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强的人生纪事:(82)四面楚歌中的日记

子名历史回忆录 2024-09-28 13:53:11

文强历来有记日记的习惯。但其他日记均已在战乱岁月中散失,只有在淮海战役前后的这本日记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

在被包围的陈官庄,尽管杜聿明严令邱、李两兵团攻击前进,但因粮弹缺乏,士气低落,下级官兵厌战情绪日增,对解放军的攻击并无成效。他只得一再电请南京尽量多空投粮弹。

文强12月8日日记记载:

“余至投掷场布置,于八时左右,我空运机轰轰然而来,有运输机,有空中霸王号机,有陈纳德之运输机,降落伞纷纷而下,诚奇观也。整日投掷成果甚佳,我军精神为之一壮。”

文强也是分配粮弹的主持者,他痛心地看到,由于空投场过于狭长和风向不定,在全部的空投量中,最少有三分之一落在包围圈外,也就是落在了解放军阵地上。

解放军的欢呼声,隐隐可闻,无怪乎他们要取笑蒋介石是“运输大队长”了。

晚上,文强召集兵站负责人和各军代表清算粮弹总账。结果,以粮食一项来说,仅够供给20万人,所剩10万人又该怎么办?

如果平均分配,一天内一干一稀,只吃两餐,束紧腰带,也无法解决长时间的饥寒局面。再说,在包围圈中尚有8万难民,也不能不管……

12月9日,因天色阴暗,只空投了一次。

文强12月10日日记记载:

“空投,因粮弹落下,多有误伤或误死者,有夫妇一对,正坐地喁喁私语,粮落其夫之头顶,脑浆迸裂而亡。

有一车夫正在工作,粮落腿上,一腿折断,死于非命。如此之事,时有所闻。战地则视为平常矣。”

他在14日的日记中补记:

“连日空投,误死者将近五十余人,人命如草芥,可哀可哀。”

17日日记中,又补记道:

空投粮弹砸死者“较之炮弹炸死者为多,人人呼之为米祸。”

12月11日,是空投第四天,文强日记记载:

“收获尚佳,惟各友军互相抢粮,节制之师,多不听命,尚何胜利因素之可言也。”

然后,就是祸不单行。

自11日下午起,彤云密布,天气转寒,12日拂晓开始下起了大雨,接着是雨雪纷飞。

14日,国民党空军又恢复了空投。但文强统计,空投粮弹不足需要量四分之一,如果与解放军长此相持下去,必然会影响战斗力。

粮弹投到国民党军阵地后,也引发了许多矛盾。空投场上,近水楼台先得月,谁离着近便被谁先抢走,尤其是强者,无人敢惹。

邱清泉、李弥两兵团争夺空投场上的控制权,浮报官兵名额多要粮弹,闹得乌烟瘴气。

后来,米面有了,又缺柴烧煮;没有办法,便拆房梁、挖棺材,甚至一束草一根木头,其价值竟超过了手表手枪。

淮海战役国民党军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再加上缺医少药,饥寒交迫,伤员更是受罪,重者死亡枕藉,轻者缺乏营养,无衣御寒,眼看小小伤口拖到化脓生蛆,惨不忍睹。

如此连锁反应,每况愈下,文强只是感到心力交瘁,无所措手足。

16日,他得知黄维兵团已经突围,并从蒋介石来电中证实了此事。当时,他想到的只是:

“我军期待与黄兵团会师乃告绝念。”

但是,文强很快就得到了更为可怕的消息,黄维兵团在双堆集突围失败,全部被歼,黄维也被解放军俘虏了。

黄维被俘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这和黄百韬兵团被全歼,黄百韬战败自杀,同样令人震动惊骇。

