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整天,徐州“剿总”撤退的人流,仍然在萧县境内移动,才离开徐州也不过50华里,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好不容易,文强在人流中发现第十三兵团副司令李九思,忙上前询问,结果是一问三不知,他既不知司令官李弥所在地,也不知殿后留置的一个主力师是否仍驻在山头。
接着,文强又在人流中发现李弥兵团第九军军长黄淑,按照部署,由他负责派出殿后留置部队,一问,也同样张口结舌,只说是没有发现共军追击部队,殿后留置掩护的主力师可能也撤走了吧。
面对这种混乱局面,杜聿明也只能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舒适存和文强同坐一辆车,晚上躺下睡觉,他仰天长叹,低声对文强叫苦:
“命该如此!”
第三天是12月3日,他们又奔波了一整天,总算是赶到了孟集宿营,这是一个较大的集镇,据说是中共的“半解放”区,所以,他们不能不提高警惕。
不过,这时总部已经靠拢邱清泉的第二兵团,有了主力第五军作为依靠,他们的心情还是轻松了一些。
但是,当晚却接连发生了两起意外事件。
日落黄昏,总部寻找宿营地,准备在一户地主院落中借宿。第二处处长李剑虹、政工处长简洁、特务营长杜宝惠等人在检查周围环境时,发现后门外一座五层古塔(杜聿明记忆中是一座碉楼)内有人,立刻包围搜查,结果抓到七个农民模样的中共武工队员。
此事,顿时惊动了总部。经过审讯,这几个人不承认是共军,只说是一小股游击队。
可是,李剑虹等人认为罪证确凿,主张立即处决,报告杜聿明后,杜聿明也当即批示“就地枪决”。
接着,李剑虹与军法处长简洁一起拿着杜聿明的批示,来找文强签字执行。
文强问明情况后,认为这样轻易处决七个俘虏不妥,若按“图谋不轨”定罪,也还只是“未遂”,依法理应减刑。何况,杀害俘虏还违反了国际公约。
文强不顾有杜聿明批示在先,说服了李剑虹等人,毅然签了“暂缓执行”四个字。
随后,这七个武工队员也跟着一起转移,文强再一次对军法处长和二处处长叮嘱要优待这七个人,给他们弄饭吃。
七个武工队员被关了半个月,军法处长简洁天天催促执行,二处处长李剑虹偷偷对文强说:
“我让第二兵团邱清泉那里开个口子,假装我们有任务,把这七个人派出去……把他们都放了,他们在这里还要吃要喝的。”
文强立即同意,按计划放走了那七个武工队员,可是,邱清泉居然还打电话询问,文强摆出参座架子应付了过去——当时大家都自顾不暇。
文强的这个处理,一直没有告诉杜聿明,他一直蒙在鼓里。
195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大庆前夕,在北京战犯管理所讨论释放第一批战犯时,杜聿明榜上有名,但却因“杀害七个解放军俘虏”一事受阻,还有一个是下令放毒气弹。
杜聿明懊丧地向文强提起此事,文强才含笑向他说出了真相,杜聿明这才知道,文强帮自己减少了一桩罪行。
特赦审查组的人员按照文强的证词,找到了那七个被暗中放走的武工队员,得到证实。
而且,连杜聿明“放毒气”的事情,文强也替他说清楚了:
“那天扔的也不是很毒的东西,只是辣椒水嘛。”
第一批特赦名单公布,杜聿明握着文强的手感激不尽:
“你这个副参谋长救了我的命,否则我特赦不了!”
这天深夜里,文强又被枪声从梦中惊醒,闻报是共军打来摸营。
于是,特务营、警卫营便朝着人声嘈杂之处乱枪射击。文强也冒着严寒走出,立在高墙下上下左右观察,只见星光点点,什么也没发现,只听到自己一方乱枪扫射的声音,却听不到对方反击的枪声,他断定是一场误会,下令停止射击。
不过,这时已足足打了两个时辰了。
后来查清楚了,是由于通信兵查线,在黑夜中互相进行联络,高声喊叫:“来了!来了!”被人误听为“共军来了!”
这一场虚惊,直闹到东方发白,在孟集镇外露营的坦克兵、辎重兵被打伤了不少。
经过这一折腾,杜聿明也通夜未眠,第二兵团司令邱清泉则红着眼睛大骂通信兵,并且威吓说要枪毙几个示众。
他还在杜聿明和文强等人面前夸口说,他吸取了在黄泛区与共军作战的经验,只要部队一进村镇,就把村民男女老少集中管制,谁想拉屎撒尿,也要喊报告,得到批准才能出去。
他还说,有时把村民集中在几间大屋子里,反正两三天也饿不死人,否则,谁知道哪个是八路哪个不是八路?
