我当女侠,他就当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到时候,我就能保护你啦。」
我激动拍手,笑得好幸福。
后来京城的大官找上门,容越变成了陛下万分宠爱的十一皇子。
我成了定国公府上不得台面的幺女。
一切都变了。
十七岁那年,北疆的二皇子拓跋恒作为使臣来京。
郊外清晨薄雾,我背着国公府的人偷偷和容越出来练剑,被他抓了个正着。
他掀开马车上的帘子,嘴角含笑,饶有兴趣地问我:「你是哪家的姑娘?」
容越抬脚挡在我面前,我不愿惹是生非,拉着他跑了。
后来听说,拓跋恒正在京城上下找人打听,说在郊外对一女子一见钟情,有意和亲。
年少轻狂的容越气得喝醉了酒,抓着我的手可怜巴巴地说:「梅梅,你只能嫁给我,可好?」
我失笑说好。
他便马不停蹄地向陛下请下一纸赐婚诏书,恳求娶我为妻。
但是,我抗旨了。
公然上了拓跋恒的马车,对满腔热忱的容越泼了一盆冷水。
「听说北疆塞外风光无限,弯弓骑马无拘无束,自由万分。」
「容越,我不想嫁给你了,我不想在待在这个压抑的京城,我要去实现我的心愿。」
容越攥圣旨的手硬生生攥出了血,双眸通红,视线迟迟不肯从我身上离开。
他不肯接受这个现实,哀哀地望着我:「为什么?你之前不是答应过我吗?」
我放下车帘,不愿多说什么。
「容越,再见了。」
此话一出,我们之间的感情顿时分崩离析。
下人说容越在家整整发了三天高热。
我狠下心没去看他,在厢房里自顾自地收拾东西。
等我从北疆回来,我再去找他道歉。
只是那时我没想到,那次两败俱伤的告别。
是我们生前,最后一次见面。
4
容越颁布了两道禁令。
一道,不允许宫中任何人提及我的名字。
一道,是在境内对我进行悬赏的追捕令。
我心底酸涩,直到登基大典结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垂头丧气地蹲在宫檐下看雪,实在是气不过骂他两句。
「没良心!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生气上了。」
「你通缉个死人有什么用?肯定找不到的。」
容越从大典回来就将自己关进了御书房,不吃不喝等到夜半也没出来。
我整理好心情,下意识拍拍襦裙去找他,一进门却看见他盯着桌台上的折子久久不言。
我撇撇嘴探头去看:「看什么呢也不吃饭——」
看清奏折的一瞬间,话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我爹定国公递上来的折子,内容是恳请容越立定国公府长女为后。
与此同时,书房外有人提灯而来,姜晚端着食盒推门而入,声音温和似水。
「陛下忙于政事,也要照顾身子才好。」
她穿过我的魂魄款款而入,我望着她熟悉的背影,失落咧嘴笑笑。
「好久不见了,阿姐。」
5
姜晚是定国公府的嫡长女,按照亲缘关系。
她是我阿姐。
不仅如此,她还是京城里才貌双绝的大家闺秀,无数人王公贵族抢着与她提亲。
可她偏偏,看上了流落民间多年才被寻回来的十一皇子容越。
而容越又与我亲近,因此所有人都拿我和她比较。
我目不识丁粗鄙不堪,舞刀弄枪不成体统。
而她温婉贤淑吟风弄月,诗情画意信手拈来。
就连我们的名字,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是地里土生土长的姜梅青,她是名门世家温良淑德的姜晚。
即便这样,她也是我在国公府最亲近的人。
她会带着我买糖丸,听戏曲,逛铺子,逗蛐蛐。
大概是她装的太好了。
以至于我死后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那么恨我。
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我死掉。
6
容越闻声抬头,立刻将折子合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阿姐忸怩不语,羞涩地将汤盅放进容越手中,顺势攀上他的手臂。
「阿爹说他今日递了立后的折子上来,让我斗胆来问问陛下,我们何时成婚?」
事实上,早在容越继位成功后,阿姐就住进了历朝历代只有皇后才能住的坤宁宫。
这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这后位一定是她的,没有人刚和她争。
我还记得我当初一路往皇宫飘时,路上稚子唱着的,都是容越和阿姐的同甘共苦携手情深。
