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元律师事务所。
陈楚江正在熊律师的办公室里向他汇报半年总结。
急促的座机电话声响起,熊律师等了三声,从容地伸出手,接起了电话,脸上顿时显出惊诧之色,音调也随之提高:“火箭……低空爆炸?那……砸死人了没?”
电话那头说了半天,熊律师长舒了口气,自顾自地点点头:
“没错,我是在航天公司做过法律顾问。”
他随即直起了身子,一脸得意。
“嗨……说不上专家吧,略懂皮毛而已,”他随后摇晃了下脖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呵呵,那肯定比一般的门外汉强。”
而后连连点头:“行,可以接。我再带两个专业的律师,都是这个领域的老手了。嗯,你记一下,一个叫陈楚江!”
他抬头瞥了眼陈楚江,跟他眨眼笑了下,低头继续说:“另一个……要懂文物、民俗的,这个我得想想,我们律所好律师太多了,等我挑选一个实力强的,再告诉你。”
又寒暄了几句后,他便挂断了电话。
熊律师告诉陈楚江,这是江源县司法局打来的电话,他们在打听有航天领域工作经验的律师团队,兜兜转转找到了他。
熊律师向来不会放过这种拓展业务和人脉的机会,一口应下来。
“可我……”陈楚江手指着自己,一脸困惑地问,“我是航天……老手?”
“哎呀,哪个老手不是边干边学的,小陈,这种案子可是出名的好机会啊,刷履历啊!明天我们去一趟江源县的徐杨村,他们村祠堂被火箭残骸给砸没了。”
陈楚江喃喃自语,有些没信心:“火箭……祠堂……砸没了……”
“愣着干啥。这样,别的事儿你先推一推,先集中精力学习下航天、宗法、农村土地这方面的知识,出发之前,你至少要入门!”
律师行业夸大业绩,过度包装是常态,但把陈楚江这个菜鸟说成是航天领域的法律老手,这牛可吹过了头。
但这就是熊律师的风格,先接案子,临时猛抱佛脚,逼着人极限挑战。
陈楚江心下惶恐,但想到机会难得,于是点头:
“学这些没问题,但您不是航天公司法律顾问吗……我还要学航天?”
“嗨,我服务的那个航天公司融不到资,创立四个月就破产了,我净搞破产清算了,连个模型都没见过。那什么,你年轻学得快,航天知识嘛……我就算了吧。”
“那……您干什么?”
“我去找懂文物、民俗的律师啊,这可不是突击就能学懂的,咱们律所有这种人吗?想想看……”熊律师自顾自地思考片刻,“诶?你们隔壁小组的刘邦尧律师是不是总喜欢看什么鉴宝节目?就他吧。”
“这也行?”
就这样,“专业”律师团队很快凑齐了。
在去往江源县的动车上,熊有余律师看着顶着硕大黑眼圈的两位年轻律师,还在孜孜不倦地捧着资料学习,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都是半吊子,“快速突击学习”就是律师的职业素养。
法理都是相通的,他们处理的是法律纠纷,而不是专业的学术BUG,所以只需弄清楚相关领域的基础即可。
下了车,徐杨村早就安排好了司机接站,一路颠簸摇摇晃晃,从平原开到丘陵再到大山。折腾3个多小时,终于到了。
老村长,带着几个人热情地接待了三位西装革履的律师。
村长自称杨援朝,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衫,满是皱纹的面容很慈祥,非要拉着三个人去吃个土家菜。
穿过曲折的水泥路,三人看到村里依山而建的民房,大多是自建现代房,与普通村落别无二致。
偶尔有些木质或石砌的古朴小屋,门前有野花点缀,窗棂雕刻精细,算是有地方特色。
餐桌上,杨村长聊起了这次爆炸的火箭。
火箭来自一个叫天云科技的民营商业火箭发射公司。
前几天晚上,不知为何一个火箭在后山半空炸了。
熊律师问:“你们这附近有火箭发射场吗?”
