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斜地照在王老汉的脸上,他眯着眼睛站在河堤上,用手掌遮挡刺眼的阳光。今年的雨季比往年来得早,河水已经涨到了警戒线。
这次的表彰会,王老汉穿着那套儿子去年给他买的唯一一套西装,领带松松地挂在脖子上,有点歪。老伴说他看起来像个”混进公家单位的农民”,他就咧嘴笑,也不反驳。
“人啊,别管穿啥,都改不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样子。”王老汉摸摸脸上的皱纹,皮肤粗糙得像是河堤上的老树皮。
我是从县电视台来的记者小林。昨天台里接到任务,要我来石头村做一期特别报道。主编说这个故事”有温度”,很适合我这种”新来的小姑娘”。
“王大爷,听说您种了四十年的树?”我拿出录音笔,脚下的泥土有些湿滑。
王老汉把烟袋锅子在裤腿上磕了磕,手指粗大,关节突出,指甲缝里还带着黑泥。他不紧不慢地把烟丝塞进去,点着了,才慢悠悠地说:“没那么多,三十八年零四个月。”
“挺准确的嘛。”我笑着说。
“那是,”他吐出一口烟,“和我闺女差不多大。那年她刚出生,我就开始种树了。”
王闺女站在远处和村支书说着什么,不时往这边看一眼,身上穿着整齐的衬衫西裤,胸前别着个工作牌,上面写着”县水利局”。
“怎么想到种树的?”
王老汉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闺女,你上午去买烟了没?”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跟我说话,村里人都这么叫年轻姑娘。
“没有啊。”
“那怪了,我早上明明把烟放桌上了,咋找不着了。”他挠挠头,“老了老了,记性不好。你刚才问啥来着?”

“问您为啥种树?”
“哦,对对对。那会儿啊…”他眼睛朝远处望去,似乎在寻找什么,“76年我们这儿来了一场大水,冲了17户人家,淹死了22口人。”
王老汉的声音很平静,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但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烟袋上摩挲着,节奏变快了。
“我爹就是那年走的,”他顿了顿,“他是村里的生产队长,带着人去堵决口,让我娘和当时怀孕的我媳妇先上山。他自己… 被冲走了。”
河面上漂过一截枯树枝,王老汉的目光跟着它移动。
“后来水退了,我就在想,河岸上要是有东西能抓牢泥土,是不是决口就不会那么厉害。我爹在时,总说咱们村的柳树多,可惜那时候都砍了当柴火。”
“所以您就开始种树了?”
“嗯,一开始没人理解。那会儿吃都吃不饱,谁管种树啊。我就一个人干,一开始是在自家门前的河段。”
我看了看四周,沿着河道绵延数公里的柳树、榆树、槐树,密密麻麻,树干有的比碗口还粗。
“您种了多少树?”
王老汉摇摇头:“没数过,反正每年都种。刚开始是柳树,后来又加了榆树和槐树,不同的树根扎得深浅不一样,互相配合着长才牢靠。”
“听说前段时间的洪水,多亏了这些树?”
提到这个,王老汉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嘴上还是谦虚:“是树根牢,不是我的功劳。树自己长得好。”
村支书走过来,手里拿着几张照片:“老王,你看这是我从相册里翻出来的老照片,一会儿表彰会上用。”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卷曲。上面是年轻的王老汉,瘦高个子,正抱着一棵小树苗往地里放。
“这是哪年的?”我问。
“86年吧,那会儿县里来拍的,说要做什么先进典型。”王老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后来也没啥动静。我那会儿种树都到河对岸去了,大伙都说我傻。”
村支书插嘴:“那年我爹还当着村长呢,说王老汉脑子进水了,种那么多树,既不能吃又不能烧的。”
王老汉不以为意:“你爹后来不也帮我种了吗?”
“那是看您年年种,从不间断,觉得有意思了呗。”村支书笑着说,“不过说实话,没想到真能挡洪水。”
我翻开采访本,上面记录着半个月前那场洪水的简要情况:持续强降雨,上游山洪爆发,县里预警河堤可能决口,但最终石头村这一段安然无恙。水利专家调查后认为,王老汉四十年如一日种植的防护林起到了关键作用,树木根系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牢牢抓住了河岸的泥土。
“大爷,听说洪水那天,您一直在河边守着?”
“那不是得看着吗,”王老汉眯着眼睛,“水大的时候,有几棵小树都冲歪了,我用绳子给它们拴上了。”
村支书补充说:“可不是嘛,那晚上暴雨那么大,我们都撤到山上去了,就他一个人不肯走,说树都在水里泡着呢,得照看。”
“不危险吗?”
王老汉没回答,反而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把黑色的泥土。
“你闻闻,这是好土。”
我凑近闻了闻,有股青草和湿润的气息。