「共饮宿江水,恩爱两不疑。」
她离这梦寐以求的后位,只差这一纸诏书了。
容越抿唇不语,挣脱开阿姐的手,只是说:「朕知道了。」
阿姐有些不高兴:「难道……陛下不愿?」
她想起容越今日下的诏令,更是不悦地红了眼睛。
「陛下,当初她见死不救,是我撑着一口气将你从宿水江里背出来的,我和你同甘共苦这么久,一颗真心就差掏出来给你看,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世人皆知,前朝天子驾崩之日,太子领兵发动宫变,当时还是十一皇子的容越逃跑中不慎被埋在落石中,而他那人尽皆知的心上人不仅没救他,还当着他的面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后来他侥幸被人挖出,被太子追杀,情急之下借水逃生,是路过的姜晚不顾自身安危,硬生生把他拖上岸,助他韬光养晦谋朝篡位。
这段口口相传的爱情佳话我已然听过无数遍,每一次听,心里都空空荡荡的,落不到实处上来。
事情的真假,是由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评判的。
阿姐这番话,是在提醒容越,我是个多么可恨的女人。
我白着脸笑笑,为难地想逃。
容越也记得。
他揉揉额头:「我会让钦天监选个合适的日子,你不必担心。」
阿姐放心地笑了。
「只是——」容越话锋一转,冷淡道:「姜晚,后位给你,你就莫贪心肖想其他了。」
阿姐脸色一变,神色可怜,「陛下,那姜梅青能另找他人远走高飞,你为何就不肯放过自己,看看身边人呢?」
容越的眉眼陡然变得凌冽万分,挥手不愿再说。
「出去!」
7
大婚的日子定在腊月十一,越来越近了。
宫中四处张灯结彩,皇后位制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送到坤宁宫。
「这身衣裳简直是为您量身定做的,您和陛下简直是天作之合。」
「娘娘万福金安,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羡慕您呢。」
阿姐被捧上了天,得意极了,一直让婢女去请容越来看她的凤袍。
容越一次没去过。
他整日待在御书房里,四下无人时,总会从暗格中抽出一张我的悬赏令。
发出去这么久,依旧没有我的半点消息。
悬赏令上面的画像是他亲手画的,有我八分神韵,他总是看着看着,就恼怒地合上暗格。
「姜梅青,你最好这辈子都待在北疆不回来。 」
我觉得他这样不好。
教书先生说,人活着就应该往前看,旧人旧事如同下雨天泥泞的路面,会妨碍马车前进的车轮。
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放下。
但我好像也没放下。
大婚那晚,张灯结彩,皇宫红艳艳的。
容越的眼眸也跳动着红光,他想开了,将我所有的通缉令放进火盆中烧了个干净。
「罢了,不找了。」
无数的纸灰迎风飞舞,像极了我没等到的丧事上的白纸钱。
我慌乱去抓火盆里的残纸,却什么也碰不到,眼泪滴滴答答地落。
「怎么就忽然不找了呢?」
容越听不见我的呢喃,等到小六子禀告吉时已到,他深深呼出一口气。
缓缓抬步,往坤宁宫的方向走。
大婚日,自然是要圆房的。
我靠在廊下,呆呆看着空中的粉尘飞舞,五感全部关闭。
恍惚间发现,魂魄也是会做梦的。
8
我梦到了以前的容越。
他看着才五六岁,穿着一身麻布短打,正扛着一把木长枪凑过来低头看我。
「梅梅,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吗?」
我看了看自己稚嫩的小手,抹了把眼泪,声音委屈极了:「容越,我不想去京城。」
小容越听不懂,疑惑地抚上我的额头,低声安慰我。
高高举起手上的木长枪。
「不去就不去呗,反正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保护你的。」
画面一转,十六岁的容越身着皇子华服,在街上扬鞭纵马,勒着缰绳笑吟吟朝我伸手。
「梅梅,走,我接你去郊外踏青赏春。」
这时的容越深得圣宠,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颗心全牵系在我身上。
「容越,你等等我!」
我激动地伸手去够容越的手指,没曾想他离我却越来越远。
画面又转,十九岁的容越拿着圣旨激动地推开我房门,抱着我兴奋地转个不停。