见村长点点头,熊律师接着说:“奇怪了,火箭发射都是选在人烟稀少或者纬度低的地方,像酒泉、文昌这种,怎么会在你们附近?”
他看了看窗外的大山,补充道:“这里离几十万人的江源县城也才30公里……”
村长摇摇头:“反正县里确实说后山有火箭公司,这几年偶尔也会听到奇怪的响声,但是从来没见过有什么火箭发射。有村民想看看,他们也不让人进。”
村长突然凑到熊律师身边:“你说……会不会是什么国家新型武器?伪装成火箭?”
熊律师连连摆手,这种事儿可不能乱猜。
村长也只笑笑,开始说起村里的情况。
爆炸地点离徐杨村就4公里,其中一块巨大的金属残片,飞向了他们村西的徐氏祠堂,从大堂的顶部坠下。
除了大门,大堂及周边偏房、院子围墙,统统在巨大的冲击波下倒塌损毁。
万幸坠落物只是金属,不存在爆炸一说,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事故发生后,县、乡的人民武装部也都派了人来调查,天云科技也派来了一个法务团队。
最终认定在徐杨村发生的是民事纠纷,县里让双方自行协商解决。
“刚开始,天云科技的法务态度都还挺好的,前两天莫名其妙就全撤走了,也不赔钱,也不理我。嘿!那我可要告他们了,所以到处找懂行的律师。”村长解释道。
“只有法务团队跟你们谈吗?”陈楚江插嘴问道。
“是啊,就他们几个法务。”村长又看向熊律师,“您说……火箭这么高科技,怎么政府不管,反而跑来一堆什么法务?他们这火箭爆炸也是怪得很,咋想都觉得像骗子……”
熊律师笑着摇摇头:
“村长,这火箭呀,就是用来发射卫星的,倒不神秘。其实,民营商业航天这个行业呀,我国在2010年左右就开始起步了。
“目前,咱们国内的民营火箭公司就有400多家,我曾经就在一家做过法律顾问。政府虽然有政策支持,但都是商业行为,跟政府关系不大。”
这一点,恶补基础的陈楚江是知道的,大众印象里商业航天只有马斯克的SpaceX和贝索斯的蓝色起源,其实近年来我国民营航天也呈现爆发式的增长。
很多航天精英借军民融合的东风,下海创业成立商业航天公司。
这些私营企业没有太多繁文缛节和官僚作风,不断通过技术创新降低发射成本,因便宜、快捷,填补了我国小型运载火箭市场的空缺。
生活中像打车软件、导航、天气预报、海事通信所用到的商业卫星,都是他们发射上去的。
现在我国发展迅猛的很多导航、通信、测绘、新能源等等高精尖的公司,都需要发射自制的卫星,很多国有单位、科研院所也有庞大的卫星发射需求。
发展好的公司,甚至已经能够承接国际上其他国家的卫星发射任务了,可以说现在商业火箭市场已经是一片红海。
村长惊诧不已:“我滴个乖乖,这么多家,这么多功能,那这个天云火箭科技……”
“天云火箭科技算是顶尖了,能排在全国前十。他们的液体火箭发动机推力能达到几百吨,绝对的行业领跑者,肯定不是骗子。”陈楚江解释道。
“那……他们也太不像话了,谈到一半悄没声地拍拍屁股走了。高精尖的公司,能干出这种事儿来?”杨村长一边给熊律师夹着野生菌菇,一边感叹道,“这些人跟村里泼皮无赖也没啥两样嘛。”
“谈一半走了?”熊律师停下夹筷子好奇地问,“你们意向的赔偿款多少呀?”
村村长张口便道:“2600万!”
“噗……”陈楚江嘴里的米饭差点没喷出来,“这啥祠堂啊,值这么多钱?”
“嘿!”村长挺直了腰杆,“这房子确实值不了一两百万,但是徐氏祠堂已经快200年了,是我们徐杨村的根,光精神损失就不少,还有条看院子的老狗,养了十年啊,说没就没了。再说祠堂里面有不少老物件,前年翻修的时候整理过,也算是文物了。”
“文物?”瘦削的刘邦尧律师来了兴致,他本在低调地啃烧鸡,此时放下筷子,顶了顶瓶底厚的眼镜,笑呵呵地问:“具体……有哪些呀?”