“土壤也是有命的,”王老汉认真地说,“好的土壤能长出好的树,好的树又能保护好土壤,它们是一家人。”
村支书笑道:“老王就这样,问啥都能扯到树上去。他的树就跟他的崽子似的,一个个都认识。”
“那倒不是,”王老汉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习惯了,每天早晚都要转两圈,看看哪棵不精神了,哪棵需要修剪一下。人老了,念叨起来就没完。”
我注意到王老汉说话时,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河对岸的那片树林。
“对了,听说这次政府要出资一百万做表彰?”
王老汉摆摆手:“不是给我的,是给村里建生态公园,种更多的树。这事不赖我,是县里几个领导的意思。我哪用得了那么多钱啊。”
村支书接过话茬:“县里要把咱们村打造成’绿色生态示范村’,已经立项了。”
“那您有什么想法吗?准备怎么用这笔钱?”
王老汉犹豫了一下,对村支书说:“老李,把那个图纸拿来给小林看看。”
村支书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图纸,摊开在河堤的石台阶上。这是一张手绘的简易规划图,上面画着河道两侧的防护林带,和几条蜿蜒的小路。
“这是我这些年琢磨的,”王老汉指着图纸,声音里带着少有的兴奋,“咱们村的树已经成规模了,但还不够系统。我想沿河再增加三道防护林,内侧种高大乔木,中间是灌木,外围是草本植物,形成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
我有些惊讶:“您还懂这些生态学知识?”
王老汉不好意思地笑了:“瞎琢磨的。这些年县图书馆的林业书我借了不少,虽然认字不多,但图看得懂。再说我闺女不是学水利的吗,她回来就给我讲这些。”
王闺女听见我们在说她,走了过来:“爸又在显摆他的’森林梦’呢?”

“你爸是专家啊,”我由衷地说,“四十年的实践经验比什么都宝贵。”
“他呀,”王闺女笑着说,“高中毕业的时候就跟我说,考水利或者林业,别的不行。”
王老汉打断她:“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小林是来采访防洪的事,不是来听家常的。”
“那您能详细说说洪水那天的情况吗?”我把话题拉回来。
王老汉抬头看了看天空:“那天跟今天差不多,一早天就阴沉沉的。我起来喂了鸡,就去河边巡视。河水已经涨了不少,但还在警戒线以下。”
“后来呢?”
“到了中午,县里发了预警,说上游山洪爆发,让沿河群众撤离。村支书来我家喊人,我让老伴和儿子儿媳先走,我留下来看着。”
村支书插嘴:“可不是,我们都撤到山上去了,一直劝他,他就是不肯走。说什么’树扛得住’。”
“树真的能扛住洪水?”我有些疑惑。
王老汉认真地点点头:“树根是关键。这些树的根系,有的向下长,有的横向铺展,互相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网。泥土被它们牢牢抓住,水冲不走。”
“但光靠树根就能挡住那么大的洪水吗?”
王老汉犹豫了一下:“也不全是。那天晚上,水确实涨得很快,差点就漫过堤岸了。有一段河岸,水已经开始渗透,眼看就要冲开一个口子。”
“然后呢?”
“我用了点小办法,”王老汉顿了顿,眼神有些闪烁,“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治水方法。”