「梅梅,父皇为我们赐婚了!待我娶你过门,我马上带着去你游山玩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惊呼一声,让他赶紧放我下来,抓着他的手看着圣旨反复确认。
「这是真的吗?」
容越笑得宠溺:「我哪来的胆子伪造圣旨啊,当然是真的。」
最后,画面定格在阿姐来找我的那晚。
更深露重,她幽幽地望着我,「妹妹,你要害死容越吗?」
圣上的皇恩是一味慢性毒药,逐渐将容越逼入勾心斗角的夺嫡之战中,即使他无心在此,也再也逃不脱了。
阿姐说,我与容越成婚对他毫无助力,国公府不喜我,定不会为了我和容越一条心。
容越和我成婚,会死的很惨。
「梅梅,你走吧。」阿姐上前抚上我茫然无措的眼睛,「我喜欢容越,也心疼你是我妹妹,实在不愿看你们自寻死路。」
「你若真喜欢他,不如叫他死心,走的远远的才好。」
我答应了,抗旨悔婚,在拓跋恒的力保下侥幸保命,和他去北疆。
可是最后,和容越成婚的,是我阿姐。
她骗了我。
9
大梦方醒。
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起身离开,却不知何时。
容越坐到了我身边。
忽逢夜雨,淋湿他肩头。
他仰头望着檐下的大红灯笼出神,轻轻唤我的名字。
「姜梅青,朕今日成婚了。」
想起什么,容越深深闭眼,捡起地上残留的纸灰摩挲,恨声道:
「不过你怕是早就嫁给拓跋恒了。」
「算了,朕不找你了,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拓跋恒身边,一辈子都不要出现。」
「否则,朕一定会杀了你。」
倘若此刻的我有一颗鲜活的心脏,那么它应该会被这句话烧成一捧灰。
容越,我不在拓跋恒身边,我现在就在你身边啊。
看见他的衣角沾着我的衣角,恍惚间觉得,容越仿佛能看见我,是故意坐在我身旁一样。
我眼睛一亮,急急说着:「容越,你听我解释,我当时不是故意不救你的,是我……」
容越没反应。
这只是巧合而已。
细雨滴进容越的眸子,就像是我的眼泪变成他的眼泪一样。
红灯高挂,廊下听雨,天人两隔,一夜未眠。
10
圆房未果,阿姐胸中积怨,生了一场大病。
爹娘请愿来看她,一踏进殿内,阿姐就马上屏退了所有宫人。
「本宫想和家人说些体己话,你们都出去吧。」
等到屋里只剩他们三人时,阿姐拽着娘亲的衣袖,哀怨大哭。
「区区一个死人,我也争不过吗?」
定国公气的破口大骂:「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她接入京城,不如直接将她溺死得好。」
我麻木听着,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这种话,我生前听的太多了。
但凡我有一丁点挡住阿姐前途的迹象,他总是会粗着嗓子厉声咒骂我,恨不得我早点死掉。
国公夫人温柔拍着阿姐的背,轻声安慰她:「来日方长,死人没时间,可你和容越之间的日子还多着呢,慢慢来总能叫他喜欢你。」
阿姐还是着急:「可容越甚至将那贱人的养父母都接到京城来了,这不是下我们国公府的脸面吗,他分明是在告诉我他还在念旧情,我该怎么办啊?」
半月前,容越派出去的探子有了消息,他派人将我们曾经的养父母接回了京城颐养天年。
两家依旧是邻居。
容越偶尔会去看他们,包括我的养父母。
养母腿脚不便,精神也有些恍惚,第一次见容越时甚至没有行礼,呆呆问着:「阿越,梅梅去哪儿了?」
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我犯了何等大罪,只有阿母敢问我的行踪。
容越低声说:「她嫁人了,再也不回来了。」
养母拿出一把木剑,呜呜哭起来:「为何不回来了?我一直在等她呢?当初答应她的桃木剑已经做好了,还没来得及给她呢,阿越你托人帮我问问,让她回来看看我吧。」
我心中钝痛,手忙脚乱去擦她的眼泪,可怎么也擦不掉。
「阿娘,你别哭啊,我现在就在你身边呢,不要哭啦。」
「木剑我收到啦,我很喜欢,你不要再伤心了。」
言多必失,养父连忙捂住养母的嘴,向容越告罪求饶:「内人口出狂言,还请陛下恕罪。」
容越挥手让他起来,将养母手中的桃木剑接过来,轻声道:「婶子放心,我会问问她的。」
回宫后,容越提笔想了许久,才在这封即将发往北疆的书信上写下第一个字。
他说:「新朝稳固,盼两朝贸易邦交,二皇子文韬武略,特邀来朝交两国旧好。」
随信附上的,还有一副木剑的拓印。
只可惜,信刚发出就被阿姐截了下来。
不仅如此,拓跋恒传来的无数封书信,也通通在她这里。