“有……上百年石雕龟驮碑,还有匾额与楹联,嗯……香炉、烛台、供桌、神像,这也算吧。”
刘邦尧皱了皱眉头:
“您说的这些东西,是很难在市场流通的功能性文物,价值不算大,要是有古钱币、瓷器、名人字画、典籍这种说不定……”
“有的有的,专门放在大堂神龛柜子下面,有一些书籍残本,还有几个清晚期的官窑。”村长很难过,“哎,里面还有我们徐氏的家谱,专家说很有历史研究意义。”
刘邦尧连连点头:“哎哟……那确实值些钱,这可得好好评估下。”
村长:“真的吗?不过……现在估计都砸没了。”
刘律师面露难色:“砸没了……那就是说没有证据咯?”
“徐氏家谱……”陈楚江又插嘴问,“您不是姓杨吗?怎么说‘我们徐氏家谱’?”
“哦,是这样,”旁边陪餐的一个50多岁的大叔笑着解释,“我们徐杨村,以前就叫徐家村,清末战乱时候,北面杨姓一族逃来避难,被徐家接纳。两姓人和谐相处,发展壮大,后来就改名叫徐杨村。徐氏祠堂,已经是我们村民共同的精神符号了。”
这大叔谈吐不俗,像是受过良好教育,他指了指自己:“像我,其实姓郭,也是本地外姓,但是对徐氏祠堂感情很深呢。”
村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光说案子了,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治保会的郭翔,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嘞。”
然后又指了指另一边的身着红衣服的大姐:“这是徐耀枝,前年祠堂扩建就是她高风亮节,把祖宅让出来一块,徐氏祠堂才有后来的偏房。”
村长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耀枝的爱人,就在县司法局,能量可不小嘞,不然咱也联系不到大律师。呵呵。”
律师三人组一边点头致意,心里却道:“原来在座的都是外姓人,唯一姓徐的,还是个‘外嫁女’。”
吃罢饭,众人都建议去现场看看,后续究竟是继续联系天云科技谈判还是直接起诉,有待进一步了解情况。
行至半路,陈楚江刷着手机嘟囔着。
“哟,《关于云鼎三号大型液体运载火箭相关情况的说明》……”他看向众人,“你们看,天云科技官网发了一份通告。”
“念念。”熊律师边走边说。
“9月22日23点13分,天云科技自主研制的云鼎三号液体运载火箭在江源县火箭平台基地正常点火,因火箭推力冗余准备不足,以及环境等客观因素叠加,一子级火箭升空后,执行自爆程序,残骸大部分散落在基地周围5公里范围内的深山中,个别残骸坠入附近村落。
“经政府联合各方排查,无人员伤亡。有关民事赔偿工作正有序开展,即将达成和解……
“云鼎三号是我司自主研发的大型液体运载火箭,产品性能对标SpaceX的猎鹰9号,其直径……”
陈楚江看向熊律师:“通告后面就全是夸自家火箭的,像广告一样,还要念吗?”
“那倒不必了。”
“啥是‘推力冗余’?他发射火箭为啥又自爆?”杨村长好奇地问。
“这个技术问题嘛……以后有时间让小陈律师再跟你解释吧,这不影响我们索赔。”
随着年岁增长,熊律师将更多精力都放在拉案源和拓展人脉之上,除了自己专业的领域,其实很难再去花时间研究别的领域,一般只会让年轻人来钻研,所以确实不太清楚。
此时被问住了,只能转移给陈楚江去解释,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低头做思考状换了个话题:“这通告事倒是差不多说清楚了,但他们不是撤了嘛?怎么又即将达成和解?”
