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于前129年的关市之战,是汉武帝时代第一次主动出击匈奴,战争结果令人遗憾甚至难堪,所以史书对于这一战的记载极为简略,甚至可说讳莫如深,战事具体过程究竟如何,汉方惨败的原因又在哪里,实在令人生疑。
综合《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史书,可以梳理出关市之战的相关已知情况。
1、战争起因:匈奴侵入上谷郡等地,杀官掠民。
2、战争时间:前129年春天。
3、战争地点:边塞关市以北,至单于庭、茏城等地的中间地带。
4、汉军战役规划:兵分四路,分进合击。
从西往东,四路军队具体部署、编制——
太仆、轻车将军 公孙贺,出云中郡。
卫尉、骁骑将军 李广,出雁门郡。
大中大夫、骑将军 公孙敖,出代郡。
车骑将军 卫青,出上谷郡。
每一路各有1万余名骑兵。
5、战争结果。按表现由差到好排列——
李广一路:全军覆没,李广被俘虏,后逃回。
公孙敖一路:伤亡七千,战败而归。
公孙贺一路:扑空,未实际发生战争,所以无过也无功。
卫青一路:击破匈奴茏城,斩首七百,全身而退。
其它情况,如匈奴的总兵力、战役规划与兵力部署,以及双方具体交战过程,均不得而知。
但显然,从汉军的战果反推,四路汉军中的李广、公孙敖,无疑是遭到了匈奴军队的先后重点攻击,公孙贺更可能是及时撤退才得以保全,只有卫青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有所斩获。
因此,这个战役过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千多年后的萨尔浒之战,明军同样是兵分四路、分进合击,结果被努尔哈赤“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先后予以歼灭三路。
既然两战如此相似,比如同样发生在春天,匈奴、后金(女真)又都同属北方游牧民族,我们不妨用史料更为丰富、记载相对明确的萨尔浒之战,来协助还原关市之战的具体过程。
肯定不能机械照搬,但总归会有借鉴之处。
1、战争起因还原。
政治层面的原因——
萨尔浒之战:努尔哈赤发布“七大恨”,兴兵进攻明朝。
关市之战:匈奴军臣单于和汉武帝因“马邑之谋”闹翻,公开加大边界劫掠的力度与频次。
至于军臣单于有没有搞出类似努尔哈赤的战前檄文,不得而知。如果中行说那厮还活着,估计他会就势大发一番感慨?
战争具体起因——
萨尔浒之战:1618年4月,努尔哈赤发起抚顺之战,随后拿下清河等城市以及周边500多个堡垒、要塞。
抚顺是当时女真与明朝“互市”的交易重镇,那些堡塞也是明朝关键的军事防御设施,所以上述背景,与关市之战的战前形势可谓“高度契合”!
【(马邑之谋)自是之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然尚贪乐关市,嗜汉财物;汉亦关市不绝,以中其意。】
【(前130年)诏发卒万人治雁门阻险。】
【自马邑军后五岁之秋(实为春天),汉使四将各万骑击胡关市下。】
结合这几个史料,我们可以得出关市之战的具体起因:
燕代之地有很多“关市”让军臣单于、匈奴人眼红,他们“不讲武德”,常常进行零元购,甚至逐渐发展到进攻、霸占或者摧毁汉方边塞军事设施的局面。
汉武帝原本就想和匈奴开战,现在匈奴蹬鼻子上脸,闹得天怒人怨,正好借势出兵。
所以史书说“击胡关市下”,这场战争正是由关市所引发的,称为“关市之战”最为名副其实。
2、汉军分进合击的目的地,应该是单于庭。
萨尔浒之战:万历帝、明军的总体作战方针很明确,兵分四路,约期会师,直捣“赫图阿拉”即努尔哈赤的老巢,一举消灭后金政权及其军队。
同样的,汉军四路军队,虽然是各自出击,但势必存在共同的目的地,他们并不只是追击、消灭当面敌军,而是想四路会师,一举端掉匈奴的单于庭!
现在关键问题就来了,当时匈奴的单于庭,究竟在哪里?军臣单于的“赫图阿拉”何在?
