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7月,身患重病的蔡元培躺在床上,高高兴兴给刚出生的外孙女取名字。
翻开今日的报纸,心脏突然剧痛难忍,只见《益世报》上刊登着“蔡威廉女士遗作展览特刊”的新闻。
女儿的遗作展?怎么可能!他的女儿前段时间刚生完孩子,还给自己写信来着。
想到这,蔡元培挣扎着爬下床,翻箱倒柜翻出那些信件,眼泪一颗颗砸在上面。
以往女儿都会亲自写信,可这个月的信都是女婿执笔,只在落款加一句“威廉附笔请安”。
这么反常,自己现在才发现,他最心爱的女儿不过35岁啊,怎么能走在自己前面?
蔡元培悲恸欲绝,在女儿去世的第二年,蔡元培溘然长逝,享年72岁,临终前他始终在喊“威廉、威廉”。

蔡元培育有六儿二女,一个夭折,长女蔡威廉是他最宝贝的孩子。
蔡威廉继承了父亲的才华,7岁读的是《红楼梦》之类的经典名著。
有次玩伴拿着《红楼梦》考考她,蔡威廉对答如流,8岁精通多国语言,德语、法语张口就来。

(蔡元培一家四口)
母亲黄仲玉出身江西书香门第,擅长书画,蔡威廉也继承了母亲的艺术基因,格外喜欢画画。
蔡威廉生性早慧,同龄的孩子刚开始画画,色调多是阳光、积极的,而十一二岁的蔡威廉,用色很暗,暗得诡异。
她越长大,画面里的暗占比就越重,沈从文第一次见到蔡威廉的作品,不禁吓一跳:
“那画颜色用得暗暗的,好像一个中年人的手笔,问及时,才知道是孑民先生大小姐蔡威廉女士画的。”

1928年,杭州国立艺术学院成立,蔡威廉刚好结束了在法国里昂的学习回国,就被聘为杭州国立艺术学院的西画教授。
蔡威廉刚回来,就以傲然姿态叫嚣画坛,中国首次全国美术展览上,有两位女画家火了,一个上海美专的潘玉良,另一个则是蔡威廉。
这时的蔡威廉,出身名门,是蔡元培的女儿,自身还有才华,爱慕者自然排着队上门。
其中追得最勤的叫张道藩,但对于同样留学归来、同样学艺术的张道藩,蔡威廉却丝毫不来电。
早在归国前,蔡威廉就心有所属。
蔡元培曾参加一次国际工艺美术学展览会,会上有个中国留学生用法文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介绍中国美术的论文。
内容行云流水、文情并茂,让在场的蔡元培眼前一亮,他当晚就把论文寄给女儿蔡威廉学习。
未见其人,先见其文,这篇论文就像一颗小石子,丢进蔡威廉心里的一汪春水,泛起微微涟漪,也让蔡威廉对这位论文的作者愈发好奇。
而这个作者,正是与林风眠同时期在法国留学的同学林文铮。

(从左到右:林风眠、林文铮、吴大羽)
在杭州艺专见到林文铮,蔡威廉心底里的那点波澜开始发酵,进化成滔天巨浪。
其实,这股海浪也波及到了林文铮,可对林文铮来说,他无力去回应,只能假装从未湿身。
蔡威廉家境、才华样样好,而林文铮虽然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杭州国立艺术学院教务处处长、西洋美术史教授。
可贫穷的家庭,早已压得他不敢抬头直视蔡威廉的喜欢。
村上春树说,喜欢一个人又不敢说,但如果对方头发刚好乱了,可以借此机会轻轻告诉她,你头发乱了喔。
林文铮连这样的搭话都不敢,因为只要跟蔡威廉说上一句话,“喔”的颤抖就已经把他的爱意泄露得干干净净。

(林文铮)
所以,他选择逃避,避开蔡威廉,不与她交流,但他心里汹涌的爱意又让他决绝得不够彻底,显得拧巴。
而拧巴的人,一旦碰上一个坚定爱他的人,他所有的防备将会不攻自破。
蔡威廉知道林文铮的顾虑,她告诉他,她不在意这些。
蔡元培听说女儿喜欢的是林文铮,比当事人还激动,马上拍板:“马上订婚!马上订婚!”