众人也是一脸蒙,摇摇头继续一路向西行。
不一会儿,就到了村西头祠堂门口的广场。
那祠堂大门依然挺立,庄严古朴,门楣高耸,雕梁画栋。
门上匾额镌刻着“徐氏祠堂”四个大字,字迹遒劲有力。
可通过大门往里张望,硕大的院子一片残垣断壁,整个祠堂几乎被夷为平地。
周围的围墙也断得七七八八,只有西侧偏房的废墟微微隆起,引起了三位律师的好奇。
郭村长指着西侧说:
“西偏房是后来扩建修的,平时是徐家族长管理钥匙,算是宗族事务管理办公室。跟大堂的木质结构不一样。偏房用料很扎实,门都是厚实的防盗门。”
几人点点头,害怕大门倒塌,不敢直接跨进去,只得绕道旁边,踩着围墙废墟,在砖石上张望。
看到大堂废墟下面隐隐露出的被熏黑的金属,那应该就是火箭残骸的一角。
突然,一个威严的喝骂声传来:“大白天还敢来偷!滚出去!”
“大江哥,是我,杨援朝啊。”杨村长50多岁的身子骨站在摇摇晃晃的砖头上还挺稳,他看着那人指向三个律师,“这是县司法局帮咱联系的律师,来看看现场,好向天云科技要钱啊。”
那叫徐大江的人约莫60多岁,背着双手,站在院内小广场的废墟空地上。
他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看到几个陌生人有不悦之色:
“净添乱!上次我都跟人家法务谈好了,你在那里胡乱加价,把人家气走了,现在又擅作主张。请律师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村长道:“你那个开价也太低了吧,这可是祠堂啊,毁了,你不心疼吗?我这都是为村集体办事儿嘛……”
一旁的郭翔脸上堆笑,上前递了一支烟给徐大江。
岂料徐大江挥挥手拒绝了:“这是我们徐家内部的事儿,跟村集体没关系。”
徐耀枝穿着高跟鞋不方便进来,在围墙外喊道:
“徐伯,这祠堂可是咱们村共同的精神家……”
“有你说话的份吗?!”徐大江霸气地打断她的话头,声音中气十足,“你们几个外人这么上心,疯狂要价,别以为我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他哼哼冷笑两声:
“我告诉你们,我是现在的徐氏族长!这祠堂也是我一直在管,就算赔偿拿到了,也是用作重建祠堂的经费。你们别打着村集体的名号给自己捞好处。”
他瞥了眼蒙圈的三个律师,语气缓和了些:“哦,各位律师,我不是针对你们哈,这事儿啊,这几个人说了不算。”
“徐大江!”杨村长脸色此时也铁青,“这祠堂可不是你私人财产,让你管祠堂,我们村委会可是下了文指定的。”
说完看着三位律师:“各位,不用理他,麻烦走近了看看损毁情况,还有散落老物件的大概样式,好做个判断。”
“我看你们谁敢!”徐大江突然伸开双臂挡在众人面前,手指着村长道,“什么叫‘指定’,那就是个‘追认’,老子20年前就管祠堂了,你那时候啥也不是呢。”
他突然喊了一声:“你们几个都出来!谁都不准乱动!”
呼啦啦,立刻从废墟外围冒出来几个壮实的年轻人。
律师三人组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进退维谷,尴尬地站在当场。
“呃……这样,各位,都别着急上火。”熊律师擦擦脑门的汗,“我看可能有误会。这个赔偿啊,不一定是谁管理就赔给谁,主要还是看权属。不管是集体还是个人,祠堂房产证办在谁的名下,赔偿就应该给他。”
徐大江愣了愣:“祠堂哪有房产证?”
村长喃喃自语:“村委会……倒是有些个文件。不过不是房产证。”
半晌,大家都沉默不语,熊律师知道说到点子上了,于是吩咐陈楚江:
“这样,小陈,你跟着村长去村委会查查资料,弄清祠堂的权属。”
然后转头看向刘邦尧:“刘律师啊,你要不就在这里跟着徐大伯看看废墟下的文物残片,大概了解下。”
徐大江喝道:“不准外姓的来翻!”
