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月初六,带孩子去晋江的海边玩。(南方周末记者翟星理|图)
正月初一上午十点半,我带着两个孩子去爱人工作的医院,陪她吃新年的第一顿午饭,其实就是医院食堂的盒饭:一份米饭配一个鸡腿、一小份豆泡炒肉、一小份炒包头菜。
我们本来想点一些外卖,但是附近的商家都没营业,全城送的商家配送时间都在一个半小时以上。只能作罢。
她科室的休息间很小,又摆满了她同事的个人物品,空余的地方只能放得下两张行军床。我们搬来两把凳子拼在一起当简易餐桌,铺上报纸,就坐在行军床上用餐。
吃饭的时候,我儿子说要给我们讲一个笑话。他读小学三年级,这半年迷上了笑话,除了让我给他买笑话大全,他还和同学互讲笑话交换素材。后来他们的素材逐渐枯竭,他就让天猫精灵给他讲笑话,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笑话是这样的:读高中的小明突然嫌弃妈妈做的饭不好吃,妈妈换着花样给他做,他还是不满意。于是,小明建议妈妈去报一个培训班。几个月后,妈妈学成归来,做的第一顿饭就被小明吃光了,但是小明吃完直喊疼,为什么?因为小明妈妈报的是散打培训班。
但读幼儿园大班的女儿听不懂这个笑话,非要我再给她讲一个“超级无敌好笑的大笑话”。我就讲了一个真人真事:去年12月,我们全家一起去山东新泰参加了一个同行的婚礼,男女双方的亲友都在场,婚礼现场热闹非凡。我儿子一边吃饭一边扭头看主家亲友上台致辞,而后回过头很认真地问我:“爸爸,以后我结婚的时候你能来吗?”
吃完午饭,我带着孩子去了最近的一个商场打电动,让爱人能午休一会儿。
算了一下,我们已经连续6年没有好好过年了。
我爱人在医院临床科室护理岗位上工作了十几年。节假日的值班分为三种:一线班、二线班、备班。一线班一般是在门诊室、急诊室坐班;二线班是在自己科室的值班室;备班不用在科室里待着,但是一旦有紧急情况,接到通知后30分钟要赶到科室。所以,有备班任务的情况下,她们一般会选择在医院的宿舍休息,不敢走远,因为医院对30分钟内不到岗的处罚手段相当严厉。
和任何一家小规模公立医院一样,我爱人供职的医院也面临着一线护理人员常年短缺的压力。
2020年春节,我爱人值了一线班,此后连续两年的春节假期都要备班。这三年因为疫情,她也能理解。
2022年,她终于如愿申请调到了归属后勤部门的一个科室,从此告别了“压力山大”的临床科室。但她是新科室的新人,按照老规矩,新人第一年要值春节假期的班,第二年开始和其他同事按顺序轮流值班。
她们科室的人很少,可工作量一点都不少,全院的手术器械、耗材都需要她们科室处理。2024年、2025年连续两个春节,因为人员变动问题,这个科室加上护士长只剩4个人,每年春节假期她都要值几天班。去年是从除夕值到初四,今年是从初一值到初三。
孩子上学期间,我父母会从一千多公里之外的老家来帮忙照顾孩子,负责日常的接送、准备午饭和晚饭。但寒暑假他们都会回去,带孩子成了一个大问题。
我和爱人有共识,自己的孩子就应该自己带。在孩子心理塑造和行为逻辑建立的关键时期,父母的作用最大、最直接,隔代抚养只是应急手段。我爱人还在临床科室的时候,每周还要值一两次夜班,所以我不出差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围着孩子转。
每年的寒暑假对我们来说都是一道坎,因为我们都想把孩子留在身边,而不是送回双方的老家。
去年暑假期间,我到唐山、北京出了一次长差,岳母临时有事不能去我家接替我,我爱人没办法,就把孩子送到了两百公里外的岳父母家。
回家之后,我立即察觉到两个孩子的变化:虽然只有不到20天的时间,但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加上了岳母习惯性的语气助词,一股浓浓的台湾腔。
我恐惧、无助。这种恐惧并非是因为孩子和特定亲人的亲疏程度,而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孩子的生命交集中出现了一段永远无法弥合的真空:这段时间他们吃得习惯吗?玩得开心吗?哥哥有没有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妹妹每天晚上有没有认真刷牙?有没有人每天给妹妹讲故事?
他们的喜悦、委屈、欢笑、梦语,我一概不知。也许在多年后的某一天,他会记起那年夏日的蝉鸣,她会想到那年暑假香草冰淇淋的味道,可那些无尽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都与你无关。
紧随而来的就是强烈的无助感——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夫妻双方都要工作,一旦有一个人不在家里,另一个人是无法照顾孩子的,除非辞职或者有人帮衬。
所以,我特别能理解生育意愿不强的年轻人。我们这一代人对于抚养孩子的理解、抚养孩子的模式与我们的父辈完全不同,仅仅抚养孩子耗费的时间、精力,与父辈相比就是几何级的增长。
我爱人是土生土长的闽南人,多子多福的观念长期以来困扰着她们一家。我儿子出生第二天,我岳父就很正式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要二孩。为什么说是很正式地问我?因为只会说塑料普通话的岳父是慢条斯理慢慢把每一个字蹦出来,说完还问我听懂没有。我女儿上幼儿园后大概有大半年时间内,我爱人都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再生个老三,我都气笑了,严词拒绝之。
初四,我们一家去岳父母家吃饭。晚上,两个孩子洗完澡上床,我们才有时间说点悄悄话。女儿睡着之前我们只能说悄悄话,因为被她听到她会说爸爸妈妈吵到她了,随即以此为借口要求给她讲故事直到她睡着。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讲故事的人要讲到口吐白沫。
爱人已经6年没有过一个完整的春节,我也已经6年没有回老家招摇过市。
我问她,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以闽南人特有的严谨、深刻、干练,果断回答:“我怎么知道?”
初六,我们去晋江市英林镇嘉排村,到我的老友家拜访。他带我们去海边玩,去的时候正涨潮。台湾海峡的风里有一股咸味儿,沙滩被淹没了一大半,一块黄褐色的巨石孤零零地杵在海面上,石头上立着孤零零的四个大字,“浪迹天涯”。
和我们的同龄人相比,我们都算早婚早育。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里,有孩子的陪伴是天赐的幸运。一家四口完完整整地在一起,不管在哪儿过年,就算浪迹天涯也是稳稳当当的幸福。

沙滩上一块石头上写有“浪迹天涯”几个字。(南方周末记者翟星理|图)
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
责编 钱昊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