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是不是折腾得够多了?可谁能想到,当年差点把命丢在了那儿。”范老哥吐了口烟,眼神落在窗外,像是穿过了几十年的光阴,又回到了那个雪地里。
1969年,我们这一批上海知青被分到北方的一个地方,叫向阳屯。说实话,那天临走,我妈哭得眼睛都肿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阿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惹事,别让人看不起。”我爸没说话,看着我,眼圈也红了。我当时心里堵得慌,可硬是咬着牙,头也没回就上了车。范老哥比我大两岁,临上车前,他拍了拍自己母亲的手:“姆妈,侬放心,我肯定会好好的,侬别哭了。”他声音不大,像是在安慰母亲,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火车开了三天三夜,摇摇晃晃把我们送到了东北的地界。刚下车,冷风迎面一吹,我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村子里的路都是泥巴的,踩上去一脚一个坑,房子是土坯的,屋顶盖着稻草,烟囱里冒出的烟味呛得人直咳嗽。我们这一群城里来的小青年,站在村口,脸上的表情比天还阴。
刚安顿下来,问题就来了。队里的李嫂是个干活麻利、说话直爽的东北女人,见我们这群人连柴火都不会劈,忍不住嘟囔:“城里来的娃娃,娇气得很,能干啥活儿?”范老哥听见了,愣是没吭声,晚上却把我们叫到一起说:“咱们是来干啥的?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再不济,不能让人看扁了啊。”
第二天,我们第一次下地干活,任务是撒粪。范老哥抢着第一个上,拿着镐头学着老乡的样子,一扬手,粪撒得满天飞,结果正好糊在金队长的脸上。大伙儿瞅着金队长满脸都是粪,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金队长也笑了:“你这小子,手劲倒是不小,就是方向差点意思!”范老哥憋红了脸:“队长,明天我肯定撒得又匀又好!”
可谁知道,这撒粪活儿看着简单,干起来是真不容易。手上的血泡一个接一个,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撒得还不均匀。老乡们站在田埂上看着,时不时议论两句:“这帮娃,能行不?”范老哥咬着牙,一声不吭,晚上回到宿舍,直接倒在床上,手上全是磨破的伤口。
渐渐地,大家的手脚利索了,撒粪、插秧、赶牛车,样样都会。。有一次,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大酱汤,还故意问:“城里的娃,能喝这个不?”范老哥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咂咂嘴说:“好喝,就是有点咸。”李嫂愣住了,看着他笑骂了一句:“你这小子,嘴皮子倒是厉害。”
时间长了,村里人对我们这些知青也有了改观。尤其是范老哥,谁家有啥活,准能看到他。他帮李嫂修过塌的猪圈,帮老王头扛过一整天的苞米,还带着我们几个知青给村里的小学修过教室的屋顶。金队长常说:“这小伙子,能吃苦,是个好苗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1971年冬天,范老哥带着我和另外两个知青去县里的供销社买年货。天寒地冻,路上积雪没膝,我们三个人用一根绳子拴着,互相拉着走。快到村口时,范老哥脚下一滑,整个人连带着我们全掉进了两米深的雪坑里。坑壁陡峭,怎么爬都爬不上去,冷风刮得脸生疼,身上的棉衣也湿透了。范老哥咬着牙说:“别慌,咱们得想法子引人注意!”他把年货包一个个扔到路面上,还脱下自己的棉帽点着了,想用冒出的烟引人过来。可天寒地冻,根本没人经过。
就在我们快绝望的时候,村里的李嫂带着人找来了。她一边骂着“你们这些小命不要的”,一边把绳子甩下来,把我们一个个拉上去。回到村里,李嫂端着一碗热汤塞到范老哥手里,眼圈红得像兔子:“你这命是真硬,啥灾啥难都挡不住你!”
可更大的坎儿还在后头。1973年,村里闹了一场大洪水。庄稼地全被淹了,粮仓的稻谷也泡发了,散发出一股霉味。范老哥带着我们几个知青,主动帮着村里修粮仓、晾稻谷。一天干下来,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可就在他和我一起抬稻谷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了泥坑里,泥水糊了一脸。等被拉上来,他咧嘴一笑:“稻谷没事吧?”
那次洪水过后,范老哥病倒了。高烧不退,整整昏迷了三天。医生说,再晚送来半天,命都保不住。李嫂守在床边,端着米汤,一口一口喂他,嘴里不停地念叨:“你这孩子,命硬得很,可不能再作了。”
1976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范老哥已经是村里人心中的“范当家”了。大家都劝他:“去考吧,别让我们耽误了你。”可是范老哥犹豫了:“这里有我的兄弟姐妹,有我的责任,我怎么走啊?”李嫂却推了他一把:“走吧,好孩子,去吧,别让咱们乡下人耽误了你前程。”
范老哥最终考上了南方大学中文系。他走的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李嫂偷偷塞给他一个布包:“这里面是咱屯里的大米,带着,别嫌弃。”范老哥接过布包,眼眶发红:“嫂子,我一定会回来的。”
多年后,我在南方的一场文学讲座上见到了范老哥。他已经是有名的作家,写了不少关于知青生活的书。讲座结束后,我问他:“还记得那次咱们掉进雪坑的事吗?”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记得。那时候觉得,只要活着,就什么都能熬过去。”
吃饭的时候,范老哥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一小袋陈年的大米。他笑着说:“我一直带着它,这是李嫂给的,说是提醒我做人不能忘本。”
窗外,雪正下得大。我看着他手里的布包,突然想起了那个冬天,雪地里,他站着,咧着嘴笑着说:“咱们上海来的,不能让人看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