“这祠堂里有我们徐氏祖先的牌位,你个外人用手乱扒拉,还在砖块上走来走去的,那是大不敬!清理现场的事儿,我会安排徐家的后辈处理的。”但徐大江可能也觉得要清查文物,于是说道,“这样,我家里还有祠堂的物品清单,以及扩建翻修时候拍的照片,你可以看看,其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律师来了也好,赶紧弄清楚,我们要准备重建了,不然赶不上年底祭祖,那可是10年大祭啊!”。
旁边一个青年人插嘴道:“族长,那咱们徐家人要不要先清现场啊?那大铁片还压着咱祖宗呢。”
“清清清,就知道清,你们几个货,搞到猴年马月去,等我得空,发动徐家人都来。你们现在就负责看好现场,不准任何人动一粒瓦片,也不准任何人靠近。
“再发现有人来偷东西,亵渎了先辈,打折他的腿!”
训斥完后,他对着众人说道:“祠堂现场的事儿,你们都别掺和,这关乎我们徐氏的尊严!”
熊律师耸耸肩,见大家也都没有反对意见,就安排刘律师跟着徐大江。
陈楚江问:“那熊律师您……”
“哦,我去联系下天云科技,这么大事儿,他没道理就这么跑了,估计有什么别的考虑吧。”
“人家为啥跑了,还不是村长要价太高,搞得我们徐家借老祖宗讹人一样。”
吐槽完,徐大江挥挥手,把刘邦尧叫到身边,带他回家取清单去了。
回村到村委会路上,村长大吐苦水。
“哎呀,这基层治理真的太难了,宗族势力尾大不掉的。祠堂本来就是村集体的财产,他不就是个家族长吗?”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我是为自己捞钱吗?赔偿款拿到了,还不是留在村委会账上用来重修祠堂。就算有多的,那也是村里的集体财政,一笔一笔都有出处,谁还贪污了不成,真是费力不讨好!”
熊律师和陈楚江一路宽慰着他,毕竟村长和族长关系不能搞太僵,不然以后村里工作更不好开展。
到了村委会,熊律师开始各种打电话联系,而陈楚江则翻看村里的历史档案。
整整一下午,都没有发现任何跟徐氏祠堂产权有关的文件。
也就是说,祠堂的产权归属不明确。
于是他又翻看祠堂历史沿革资料,查到了翻修情况,发现近50年来,只有2年前,开展过一次大修扩建。
修缮款100多万是村里各家各户集资得来的,资料里有集资捐赠名单。
他浏览了下,密密麻麻几百人,捐赠数额从几元到几万元不等,徐大江出资5000块本来已经算多的,但出资最多的是一个叫徐海的人,整整60万,占了修缮款大半。
陈楚江指着名单上的名字问村长:“这个徐海是……”
“也是徐家人,以前是咱们村有名的混混,后来在外面做生意发达了。”杨村长摇摇头,“徐海向来跟徐大江不和。当时他出这么多钱,就是想对徐大江取而代之。但他长年在外,根基不牢,被徐大江设计排挤走了。”
村长小声说道:“其实……我觉得他更适合当族长,脑子活、不守旧。”
陈楚江生在小县城,没什么宗族概念,问道:“族长这么有诱惑力吗?”
村长拍了拍自己皱巴巴的脸:
“权力虽然不比解放前那么大,但是像团拜、祭祖、修族谱、调解矛盾这些呀,都是族长牵头。要是能跟族长搞好关系,或者当上族长,在某次修族谱的时候能有个单独介绍,那他这一支可光宗耀祖了。所以这族长的头衔就是个香饽饽。”
他叹了一口气:“在族人面前啊,这脸面比钱可重要一百倍。漂泊在外的人,都想衣锦还乡,根还是在这里呀。”
陈楚江笑笑不置可否,犹豫再三问道:“那能找到这个徐海吗?”
“找他干吗?”
“目前来看,祠堂产权没有归属,那么就应该从管理者和出资建设几个方面来考虑实际所有人。”
村长疑惑地看着陈楚江:“你要把钱赔给他?”