阿姐自枕下翻出书信狠狠丢了出去,声音无比不甘。
「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想着找人呢,姜梅青我只恨你死的太晚了!」
我呆呆听着,指尖颤抖,觉得她好陌生。
国公夫人拧眉也意识到情况的严重,左顾右盼后确认没有旁人后,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出来交到阿姐手里。
「此药有催情功效,你争取早日怀上龙嗣,届时无论陛下的心在哪儿,你都必定是他最重要的人了。」
定国公捡起书信,将它们全部倒进取暖的炉子里。
「晚晚,你切记,不管真不真心,子嗣才是最重要的。」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计谋,什么都做不了。
11
开春时,阿姐依旧缠绵病榻,时常让容越来看她。
之前鼓起勇气发出的书信石沉大海,容越皱眉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后无奈踏入坤宁宫。
「最近好些了吗?」容越背手站在阿姐榻前,不甚在意地问。
阿姐摇摇头,咳了几声。
「臣妾近日时常夜半惊醒,梦见那宿水江江水滔滔,我在江面来回扑腾,却怎么也上不了岸,竟要活活溺死,真是怕极了。」
容越一眼就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神色冷淡。
「怕是邪祟入体,我改日找个高僧为你做法事就是,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容越立刻转身离开。
阿姐计策失败,气得砸烂了屋内的南海珊瑚。
我隔窗望着她恼怒的模样,又看了看自己逐渐透明的手掌。
圣僧做法的话,我还能在容越身边呆多久呢?
果不其然,呆不了多久了。
随着那光头和尚一句句驱邪的颂词出现,我的魂魄好像被人用重锤凿了一下又一下,疼的我直不起腰,只能蜷缩在容越脚边,扯着他的衣摆挣扎。
「容越,我好疼,你别让他说了。」
「容越,容越……停下来。」
灵体变得越来越淡,驱邪仪式再进行下去,我怕是要魂飞魄散了。
容越明明听不见我的声音,脸色却随着仪式的进行越来越难看,他双拳攥紧,忍无可忍。
等到高潮即将到来。
「够了!」他阴沉着脸打断了仪式,抬眸望向阿姐,「到此结束吧。」
阿姐抓住把柄:「那要是我日后还做噩梦怎么办?」
容越:「我会来陪你的。」
说完,他带人离开,被高僧喊住脚步。
「陛下。」昭无圣僧跪下磕头,声音沙哑,「您的身边,真的跟着一只小鬼,长久以来阴气入体,怕是有损龙体安康。」
原来我一直跟在容越身边,还会损害他的身体。
我从地上艰难爬起来,不敢再离容越太近,只能远远观察他的表情。
容越听完没什么反应:「届时再说吧。」
他走后我垂着脑袋飘到圣僧面前,不好意思地认错:「对不起,我再也不缠着他了。」
圣僧能看见我。
他苍老的眼睛望着我,叹了口气,「姑娘虽然无意害人,为何不去投胎转世,非要缠着陛下不放呢?阴阳相冲,他身上龙气迫人,再这样下去,只怕你要魂飞魄散再无来世了。」
我不怕魂飞魄散。
我们之间的误会千缠万绕,我只想和他好好道歉。
我只想和容越好好告别。
12
容越言而有信。
阿姐再一次做噩梦时,他宿在了坤宁宫。
只不过阿姐睡里间,他命人在外面另外支了榻子,任凭阿姐再怎么劝诱,他也不进去。
我笑得得意,小心翼翼地去戳容越的眉眼,忽然觉得他这么固执也算是好事。
正准备在容越身边守一夜,他的脸色却极快地涨红起来。
容越意识到不对劲猛地睁眼,翻榻冲进里间狠狠掐住阿姐的脖子,「你做了什么?」
只见阿姐身上只覆着一层薄纱,优美曲线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她弯起眼眸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大笑,盯着容越吐气如兰。
「臣妾、臣妾只不过是想完成身为皇后的本分罢了。」
她将那催情药研磨进了今晚的熏香里。
「该死。」
容越像是被烫到一样发狠将她甩开,眼神恨不得将她抽筋剥皮,浑身上下紧绷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阿姐不甘冲上去从他身后抱住他,凄声尖叫:「容越,这样了你都不肯看看我吗?」
一个反抗一个挣扎,我看着着急,也伸手去掰阿姐的手腕,「阿姐,你放手!」
灵魂的劝架当然是没有用的。
