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史密斯日记与笔记:1941-1995》是帕特一部难以定性的著作。
尽管本书的编者安娜·冯·普兰塔在书中反复重申,这不是海史密斯的自传。但我们可以发现,这本书在很多层面都表现出了传记的性质。
海史密斯在她的日记和笔记中侃侃而谈,谈写作,谈世界,谈自我,并且毫不避讳地将个人的私生活剖析在读者面前。
普兰塔在编辑这些文字的时候,在每一时期的日记和笔记之前,都附有帕特里夏这一时期简要的经历。
以上种种都让这本书具备了传记和年谱的性质。
但我们一定不要天真地以为,借助帕特自己的文字,我们就可以看到一个真正的帕特。
对此本书的编者,同时也是帕特的编辑普兰塔说得一语中的:我们在日记与笔记中读到的那个人,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帕特,而更有可能是她自以为的样子,或是她希望自己成为的样子。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其中出现的人物,回忆的过程也是诠释的过程。
基于以上立场,《海史密斯日记与笔记》的价值就很明显了,它不是帕特的自传,但却可以让读者看到,帕特里夏·海史密斯是如何成为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
鉴于海史密斯在书中写下了太多让人脸红心跳的私生活细节,或许会让读者产生一种窥视别人生活的别扭。
但无需别扭,一来本书的日记和笔记是经过普兰塔等人的妥善编辑的;二来,帕特本人未必会觉得读者阅读这些文字是对她的冒犯。甚至,帕特早就预料到了这些日记与笔记的出版,因此会在日记中与未来读者对话。
这并非是信口雌黄,不妨先来看看帕特写于1941年5月24日的日记:舒尔伯格(或托马斯·沃尔夫)写道,一个人之所以写日记是因为他不敢把写的东西公之于众。我就是这样的。不管怎样,我喜欢记录我的进步和退步。
后半句话大约是真实的,但前半句,帕特就有些口是心非了。
事实上帕特并不害怕她的日记公之于众。因为在后来写于1945年9月12日的日记中,帕特直接向她未来的读者喊话了:
未来的读者们,请注意!这些日记应该和我的笔记同时阅读,这样就不会产生我只写琐事俗务的印象了。
类似的文字还出现在帕特写于1970年1月17日的日记中:在我死后,如果有人翻看这本笔记,会觉得太无聊,太多琐事了。
诚然,《海史密斯日记与笔记》确实记录了太多的琐事,但这恰恰证明了帕特的真实与鲜活。
更重要的是,在这些琐事中,我们能看到一个写作中的帕特。
在写于1941年6月21日的笔记中,帕特对她自己的写作有一句极其精彩的论述:我是一个在洪水中挣扎的游泳者,通过写作寻求一块落脚的石头。
恰如书名所说,本书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日记,一部分是笔记。但编者普兰塔在开头就告诉了读者,这两部分的界限有时候并不明显,甚至就连帕特也无法将二者截然分开。
整体上,帕特的日记描述了她时而紧张、时而开心、时而痛苦的个人经历;笔记则帮助她对这些经历进行理性加工,并构思自己的写作。
普兰塔在书中对这两部分的概括令人印象深刻:帕特用日记写下自己生命、爱情与失落的每一个细节,在笔记本中记下她的哲学观察和对创作工作的深刻洞察,二者互为补充。
上面说过,《海史密斯日记与笔记》在每一时期的日记和笔记之前,都有简短的对于帕特经历和创作的概述,借助这些文字,我们可以更细致地了解帕特的人生与创作。
作为一名作家,帕特的经历称得上是幸运,在30岁之前就已经出版了第一步长篇小说《列车上的陌生人》,被大导演希区柯克相中改编成电影,帕特一举成名。
这是帕特30岁的事,时间刚进入1950年代,这十年间,帕特在创作上还将取得更多的进展。她那部著名的描写女同性恋的小说《卡罗尔》同样出版于这一期间,随后是另一个著名的系列《天才雷普利》。
《海史密斯日记与笔记》还谈及了《卡罗尔》出版背后的故事。
这是帕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帕特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美国正处于“麦卡锡时代”的混乱当中,彼时对同性恋的迫害运动——即所谓的“薰衣草恐慌”屡见不鲜,被怀疑是同性恋和被怀疑是共产党人一样严重。
基于上述背景,帕特里夏采取了经纪人的意见,以假名“克莱尔·摩根”出版了《卡罗尔》,最初的名字叫《盐的代价》。
直到四十年后,1990年,帕特才冒险用真名重版了这部作品,并更名为《卡罗尔》。
除了《卡罗尔》,《海史密斯日记与笔记》中还详细记录了帕特创作雷普利系列的灵感来源,这些内容丰富了本书的文学价值。
《海史密斯日记与笔记》中展现给读者的,不单单是一位作家海史密斯,同时还是一位狂热的读者海史密斯。
这本书中详细地记录了帕特庞大的阅读量,我们可以按此总结出一份分量极重的海史密斯的书单。
帕特在他的日记中有几位反复提及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朱利安·格林,莎士比亚以及托马斯·沃尔夫等等。她反复称赞他们的创作以及对她的影响。
帕特不光阅读那些世人公认的伟大作品,也会挖掘一些相对冷门的作家。比如她在1941年4月16日的日记中曾提到,她阅读了詹姆斯·布兰奇·坎贝尔的《玩笑的精华》,紧接着她说道,一定要对知名作家和不知名作家都有所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
在1947年1月30日的笔记中,帕特还提到,她在创作一个不寻常的故事时,更喜欢读科学书籍而不是小说。
帕特里夏这种广泛的阅读量与其他很多作家如出一辙,恰如苏珊·桑塔格所说,作家就是对一切都感兴趣的人。
在记录自己的书单时,帕特也在她的日记中记下了许多作家去世的日子,比如伍尔夫、乔伊斯、纪德、福克纳以及格雷厄姆去世的时候,帕特的日记中都有相关记载(有点意外的是,帕特没有记录另一位她喜欢的作家托马斯·曼去世的日子。)
伍尔夫去世的时候,帕特在日记中记下了一番思考,她认为伍尔夫的自杀是因为她无法调和艺术与人类屠杀。
帕特一针见血地指出,谋杀是一种人类行为,或者说,偶尔还是人类的特征,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就是有谋杀的欲望。
我们不难从帕特的文字中看出她对于世界的抨击与失望。
在另一天(1942年8月2日)写下的笔记中,她说,为什么我写不出人面桃花、情人相会、幔账旖旎、家的味道?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乌烟瘴气,旧的方法指不出前路。
类似的文字我们还将一次次读到,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帕特不单单是一位关注自身的作家,她还关心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
我们所有人都是这个洪流世界的落水者,帕特用写作来寻求一块落脚的石头,而我们读者,或许可以在帕特的文字中寻到一块落脚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