“不不不,我们现在主要是弄清楚谁有权利跟天云科技去谈。”陈楚江不好意思地笑着,“徐大江说他有资格、您也说您有资格,结果你们报价不一样,我猜天云科技不辞而别,跟确定不了谈判对象有很大关系。”
村长把手放在木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你的意思是把说得上话的人都找到,大家内部先协商,再委托你们去跟对方谈?”
“呃,算是吧。”
“嗯,有道理,只要后面赔偿款能留在村集体就行。攘外必先安内嘛……”
陈楚江点点头:
“赔偿款大概率会打给村委会,因为你们是个行政实体,就算真要打给宗族的账户,村委会也有权监管和调用,所以您不要担心这个问题。”
杨村长点点头,很是认可:
“那行,我同意先拉着大家聊聊,不能再这么拖了,要赶紧建好祠堂啊。剩下的钱也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说着他走向了办公室的座机,嘴里还念叨:“哎哟,这个行政开支,办公经费、环卫整治还有不少亏空呢……还要修路、换路灯……”
说着,他磨着牙花子直摇头。
他正要拨电话,只见熊律师着急忙慌地走了进来:
“杨村长,你们认识一个叫徐海的人吗?这人谁啊,我找了好几道关系,联系到了天云科技的人,他们说已经跟徐海谈好赔偿了,一共680万,钱都已经打出去了。”
村长沉吟了一声:“这么快……”
他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吃惊,只是关切地问:“钱打去哪儿了?”
熊律师摇摇头,向村长了解了下徐海的情况后,感慨道:
“怪不得天云科技说这个人对祠堂有控制权,还给他们看了捐资证明。可是捐资证明,不能代表徐海对祠堂的完全所有权吧?”
陈楚江听得一脸懵:“天云科技的法务团队怎么连这个常识都搞不清就跟他谈,太草率了吧?他们也是草台班子吗?”
“也是?”村长盯着陈楚江,脸显疑惑。
“那个……赔偿款的事儿啊……”熊律师赶紧转移了村长的注意力,“我给天云科技再打个电话问问看,到底打到了哪里。”
说完迅速地打了个电话,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茫然地朝两人说道:“赔偿款,说是徐海让他们打到了村委会的账户……”
“什么鬼啊,这啥跟啥啊?”陈楚江脑子此时一团糨糊,“徐海出这个头难道是为了村委会?”
杨村长赶紧走到财务室让查查账,不一会就兴奋地跳着出来:
“还真是680万,一分不少呀。这徐海真是个人物呀!”他看着三位律师,“嗨,早知道这事儿是这样,我就不劳烦你们三位大驾了……”
“这……”熊律师此时也是无话可说了,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此时,另外一个房间一直坐着的徐耀枝,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脸上有些不悦:
“我说村长,之前不是要两千多万的吗?怎么680万你就高兴成这样,那么多文物呢?”