邱清泉一个劲哇啦啦,满口浙江温州官话,没有翻译,谁也不易听懂。
国民党军撤退中,恰逢大雨,狼狈不堪,表情无比痛苦。图片来自网络
又走了两天,总部大队人马到了河南永城东北的青龙集,此地已临近陈官庄,距黄维兵团被围的双堆集不满百里。
在他们进军青龙集的途中,南京派出空军进行侦察,他们把侦察的情报空投下来,指出共军追击部队正在与国军齐头并进,并说共军夜行军的速度快,预计一夜就能超越国军多少里,要他们谨防被共军“咬”住不放,或者被共军拦腰一击。
果然,第五军的郭寄谦师被“咬”住,邱清泉对自己的嫡系部队不肯放弃,为了解救这个师,不惜全力以赴,这又影响了三大兵团撤退转进的速度。否则,很可能先头部队早已靠拢黄维兵团了。
行军途中,更感到遗憾的,文强眼望蒋纬国亲自领导训练出来的“铁牛”学校装甲车辆,不能冲锋陷阵,杂在撤退大军中逃难,在田野上爬行。
有时,遇到大河沟小桥梁无法越过,便在麦田里开路乱窜,甚至陷入泥沼无法自拔,只好丢掉,现代化的武装,现在反而成了累赘的包袱。
文强心想,前面更是小河纵横,机械化部队的命运已经未卜先知。
6日傍晚,在休息的时候,舒适存为大军前途命运占卦,他不用牙牌和金钱,而是用扑克牌“接龙”,接断了沉默不语,接通了笑容满面,认为大吉大利。
文强不屑地说:
你这真是苦中作乐,能依靠扑克牌决定命运吗?
实际上,从青龙集到双堆集,就是凭双脚跑,一天的急行军也可以赶到。要是交给机械化部队,最多不过两个小时的行程。
但是,此时却成了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
由于解放军进展神速,再加上原来包围着黄维兵团的解放军,此刻已经对徐州“剿总”的撤退部队形成包围。
6日晚,第十六兵团孙元良与第二兵团邱清泉商量后向杜聿明提议,改变向解放军攻击前进的计划,尽快实行突围。
杜聿明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杜聿明在设于李石林的李弥第十三兵团司令部召集三个兵团司令官、各军军长和正副参谋长开紧急会议。
会上,他再三问清了几个兵团司令官的意见,均无异议,才下定决心作出了突围决定。
不料,会后各兵团司令官回防准备分途突围,杜聿明也回到驻地准备处理破坏携带不了的辎重之际,李弥忽然打来电话报告:
“东北敌人很多,突围不易。”
不一会儿,邱清泉也打来电话:
“坏了坏了!今天攻击全无进展,西面、南面敌人阵地重重,突围也无法全军,我仔细考虑了孙元良的主张,那是自我毁灭!”
后来,文强听邱清泉的参谋长李汉萍说,邱清泉改变突围主张还有这一层考虑:
“现在,陈诚又上台了,当了台湾省主席,咱们要想突围成功,就得把全军的重武器全部丢掉。
要是将来陈矮子找咱们算这笔账,谁担当得起?我老邱可不是好惹的。谁愿突谁去突,我老邱就是不突!”
于是,杜聿明只得根据李弥和邱清泉的报告,临时又改变已下达的突围命令。
他原想与第十六兵团孙元良通电话,要他暂缓执行突围计划,电话却老打不通。
舒适存和文强竭力劝杜聿明不可改变计划,应力促邱、李执行命令。可是,杜聿明已无法再变更决定了。舒适存只好望着文强苦笑,文强也无辞以对。
这时,只听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孙元良兵团突围的炮声打响了,电话线也断了。
当孙元良的第十六兵团开始突围后,第二、第十三兵团不但未按原计划同时突围,反而阻止孙部官兵从他们的警戒线出去,并向他们开枪开炮。
孙元良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以至刚开始突围的孙部4万余官兵就在前后两面夹击中,溃散瓦解。除尚未冲出警戒线的约1万官兵被另行收容,孙元良及两个师长化装逃脱外,第四十一军军长胡临聪、四十七军军长汪匣锋等将领被俘。
杜聿明后来回忆说:
“这个兵团,是在我的张皇失措之下糊里糊涂完蛋的。”
特别令文强黯然的,是陈远湘的被俘。陈远湘时任孙元良兵团第四十一军少将副军长,与文强同为黄埔军校第四期同学,当时都是共产党人,俩人还于十年内战前期,一起在四川作为中共军事干部领导过兵变、暴动。
当文强在四川担任第七混成旅旷继勋部中共旅委书记时,陈远湘即在他领导下,以团政治指导员身份作兵运工作。