史书是有相对明确的答案的。
【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曰“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置左右贤王……诸左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东,接秽貉、朝鲜;右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氐、羌;而单于庭直代、云中。】
【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
在匈奴被驱逐出漠南地区(即前123年漠南之战)以前,匈奴的单于庭是设置于漠南地区,而且就在代郡、云中郡的正对面。
但是,单于庭并不是惯常以为的城市,也就不会有啥城郭。
【匈奴父子同穹庐卧。】
【匈奴法,汉使不去节、不以墨黥其面,不得入穹庐……杨信为人刚直屈强,素非贵臣也,单于不亲。欲召入,不肯去节,乃坐穹庐外见杨信。】
【《史记索隐》案:“谓匈奴所都处为‘庭’。乐产云‘单于无城郭,不知何以国之。穹庐前地若庭,故云庭’。”】
【《盐铁论·备胡》载匈奴的居住形态是“以广野为闾里,以穹庐为家室”。卷五二《论功篇》则详细记载了这种居住形态的制作方法,即“织柳为室,旃廗为盖”。先于四周围以柳条,再在穹顶上面以毛毡覆盖。】
简单理解,所谓“单于庭”,就是超大型豪华帐篷。
结合“马邑之谋”,当时军臣单于的单于庭当位于马邑以北不远处,正合“直代、云中”。
匈奴见于记载的城市,其实只有头曼城、頽当城、赵信城、范夫人城等寥寥几个,其中只有頽当城符合上述范围。
頽当城有个关键记载,即当年韩王信投靠冒顿单于,在頽当城生了个儿子,以地取名,便是后来的名将韩颓当。
冒顿单于、军臣单于当然不会住在頽当城,但韩王信既然主要生活在这里,说明单于庭距离此城应该不远。
再结合茏城位于今内蒙古正镶白旗附近的推断,我们已经可以得出,当时军臣单于的单于庭,当位于頽当城以北附近范围内。
3、关市之战具体过程的战局推演还原。
萨尔浒之战:后金军“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按照明军西路、北路、东路的先后顺序予以歼灭,最后的南路自行逃走,没有打上。
努尔哈赤之所以先打明军西路,主要取决于两点,一是西路是明军主力、兵力最多,二是西路最早行动、孤军突出。
关市之战中,四路汉军兵力大致相当(实际自然有差,可惜无法知悉),但李广无疑是四人中资历最深、职务最高、名气最大的,甚至李广就是汉武帝任命的“四路联军统帅”,因此李广所部自然是汉军主力,匈奴只有先尽全力歼灭李广这个头号主力,才可能实现接下来的各个击破。
所以李广这一路,应该是匈奴的第一个攻击对象。
有几点佐证,一是,萨尔浒之战中,明军西路是被彻底包围、败的最惨的,主将杜松等人全部战死,尤其士兵逃亡率最低。而四路汉军中,李广所部全军覆没,他自己受伤被俘,显然最符合这个现象。
二是,实战中公孙贺、卫青都未来得及救援李广,或许和李广率先行动、孤军突出有关。这自然难以确定,但以李广一向勇敢无前的打仗作风,又是联军统帅,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公孙敖一路无疑是第二个被攻击对象,但关键是,他有没有救援过李广?
萨尔浒之战,明军四路之间无疑是缺乏有效互动的,这与整场战役仅持续五天时间有关,其中北路主将马林很快知道西路被歼灭的消息,而东路主将刘铤直到被歼灭时,都依然不清楚西路、北路已经被灭的事实。南路李如柏是接到统帅杨镐的通知,才慌忙撤军的。
因此公孙敖这里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并不知道李广被包围、歼灭,匈奴是歼灭李广后进行战场兵力转移,再行包围、攻击公孙敖。
二是公孙敖及时得知了消息,迅速前往救援李广,被匈奴军“围点阻援”,最终没有突破阻击线,被挡在外围,没有实现对李广的解围与会师。
无论哪种可能,公孙敖都败的挺惨,付出了七千骑兵的严重伤亡,只能选择撤退、逃跑。
我相对支持第一种可能性,鉴于游牧民族所擅长的骑兵冲击战法,向来追求速战速决,李广所部应该是速败,时间、战术层面都导致很难出现救援、阻援相对复杂的战局形势。
但也不能完全确定,且共存吧。
公孙贺无疑是类似明军南路,得知李广被全歼、公孙敖被击败后,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是下一个被歼灭对象,唯有连忙撤军、逃跑。
卫青危机之下的临机反应与表现,应该是关市之战、萨尔浒之战汉军、明军所有将军中,最反常也最出色的。虽然只是初临战阵,但“名将光芒”就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卫青得知消息,应该是李广被全歼、公孙敖正在和匈奴激战的时候,此时四路会师单于庭的目标肯定是黄了,卫青正常的选择不过两种。
一是和公孙贺一样保命要紧,抓紧撤军,溜之大吉。
二是前往救援公孙敖,毕竟他距离公孙敖很近,坐视友军被围,直接开溜未免太不讲究。
但是,前往救援就存在一个关键研判:就算卫青加入公孙敖所部战场,是否就能够打赢匈奴大军?还是纯属“送羊入虎口”、多投多赔?
显然,在主力李广所部被全歼后,无论实力对比还是士气高下,此举都难说明智。
那就没有其它选择了么?
单于庭不能去、公孙敖不能救、自己又不想逃,那卫青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于是,一个从未进入过汉方战前视野的关键目标出现了,匈奴的祖宗十八代也要倒霉了……
没错,就是茏城!
相比救援公孙敖,进攻茏城属于攻其必救,整体自然就是“围魏救赵”之计,匈奴自然不会让茏城遭受汉军荼毒,势必火速分兵前往救援,从而有力减轻公孙敖方面的压力。
作为匈奴祭祀祖先的圣地,茏城的保卫力量原本很强,但此时的关键就在于,军臣单于为了保障消灭汉军的成功率,进行了尽可能的兵力集中,茏城的保卫力量势必遭到削弱。
卫青此举属于“避实击虚”,正是“围魏救赵”的精髓所在。
名将的两大关键特质,便是临机应变、机断专行!