“我那是谈判技巧,你没看过电视剧吗?要价越高才能谈得越高,再说哪有什么真值钱的文物,这钱呀,要落袋才能安呀。”杨村长兴奋地搓着手,“花个几百万好好重修祠堂,剩下的咱们给镇上打报告,补一下咱们村的财政亏空,哎哟,怕是还有富余咯。”
“诶?那我们几个外嫁女的拆迁赔偿款呢?法院可已经判了,你可说好要给我们落实的。”
“好好好,祠堂本来就是占了你们家祖宅建的,你优先!”村长把徐耀枝拉到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半晌两人才一起出来。
徐耀枝笑呵呵地说:“放心,我绝对不说。”
陈楚江算是看出来了,所谓徐耀枝高风亮节地让出祖宅,都是漂亮话。他早就觉得这个女人在这个案件中忙前忙后的,很突兀。
现在明白了,实际是她外嫁以后,村里扩建祠堂占了她家祖宅却没把她列入赔偿名单。
而后她告赢了村委会却因为财政吃紧拿不到赔偿,这才对这次爆炸案这么上心,还找关系帮着找律师,全是为了火箭公司的赔偿款。
而现在应是村长许了单独给她落实赔偿,让她不要声张。
陈楚江只得无声地感叹,嘴上都是道义,心理全是生意,不过徐耀枝也是为了自己合法的权益,倒也无可挑剔。
正在这时,刘邦尧律师回来了。
刘律师瘦得皮包骨的右手挥舞着短鞭,手里提了一个黑色塑料袋。
陈楚江问:“看个物品清单,怎么去这么久呀,我跟熊律师都忙一下午了。”
刘律师把黑色鞭子一扬,晃晃悠悠地道:
“那祠堂物品清单一会儿就看完了,没什么值钱的古董,我是被别的事儿耽误了。”
陈楚江皱着眉,有些抱怨的语气:“什么事儿啊?整整一个下午咧。”
刘律师一脸不好意思:“嗨,说来话长。”
他说起,刚才看完清单,也不知是舟车劳顿还是中午烧鸡野味吃多了,走到半路,觉得肚子疼痛难忍,顾不了那么多,在半路擅自打开了某户竹制的栅栏门,冲到人家前院的简易茅房方便起来。
刘律师抖了抖手上的短鞭:“结果,我发现了些奇怪的东西。”
众人都好奇地看向他。
村长甚至大大咧咧地开玩笑:“律师就是不一样,什么环境都喜欢观察咧,那种地方还有啥稀奇的东西呢?”
刘律师用短鞭顶了顶自己的眼镜:
“蹲坑的时候,发现脚下踩的两块砖头是新放的,再仔细一观察,竟然是那种老式青砖,上面还有油漆。这跟在祠堂看到的墙砖是一样的。”
“你是说有人偷砖?”村长一下来了劲儿,见刘律师点点头,说道,“看来,我还真误会徐大江了,他派人占住祠堂,真是防止村民偷东西的。该死的玩意,砖都偷。到底是谁呀?住哪儿?”
“那不能说,我可答应人家了。只能透露下,这人不姓徐。”刘律师举起手里的黑色袋子和短鞭,“我出来的时候刚好碰到那家主人,我问他,他还不承认,污言秽语的,骂我多管闲事。”
村长叹道:“哦哟,我们乡下啊,就是有些没素质的家伙,刘律师你也别见怪。”
“那倒没有,他越生气,我就越奇怪,用个厕所犯不着这样,肯定是偷东西被我说中了。”
刘邦尧继续解释,他当时猜测,这人冒着被人打的风险去偷,不可能就弄点砖,问那人有没有偷捡到什么文物、铜钱之类的,还把自己认识族长和村长的事儿都搬出来,那人真就老实了。
“诺,说是这几天晚上偷偷从祠堂西偏房废墟里扒出来的,他也不知道值不值钱就都装起来了,被我一吓唬就都给我了,求我不要声张。”
“啥呀?”村长走上前往黑色塑料袋里看了看。
除了几个破铁碗和烂书、老狗的项圈,剩下就是乱七八糟的保健品盒子,补铁、补钙的。
村长觉得没啥意思,接过黑袋子放到了角落。
他想了一会道:
“既然钱到账了,就不劳烦各位律师去谈了。现在重点是重建,我想把产权证也一并办下来。熊律师有什么高见?”
熊律师摇摇头:
“产权的事儿还不宜过早,徐大江那边会有什么反应,您可得提前做好准备啊,毕竟他是族长,又占着祠堂的位置……”
村长摆摆手,淡定地说:“无妨,这都好说……”
陈楚江脑子里有一大堆疑问,不想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作势要继续询问村长些信息。
可村长却说大家忙了一下午,该休息了,硬要拉着他们再吃顿农家菜。
盛情难却,律师们只得又跟村委会那几个人吃饭,中途几次陈楚江想要问案子情况,但都被村长各种话术打断,转到别的话题上去,就这样几人东拉西扯,聊到了天黑。
“不得了了!祠堂那里,徐海带着人要和徐家人打起来了!”一个年轻人冲到了几个人饭桌前。
众人都是一惊。
村长一脸紧张地问道:“怎么回事?”