村支书在一旁笑了:“老王,别卖关子了。他那天用了两袋水泥和几十个沙袋,堵住了一个险情。现在他不好意思说,怕人家说他贪功。”
王老汉脸一红:“那不算啥,主要还是树根起作用。”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看起来朴实憨厚的老人,心里有着比我想象中更复杂的东西。他既坚持着自己的坚守,又不愿意过分张扬自己的功劳。
“您有没有特别难忘的事?关于这些树的。”
王老汉思考了一会儿,缓缓说道:“95年那场雪灾,压断了不少树。那会儿我刚做完阑尾手术,还拆了线,硬是撑着去扶树、清理断枝。”
“医生没拦着您?”
“拦不住,”王老汉笑了,“那时候树对我来说,就像是我的娃一样。后来我老伴生气了,好几天不理我。”
一只麻雀落在附近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王老汉抬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现在好了,树大了,鸟也多了。前几年还来了黄鹂,叫声特别好听。”
表彰会的时间快到了,村支书催促我们往村委会走。一路上,王老汉跟我说起了他的”树谱”——他给重要的树都起了名字,有的以家人命名,有的以二十四节气命名。
“那棵老槐树,我叫它’立夏’,因为它总是最早发芽,一到立夏就绿得逞人。”
村委会的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横幅、红旗、彩带一应俱全。县里来了不少领导,还有林业局、水利局的专家。王老汉突然变得局促起来,一个劲地整理衣领和袖口。
“没事,”我小声对他说,“就当是在河边聊天。”
他点点头,但手还是紧张地抓着衣角。

会议开始了,县长讲话,专家讲解,村支书介绍情况。我坐在记者席上记录,但眼睛不时瞟向王老汉。他坐得笔直,神情专注,但当县长宣布要拨款一百万用于生态公园建设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甚至有些湿润。
轮到王老汉发言了,他走上台,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但最终没有看它。
“我不会说大道理,”他的声音有些抖,“就想说,树是活的,土也是活的,河是活的,咱们村的人也是活的。活着的东西,就得互相照应。”
台下响起掌声,王老汉的脸红了,急忙说:“我就是种了些树,谈不上什么功劳。”
发言结束后,我找到王老汉,想再问几个问题。他正站在村委会后院的一株小树苗旁,弯腰看着什么。
“这是您新种的?”
“嗯,今年春天种的,是我曾孙出生那天。”他轻轻抚摸着树苗的叶子,“这孩子长得不错,就是有点瘦。”
我笑了:“您说的是树苗还是曾孙?”
“都是,”王老汉认真地说,“都是新生命嘛。”
忽然,一滴雨落在了我的笔记本上,墨水晕开了一点。
“要下雨了,”王老汉抬头看了看天,“今年雨水多,对树有好处。”
我把录音笔关掉,但没有收起来。有些话,我想知道,但不一定要记录在正式报道里。
“王大爷,说实话,四十年种树,值得吗?”
王老汉没有立即回答。他摸了摸口袋,又掏出那袋黑色的泥土,捏了一点在指尖搓了搓。

“我爹那年被水冲走,尸体三天后才找到,卡在下游的树杈上。”他的语气很平静,“那时候我刚结婚,媳妇怀着闺女。我就想,得让这个没见过爷爷的孩子,以后不再看见那样的事。”
雨开始大了起来,但我们谁都没动。
“值不值得,我没想过。就像种地一样,春种秋收,年复一年,不问值不值得。”王老汉顿了顿,“这不是算计的事。”
我们往回走,雨越下越大。远处,表彰会的人群正在散去,红色的横幅被雨水打湿,显得格外鲜艳。
“这雨不算什么,”王老汉看了看天,“树扛得住。”
县领导的车子启动了,带着浑浊的泥水驶远。王老汉站在雨中,目送他们离开。
“领导说的那一百万…”我小声问。
“估计最后能到村里的没那么多,”王老汉笑了笑,不再说下去,“不过没关系,我那图纸上的事,慢慢来也行。”
他的老伴撑着伞走过来,责备地说:“下这么大雨,也不知道避一避。”
王老汉笑着接过伞,又递给了我:“你先打着,我在雨里站习惯了。”
我推辞不过,只好接了。
“那个,”他突然说,“你写文章的时候,能不能别写得太… 那个…”
“太夸张?”
“对,就是那个意思。我就是个种树的老头,别整得跟神仙似的。”

我点点头:“我会如实写的,但您的故事本身就很了不起。”
“哪里了不起了,”他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树自己长大的,又不是我长的。”
回去的路上,雨终于停了。太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照在河堤上的树林里。树叶上的雨水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说着什么。
“你看,”王老汉指着远处,“树活过来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满眼翠绿,郁郁葱葱。树木的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固守着这片土地,就像王老汉四十年来所做的那样——默默付出,不问回报。
临走时,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王老汉站在河堤上,背影瘦削但挺拔,像极了那些他亲手栽种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