卫青出其不意,率军直扑茏城,歼灭其至少七百名守卫部队,接下来估计没少对祭坛等设施予以破坏。
之后卫青迅速撤军,不与纠缠,在匈奴援军到来前,顺利实现全身而退。
可以说,这是关市之战中汉军唯一的亮点,虽然斩获不多,但起码在精神层面重创了匈奴,卫青的初战表现,已经不同凡俗。
以匈奴军臣单于的视角再重述一下具体过程——
匈奴主力集中在单于庭,首先进攻李广主力一路,迅速予以包围全歼,然后转兵围歼公孙敖,稍后得知卫青进攻茏城,匈奴大军展开分兵,主力击败公孙敖,援军夺回茏城。
关市之战整体结果,汉军丢了李广、公孙敖两路,公孙贺成功逃脱,卫青小有斩获,相比萨尔浒之战明军只逃回一路且毫无亮点,汉军相对输的没那么惨,但隶属惨败也是事实,回避不了。毕竟700:17000的战果比……
还原了战事过程,就可以来分析关市之战汉军惨败的原因了。还是结合萨尔浒之战同步分析。
1、情报系统完败。
萨尔浒之战努尔哈赤之所以能够取胜,首要原因便是情报战线的胜出。有充分的资料证明,努尔哈赤甚至连明军各路的兵力部署、进军路线、进攻时间都提前获悉了,开天眼打,不赢才怪。
就关市之战来说,汉军方面的情报泄密应属大概率事件,不然军臣单于不至于如此果断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尤其是首选李广这一路的打击方向选择与战机把握,非得知汉军兵力部署情况不可为之。
这说明,经历过“马邑之谋”的军臣单于,很可能学会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既然汉方能用聂壹潜伏到他身边,获取情报乃至忽悠他,那他是不是也能安排或者收买一些间谍呢?
说不好听的,就李广这类压根不知“治军”为何物的主将,能保守住军事机密才让人稀奇。
而汉军四路部队,全都对匈奴主力的动向茫然无知,恰恰说明情报系统上彻底完败。
2、不知己不知彼、盲目轻敌。
萨尔浒之战与关市之战,明军汉军相当“默契”地都采用了兵分四路、分进合击的作战方针,充分说明其盲目乐观的轻敌心理。
首先,战斗力上并不知己,更不知彼,尤其是汉军,自以为组建起骑兵部队,就可以和匈奴骑军一较高下了。就实战来说,李广速败、公孙敖大败,双方骑兵的战斗力、战斗精神、对于骑兵战术的运用,可谓云泥之别。
其次,兵力分散、主力突出。萨尔浒之战明军占据明显兵力优势,至少是10万对6万,但兵分四路,每一路都势必相形见绌、以少对多。
关市之战,汉军是否占据兵力优势都难说,毕竟四年前马邑之谋时,军臣单于号称10万大军,就算有所水分,也不会少于汉军此战的4-5万总兵力。如此还兵分四路,自然劣势更大。
作为全军主将或者士气担当,李广孤军突出、首遭歼灭,更是不智之举,导致战局迅速崩坏。
多说一句,这种战前盲目乐观的情况,基本是汉民族与游牧民族开战初期常犯的错误,应该源自农业游牧两大文明的战术战法区别、帝制专制体制的本身局限等宏观层面。
3、全军协同系统缺失。
萨尔浒之战前后仅持续五天,明军四路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互动,战事进展传递要么靠战场观望,要么靠远在后方的统帅杨镐协同,在“时间决定战局”的危急情况下,这种协同劣势只会被彻底放大。
汉军这方面的表现也没好到哪里去,就不想再吐槽李广了。汉军能打的稍微好看些,无非是汉军指挥员相比明军,个人能力稍强一些,能够根据战局演变做出更为明智、果断的决策。
就此推断,关市之战的持续时间,恐怕也就是个位数,汉军同样是在数天之内,就被匈奴大军连续击败。
以上。前133年马邑之谋落空,前129年关市之战惨败,汉武帝心中的郁闷与耻辱可想而知,但他和万历帝不同的是,他现在只有27岁,万历帝却已经56岁(下一年即驾崩),而汉朝正处于蒸蒸日上、潜力无穷的上升期,明朝却已经日薄西山、行将就木。
汉武帝有的是机会与实力来一雪前耻,而纵观汉匈双方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外交等各方面的实力对比,汉武帝真正缺少的一环,即军事实力的差距尤其是优秀军事统帅的缺失,已经在关市之战中粉墨登场,牛刀小试即表现不凡。
取得关市之战大胜的军臣单于,自然更加得意忘形,放纵匈奴对汉方边地的侵掠。前128年即一年后,卫青再次挺身而出,这次他将战果从700一跃升为数千,不仅给汉武帝打了一剂强心针,也让汉武帝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汉匈真正的大决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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