那年轻人喘了两口:“徐海带了人开了两台挖掘机,在祠堂那里挖起来了……后来,徐家人发现了,一窝蜂地涌过去不让他挖,现在两方快要动手了。”
村长冷静地思考片刻,疑惑地问道:“谁把徐家人组织起来的?你们下午不是说徐大江气得住院了吗?”
律师三人组此时才明白过来,村长早知道徐大江气病了,所以才如此淡定。
那年轻人说道:“是徐三河,徐大江的亲弟弟,他把人都喊来的。”
“这搞的什么呀!”村长一脸焦虑,跟着年轻人就出门了,其他人扔下筷子紧随其后。
赶到祠堂,就看到两个巨大的挖掘机支棱着挖掘臂正悬停在祠堂废墟上空,迟迟不下落。
车上司机抱着手臂,正在观望。
挖掘机上自带的探照灯照着废墟。
众人看清,挖掘机停靠的地方是祠堂大堂靠西一侧的空地,倒塌的西偏房竟然已经被铲平。
看样子是动工有一阵了。
一个戴着金链子的短发土豪站在两台挖掘机的中间,这人应该就是徐海。
他手里夹着公文包,身边围了四五个人,正对面站着几十个手持农具的村民,都是一脸义愤填膺。
为首的那人与徐大江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他的亲弟弟徐三河。
此时一辆大卡车从村西口的水泥马路上开了过来,停在祠堂边,这是来接建筑废渣的。
两个挖掘机司机看着徐海,等待他下达开挖大堂的指令。
此刻剑拔弩张,熊律师有意想出头劝两句,但村长似乎有坐山观虎斗之意,拦住了熊律师,轻轻地说:“先看看再说吧。”
徐三河用响亮的嗓音喊道:“徐海,你要想继续挖咱们徐家的根,那你就从我尸体上压过去!”
他身后几个莽撞青年冲到了前面,挥舞着棍棒:“徐海,你敢动一个试试!看看谁吃亏!”他们跃跃欲试,看起来是动了打架的心思了。
徐三河赶紧拦住几个年轻人,举起右臂高呼:
“徐家的热血男儿,都是好样的。不过,咱们不跟他们打,那是犯法的!我就站在老祖宗面前,看看徐海他敢不敢让我的血洒在咱们老祖宗的头上!”
徐海纵然是一脸狠人相,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了,急得用手直挫自己的粗脖子:“我说徐三河,你他妈捣什么乱啊?你哥没跟你说吗?要速战速决清完垃圾赶紧重建,赶今年祭祖大典。”
“徐海!你少他妈血口喷人,我哥都被你气得昏迷住了院,你还污蔑他?”说完徐三河走进了探照灯下,这一刻他似乎全身发光,“你不仅出卖我们徐家祠堂利益,现在竟然用挖掘机挖祠堂。这下面可都是祖宗牌位,你大不敬!我现在代表徐氏一族,代表列祖列宗清理门户,把你开除族谱!”
说完,他转身朝着身后黑压压一大群人,喊道:“大家同意不同意?”
“对,对,三哥说得对!”
“一切听三叔的,把这个叛徒开除族谱!”
“就是就是,让徐海滚蛋。”
众人鼓噪起来。
徐海有些怕了:“我……我可是经过你哥同意的,才来找机器清理,你……”
“你放屁!”徐三河喊道,“我哥可是族长,怎么会让你干这丧尽天良的事。”
徐三河转手又向众人说道:“咱们自家的祖宗,要怀着敬意亲手清理,让他们有个清静。明天,就明天,咱徐家人一起,亲手一砖一瓦地清理废墟,好不好?”
众人一阵欢呼。
徐海听完愣在当场,他卜愣着脑袋,紧张得直冒汗,半晌才意识到了什么,嘀咕一声:
“操他妈的,上了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