后来,陈远湘因对中共党内左倾路线反复折腾不满,共产主义信仰破灭,转而到南京黄埔同学会报到,投入国民党阵营。
想不到,这时他却成了先期被共产党俘虏的国民党战犯。
文强这时自然更不可能想到,十年之后,他与陈远湘、郭一予这两位同样曾经是共产党人的国民党人,会在战犯管理所北京功德林监狱中重新走到一起。
并且,他们一起负责筹办监狱墙报《新生园地》,陈远湘担任主编,郭一予担任美术编辑,而文强则担任文艺栏责任编辑……
12月8日清晨,杜聿明总部移驻陈官庄,和第二兵团司令部同驻于一座大院中。
文强心里明白,杜聿明要依靠的仍然是桀骜不驯的邱清泉,老关系依然起着作用。不过,他们都不可能想到,这一搬,就已注定了被全歼的命运。
以陈官庄为中心的狭长不到20华里的包围圈形成了,国民党30万大军已成为瓮中之鳖。
在此前6日的兵团司令官会议上,杜聿明提出要各兵团甩掉机关后勤人员轻装突围。办公室主任郭一予得知后,十分气愤,产生了投诚逃生的念头。
他听说解放军的华东军区司令员陈毅和副参谋长袁仲贤都在包围圈外指挥战斗,他和陈毅、袁仲贤原在共产党里是老战友,他想,只要能跟他们接上头就好办。
当时,包围圈中的几万难民,也成了国民党军的累赘,要吃要喝要柴烧。总部也正在考虑把非战斗人员送出战地,减少负担。
郭一予便趁机和政务处少将处长左偕康商量,又和徐州市各机关团体负责人商讨,决定发起组织“非战斗人员还乡团”,先以两千来人,试探性地遣送出包围圈,杜聿明认为有理,便批准放行。
这批人是从李弥的第二兵团防线放出去的。他们高高举起白布横幅标志,上书“非战斗人员还乡团”,杂乱无章地向前拥挤着走,郭一予、左偕康也混杂在其后。
刚走出几华里,还未接近解放军防线,解放军不辨虚实,深恐是国民党军队搞什么新花样,当即鸣枪制止这伙人前进。
国民党军队听到对方枪响,也立刻开枪还击,于是枪声大作。“还乡团”夹在两军中间地带,一时慌乱无状,伤亡不少。郭一予、左偕康只好缩了回来。
淮海战役中的人民解放军 图片来自网络
邱清泉闻讯,大发雷霆,斥责郭一予、左偕康企图临阵脱逃,有损中央军脸面,一定要枪决二人示众。文强从中斡旋,说了许多好话,他仍不依不饶,文强只好搬出杜聿明同意放行的批示,邱清泉才算罢休。
两天后的拂晓,郭一予又组织了一次由司令部官兵组成的“还乡团”行动,但却被郭一予带错了路,摸到二兵团七十四军的防地了,当即被阻止驱散,郭一予还被扣留了几个小时才放回去。
这样一来,他的投诚计划也就以失败告终。
7日前后,杜聿明致电蒋介石,请求增兵支援突围。蒋介石回电说明:
“现无兵可增。望弟不要再幻想增兵,应迅速督率各兵团攻击前进,以解黄兵团之围。”
电文亲热地称呼“光亭弟”,要杜聿明“尽忠党国,务使将士用命,有攻必克,无往不胜”,又许了不少空头愿。
杜聿明看后,把电文递给文强,叹口气说:
“老头子给我打气,是想给大家打气。我们只有拼到底,不辜负老头子的希望罢了。”
蒋介石来电的第二天上午11时左右,“福将”刘峙乘专机飞临陈官庄的空投场上空,用扩音喇叭对下面讲话。
他首先问候杜聿明的身体健康,然后又问全体将士好。他说:
“大家辛苦,是功在党国。希望再接再厉,努力奋战,有敌无我,有我无敌。只要大家能团结一致,甘苦同尝,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刘峙再次传达“委员长命令”,要杜聿明赶快指挥邱、李两兵团攻击前进,以解黄兵团之围,清晰的声音从空中扩音器传遍空投场。
杜聿明在对空联络电话中,致了答词:
“祝总座身体健康。我们全体将士一定遵从训示,奋斗到底。请放心吧,我们决不会使您失望。”
一场地对空、空对地的双簧戏演完了,刘“福将”飞走了。
这时,文强听见蹲在屋外墙边晒太阳取暖的政工人员,发起了牢骚:
有的说,这种官样文章,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还不是照样挨打、挨饿、挨冻!
有的说,碾庄战役,他也是飞在上空来这么一套,结果黄百韬一命送终了;我看这一次来,也是大事不妙。
还有的说,你别瞧不起这一套,弄得不好,老头子也会飞来……
他们的七嘴八舌,使文强深切感受到,在解放军铁箍一样的包围圈中,大家的信心已经丧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