1928年,林文铮和蔡威廉在东亚旅社举行了隆重的婚礼,数百位达官贵人到场祝贺,场面颇为壮观,结婚的讯息还登上了新闻头版头条。
节俭了一辈子的蔡老,却给女儿女婿在西湖边盖起了一栋小洋楼,房子上上下下都是蔡威廉设计的,蔡元培为其题名:“马岭山房”。
婚后,林文铮并没有把蔡威廉束缚在家里,他知道她想要做中国的达芬奇,他愿意尽全力帮她实现。

《国立艺专开学大典》林风眠作品,坐在椅子上的是蔡元培,身旁是林风眠,右侧的一对伉俪是林文铮与蔡威廉
蔡威廉生性安静,从不会正面跟人起冲突,跟别人意见有分歧,她一般都是礼貌笑笑,然后走开。
课堂上对待不听话的学生,她也只是轻轻说一句“不要乱画啊”,毫无震慑力。
遇到有才华的学生,她不会居高临下地给予他人赞美,也不会苍白地夸两句,而是以平等的姿态,给到对方足够的尊重。
有一次,蔡威廉在学生展览看中一幅画,便与创作者提出想用自己的油画与之作交换,学生受宠若惊。
而这个学生,便是家喻户晓的艺术家吴冠中。
吴冠中曾回忆他眼中的蔡老师:
“她没有在教室教过我,不相识,我只远远以尊敬的眼光看她。
她是一个少妇,经常着黑衣,体态优美,少言语,显得分外静穆、内向。”

(蔡威廉)
画家蔡威廉,甚至林文铮的妻子蔡威廉,都可以是优雅的、大方的,但在战乱中的蔡威廉,就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炮灰。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又逢杭州艺专内讧,把林风眠、林文铮等元老逼走了。
林文铮和蔡威廉拖家带口逃到昆明,蔡元培到香港避难,蔡家父女就这样分道扬镳了,谁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阴阳相隔。

当时,林文铮和蔡威廉已经有5个孩子了,一家七口人挤在30平米不到的窄屋,没有收入,一日三餐全靠过往的家产变卖。
蔡威廉也不能画画了,她整日站在烟熏火燎的灶台边烧饭,曾经画画的手再拿画笔拿不利索了,但搓衣服却搓得有模有样。
同他们当邻居的沈从文回忆:“房子那么小,大杂院那么乱,想安静作画是不可能的……
生活压在这个人身上,实在太重了,微笑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表达。想用微笑挪开朋友和自己那点儿痛苦,却办不到。”

1939年,蔡威廉又怀孕了,即将生产时给不起住院的费用,蔡威廉便咬咬牙自己在家生。
历经九死一生,女儿林徵明出生,蔡威廉抱着怀里的女儿,悲喜交加,她艰难地抬手在千疮百孔的墙壁上为女儿画了一幅肖像画。
又在旁边,用尽最后一口气,用画笔呐喊出“国难!家难!”
在女儿出生后两天,蔡威廉因产褥热去世,年仅35岁。
留下了一堆画,6个孩子以及绝望无助的林文铮。
因为当时蔡元培远在香港,又身患重病,林文铮考虑再三,便把妻子去世的消息先隐下了。
蔡威廉去世一个月后,林文铮收到了岳父的信。
信里蔡元培兴致勃勃给刚出生的外孙女取名:“为其子拟徵明(从生于昆明着想)、六如(从行六着想)二名,嘱其选用。”
两个月后,意外得知女儿死讯的蔡元培,气急攻心,病情急速恶化。

蔡威廉结婚那天,她突然灵感一闪,说什么也要当场作画,就差最后一步上色了,可吉时已到,大家催促让她赶紧走,她只好先把画送给了父亲。
蔡元培低头一看,女儿画的是她自己,蔡威廉说希望这幅画以后能代替她,陪伴父亲。
可这次,没人催她,她却走得这么匆忙……

在蔡威廉去世一年后,蔡元培也追着她去了。
我想一生心怀抱负的蔡元培,不可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放弃生命,也许他不过是想追上去,让女儿把那幅画的颜色补上。
他年纪越来越大,视力逐渐倒退,记忆力也不太好了,画作没有颜色,威廉先生您要他如何再看清您的面孔!
蔡威廉走后,林文铮的生活继续漆黑一片,被扣帽子、进监狱、被逼退休……
1976年,时隔近40年,林文铮皈依佛门,再次回到“马岭山房”。
上次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离开,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晚年的林文铮,独自守着空荡荡的房子,有个房间整日烟雾缭绕,摆放着香烛的案子上,还放着一个骨灰盒,旁边的相框里是年轻的蔡威廉。

他就这么守着妻子的骨灰,守着曾经妻子用心装修的房子,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可能会心生歉意,威廉,请你原谅我,之前是你追我,这么多年了我还是那个胆小的人,不敢追你而去。
他可能不是胆小,只是时不时感觉恍惚,看着满是她痕迹的房子,觉得她还在。
可闻到那个房间里飘出的檀香,才惊觉她已经离开很久了。
他每天就在这种时而惊喜雀跃、时而失魂落魄的循环中度过,直至1989年去世。

主人都走了,这套房子又陷入了产权纠纷。
蔡威廉和林文铮的骨灰盒被丢出门外,门外蔡威廉精心雕刻的石刻也被当作垫路台,被路人肆意践踏。
这套房子如同两位主人的命运,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