二黄都是国民党王牌兵团,竟被解放军各个击破,大口吞食,使国民党军官兵胆战心裂,消息虽说严格保密,但在17日已经传遍各个部队。

杜聿明垂头丧气,在掩蔽地里与邱清泉对坐,一言不发。突然,他拿起电话机,想同李弥通话,但只喊了声“李司令……”,又将话筒放下了。

参谋长舒适存消极情绪更是露骨,竟将掩蔽地上铺遮灰土的降落伞撕个粉碎,自言自语:

“一切都完了,比预料的更糟……”

由于蒋介石来电要求杜聿明“派员飞京面授机宜”,17日,杜聿明派舒适存飞赴南京。

文强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

“连日达旦始眠。每徘徊战场之上,睹月色凄清,四周炮声不绝,士卒多有怨言,可想见当年楚项羽之被围,四面楚歌之局矣!”

从文强日记可知,他这时已经不得不想到了自己可能战败被俘的命运。

他回想到,当年在四川万县与朱德、刘伯承、陈毅等人共事的情景,当时他们在拥兵自重的军阀杨森面前都显得十分“落魄”,如今却都成了解放军的大军统帅,豪气凌云,令国民党军谈虎色变。

文强甚至在18日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但不知遇我知者尚能以礼待之否?”

此刻,他已经在考虑一旦成为他们的“阶下囚”将会受到何种待遇。

19日午后,舒适存偕空军司令部通讯署少将副署长董明德乘C47型飞机飞返陈官庄。

这架飞机带来了一大批防毒面具,事情来得突然和蹊跷,引起人们猜疑。谁都知道,共军没有化学武器,也从未使用过毒气弹,弄来大量防毒面具有何用途?

舒适存悄悄告诉文强,那是他奉命到联勤总部找副总司令黄仁霖领取的,是准备给突围的先锋部队用的。

这是蒋介石的指示,企图先派空军向共军阵地投掷大量催泪性毒气弹(还不敢使用窒息性毒气弹),让戴着防毒面具的先锋部队领头撕开口子,实行突围。

董明德就是专门来与杜聿明协商,如何陆空配合投放催泪弹突围的具体办法。

舒适存对文强说:

老头子交代这一计划时,连作战厅长郭汝瑰都不信任,借故把他支开了。

文强对此表示了异议。在当天日记中他写道:

“……见总统亲笔信,知前途尚有一线希望。惟计划中某事似太残酷而不人道,余亦有所建议,人微言轻,徒然饶舌而无益也。”

舒适存还为文强带来一大包便服,说在突围后万一失散时,用来化装逃跑用。

他也是托人代购的,也没有检查过,打开包袱一看,竟是崭新的一套毛料西装和蓝色大氅。

这真是令文强啼笑皆非,此刻困处愁城的人,都已经成了叫化子兵,突围反倒打扮成出国的外交官一样,岂不是天大笑话?

舒适存也很不好意思,变得面红耳赤起来。

杜聿明对突围毫无信心,鉴于黄维兵团突围失败的教训,他决定向蒋介石上书献策,争取挽回军事颓势。

20日,杜聿明找邱清泉商量后,又把舒适存和文强找来讨论,最后拟定献策三条。

也就是他所说的“三策上书”,大意是:

上策,在平津双方军队相持的局面下,东北、华北的共军未能南下之前,建议集中可能调动的一切部队(包括桂系白崇禧统率下的武汉主力部队),救援淮海,与共军进行一次决战;

中策,充分利用空投粮弹补给,以加强原地持久固守,争取时间,以便让中央在政治上有所运筹(包括争取美援,争取国际环境的变化。杜聿明的内心深处还有争取国共和谈成功的想法,但不敢说破);

下策,照令实施全线总突围。

杜聿明的意思很明白,执行下策不会有好结果。他连夜亲自将信写好,决定派舒适存次日便与董明德一起飞回南京向蒋介石复命。

这时,文强一直担心着葛世明和孩子们,他把杜聿明赠他的3万元钱交舒适存带去南京,请廖宗泽转寄,并写了一封信。

不料,当晚即风雪大作,飞机接连几天都来不了,董明德只得天天陪着杜聿明打桥牌消遣。

在闲谈中,杜聿明吐露了“强令突围,一突就完”的意见。

董明德也说:

现在南京是一团糟,以前还有人主张和谈,听说蒋介石不同意,现在也没有人敢提了。

他认为,现在各方面都不能再打了,希望杜聿明能去南京向蒋介石进言。

但是,杜聿明却又担心董明德是蒋介石派来观察他的态度的,觉得董明德似乎对他有怀疑,便又不得不说些誓死效忠于蒋介石的话。

文强眼见给爱妻的信和钱带不走,也如坐针毡,忧念无已。

12月20日起,在包围圈中听不到枪炮声音了,成了停战的状态。

21日,文强日记记载:

“大雨如注,北风加紧,余仰望天空,欲哭无泪。空投既不可能,而大军多有三四日未食者,骡马杀戮一空,民粮搜刮殆尽,连草根树皮亦不可得。

每遇各军将领,莫不摇头无语,意志沮丧。我军已临不战自溃之严重关头。天候如此,军心如此,诚不知将如何渡此难关耳。”

淮海战役国民党军空投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23日,文强日记记载:

“天候放晴,空投凡六十余架次,空投场饥军抢粮,怒不畏法,故秩序大乱,将成无政府之状。此种怪现象,乃于被围困时始能见之。”

可是,当晚大雪又开始纷飞,填满壕沟。24日,大雪仍然不止,空投绝望。

文强听说,各军都有少数一线士兵迫于饥寒而逃往解放军一边。他在日记中写道:

“若再连续三五日降雪,而空投不能接济,则三军祸生肘腋,非战之罪,乃天亡我军矣!”

他与各军长开会商讨对策后,即去空投场视察,他在日记中记下了他的感受:

“雪花飞溅,迎面击来,痛楚难受,且棉衣透风,肌骨为寒。可想见战场中露营之士兵,必十倍苦于我矣。”

他的这本日记就记到此日——1948年12月24日为止。

在日记最后,他补记了23日夜所作的七言律诗一首,因心绪紊乱,自觉词不达意:

“录此,以待他日之改正”

连年烽火月中霜,云树低迷古战场。

北上援师断归路,西征劲旅渡关乡。

漫漫白云张天幕,冷冷军旗蔽日光。

倦依战壕筹善策,豪情举酒烹牛羊。

所谓“筹善策”,只是诗意的夸张,他哪里还有什么善策!而所谓“豪情举酒烹牛羊”,则更是为赋新诗而强说豪情了。

文强日记手迹旧照

文强的这本日记,有一番十分奇特的经历。

不知文强是何时、把它交给谁(也许是舒适存?)带出了包围圈,交到了在南京的好友廖宗泽手中。

大概,他的本意是想请廖宗泽转交给葛世明。于是,廖宗泽将日记交给妻子劳雅文带去了台湾。

以后,劳雅文去了美国,日记交到了廖宗泽儿子手里。

否则,日记无论是在廖宗泽或葛世明手中都将难以保存。因为,廖宗泽自己也在四川被解放军俘虏而与文强一样成为国民党战犯,而葛世明从台湾返回大陆后又遭到不幸……

1995年夏,廖宗泽之子廖士骏从台湾来到北京,见到了已90高龄的父执文强。

他将这本由两代人珍藏了半个世纪的日记交还给了文强。文强感慨万千,写下了一段题记:

亡友廖宗泽兄之长子士骏贤侄,自台来京,转传保存余亲笔所写之《淮海战役日记》,历时两月又十二天之纪实。

我之部属携日记逃台,历时近半世纪,犹能完璧归赵,余深感部属之义,尤痛先我而亡。物在人亡,江山依旧,人事已非。我何幸而活至九十高龄!目睹此日记,有如隔世之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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