「姜晚,你给我滚开!」
当容越咬牙再一次挥开阿姐时,她不小心撞到了床头的暗格,机关触发,只听见啪嗒一声。
一封信掉了出来。
阿姐瞳孔瞬间放大,什么也顾不上了,伸手就想去够那封信。
却被容越抢先一步。
「这是什么?」
容越的呼吸粗重,摇晃的身形在月光下恍若鬼魅。
他终于看清了信封上的字。
那是拓跋恒昨日寄与我的书信,姜晚还未来得及处理。
他在信上一遍遍地问我,何时回北疆,现在在何处。
为何不回他。
死人无法收信回信,他便不厌其烦地寄了信过来,大概是猜测到我遭遇不测,昨日他来信说,他已经动身来麟朝了。
「梅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与容越恩断义绝,我便接你回北疆来,等我。」
容越借着月光将这封信反复读了三遍,磅礴的恨意甚至压过了药性,他盯着姜晚仓惶一笑,像是从地狱中索命的恶鬼。
「姜梅青,她在哪?」
姜晚缩在角落里抱着身子抖如筛糠,哆哆嗦嗦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容越以为我跟着拓跋恒远走高飞,拓跋恒以为我找到容越留在麟朝,其中误会,都是姜晚从中做鬼。
「没事的容越,我就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抿唇去牵容越的手,眼睛眨啊眨,还是有眼泪涌出来。
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在乎我了。
这桩姜家人死死隐瞒的死讯,终于漏出了一点风声。
姜梅青,早就死在冰冷的宿水江底了。
13
拓跋恒带我走后,我不死心,夺了他的马回头。
去找容越的时候,一路波折。
只能看见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沿着宿水江逃亡。
水源,在这乱世之中是最珍贵的东西。
我的马早就被人抢走分食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加入流民的队伍,用手不停比划打听容越的消息。
宫变那晚我伤了耳朵,再也听不见了。
逃亡的日子真苦啊,因为饥饿,我失去力气,昏昏沉沉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
容越还在京城吗?他有没有逃出来?他还活着吗?
我很担心他。
终于,我看见了姜家的车马。
世家商贾的命还是比普通百姓重些,透过飘起的车帘,我看见了阿姐的脸。
阿姐好像在追什么,沿着宿水江一路上都在探头张望,看起来很是焦躁。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拼了命地追上去。
终于,阿姐停了下来,我在滔滔江水中间,看见了紧闭双眼不知死活的容越。
什么也顾不上了,我扑在阿姐脚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咿咿呀呀说了什么,心里只是想着。
「阿姐,你快救救他,你快让人救救他啊。」
那时阿姐的表情就像是见了鬼,她皱眉将我狠狠推开,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的脸。
容越越漂越远,我心中担忧焦躁难以疏解,回眸望了阿姐一眼,咬咬牙。
毫不犹豫跳进了宿水江中。
我从小习武,水性也非常好,在江水中艰难地起起伏伏,终于拉住了容越的手。
许久不见,他满身是伤。
我难受的厉害,竭尽全力带他往岸边游去。
但因为这几日逃亡滴水未进,堪堪将容越送到岸边,整个人就脱力被水冲走。
阿姐派人将容越拉上了岸。
我不想死,榨干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拼命挣扎朝阿姐伸手。
阿姐,救救我。
救救我啊。
阿姐露出了一个我万分熟悉的笑,她伸手过来,我激动扑腾,拼命去抓。
就在我们俩的指尖即将相触的那一刻。
她嘴巴张合,微笑着后退一步。
仆从用长棍将我推离岸边,死死将我压在了水里。
那一刻我竟然奇妙地领会到了她说了什么。
她说:「姜梅青,去死吧。」
如她所愿,不消片刻,我就在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水可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