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进医院的那天,正好是个阴雨天。窗外的雨丝像是断了线的珠帘,落在玻璃上,滑出一道道模糊的痕迹。表姐的病房在五楼,靠近走廊尽头的位置,安静得像一口深井。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眼角的皱纹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枯树皮。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杯底还残留着几片未完全溶解的药片。她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杯沿,动作缓慢却透着一种决绝。
“保姆会来照顾我。”她对前来探望的亲戚们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天气预报。亲戚们面面相觑,有人试图劝她:“我们是你的家人,怎么能让外人来伺候你?”表姐却只是低头,盯着杯中的水,像是看见了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家人……家人是什么?”
表姐年轻时是个风风火火的人,爱穿鲜艳的衣服,爱笑,爱闹,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她曾在2008年用诺基亚手机发短信告诉我,她要去云南旅行,短信的提示音还是那种老式的“滴滴滴”。她说她喜欢那里的阳光,喜欢大理古城的青石板路,喜欢洱海边的风。那年她刚离婚,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独自去寻找所谓的自由。
离婚协议书上有一圈泛黄的咖啡渍,那是她签字时不小心洒上的。她说,那一刻她的手在颤抖,但心却异常平静。她的丈夫出轨了,和一个比她年轻十岁的女人。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默默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搬出了那个住了十年的家。她带走的东西很少,一箱书,一些衣服,还有阳台上那盆枯姜的茉莉花。
表姐没有孩子,这是她一生的遗憾,也是她选择离婚时最大的痛点。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但在怀孕三个月时流产了。那天是周三……不,应该是周四,她记得很清楚,因为楼下的桂花刚好落完第三瓣。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闻着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感觉自己的心像摔过的搪瓷杯,裂了,却没有碎。
后来,她再也没有怀孕。医生说是因为她的身体出了问题,但她知道,真正的问题在于她的婚姻。丈夫对她越来越冷漠,家里的气氛像是冬天的深夜,寒冷而死寂。她试图挽回,但丈夫的眼神告诉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表姐的病房里有一台老式挂钟,每到整点都会发出“咔哒”的声响。那声音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家,那个有着泥土气息的小院子。她的父母早已去世,兄弟姐妹也各自成家,很少有人再联系她。她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像是一个逐渐收缩的气球,最终只剩下她自己。
她说,她不想麻烦任何人。亲戚们的关心让她感到窒息,那种带着怜悯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老人。她宁愿花钱雇保姆,也不愿让亲戚照顾她。保姆是陌生人,没有感情纠葛,没有道德绑架,只是单纯的雇佣关系。她需要的不是关心,而是自由。
病房的窗台上放着一盆仙人掌,是保姆买来的。表姐说她不喜欢仙人掌,因为它的刺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充满了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却还是被扎得遍体鳞伤。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可以在晚年时享受儿孙绕膝的温暖,但现实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的心痛不是那种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持续的低温,像是左胸第三根肋骨的位置被冰块覆盖。她的眼眶发热,但流不出泪,因为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痛。她说,她的生活就像煎过头的溏心蛋,外表看似完整,内里却早已干涸。
表姐的病情逐渐好转,但她的心却始终无法痊愈。她开始拒绝探视,不再接亲戚的电话,也不再回复短信。她说,她需要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像是阳台上的那盆茉莉花,枯了,却依然倔强地站在那里。
有一天,我去看她,带了一束桂花。她闻着桂花的香气,突然笑了。她说,这香气让她想起了初恋,那个曾经在桂花树下向她表白的男孩。她的笑容里有一种错位的感知,像是把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痛苦混在了一起。
表姐最终出院了,回到了她那间小小的公寓。她的生活依然简单,依然孤独,但她说,她已经习惯了。她的世界里没有家人,没有孩子,只有她自己。但她说,这样也挺好,至少她可以做自己,不必为了别人而改变。
表姐的故事让我明白,有些人注定是孤独的,但孤独并不意味着不幸福。她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选择了自己的自由,也选择了自己的孤独。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