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从克拉科夫出发,临近十一点终于骑到僻静的地方,那时已离开大路,看不见什么车了,我们才停下休息。
被车流裹挟的时候,就只有离开车流这一个念头,近乎原始的念头,它促使我远离了本来格外正常的在北京朝十晚十的工作,持续九年的骑在路上,心里始终出现这句话:远离车流。但你只能在旷野里停下来,不可能搭个房子永远住在旷野,所以过不了多久又会随着车流去向另一座城市,寻找渴望的舒适和文明——带烘干的洗衣机和一张软硬度合适的床垫,以及不同种类的咖啡和啤酒,还有艺术展和音乐演出——我是离不开这些的。
可不多久那句话又会突然跳出来:远离车流。
并不是每一次离开都是感到厌烦或疲惫,有时明明结识了新朋友,有时正好在城市里交到了赚钱的好运,可无论内心多么不舍,那句话依旧会跳出来:远离车流。
我们停在一处公交车站,每个村子都会有个公交车站,我把它当作是小路上的服务区,因为小路两侧往往没地方停车,我又不喜欢停在村子里或镇上,那里车太多了,停不下来。
打开微信看朋友们的点赞,早上发了一排留在民宿的空酒瓶,我问建初那瓶葡萄酒是哪来的,上一位客人留下的吗?
建初说当时我可指给你看了啊,那是我们在格鲁吉亚领证时民政局送的酒,空瓶带着太麻烦了。
我一下子急了,我们结婚除了那两张纸,唯一的纪念就是这个格鲁吉亚民政局送的葡萄酒了,哪怕它只剩个酒瓶也是结婚信物啊,我们没有婚戒,那这个酒瓶不就是信物吗?
不知道建初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还是见不得我难过,转头上了摩托车,让我联系好房东,他去取回来。
我俩的网络都靠我这部华为手机购买流量然后分享热点,他转头骑走,我们俩就失去了通信。他到达民宿才能有网,怎么也得一个半小时以后。
公交车站是个小木棚子,三面都包裹着,坐了会儿有点冷,不明白为什么坐棚子里比坐摩托车上还冷,可能因为没有暴露在阳光里?走到阳光里发现起风了,在阳光里更冷,又缩了回去。
人会重复他做过的任何事,我就开始重复坐里面、走到外面、重新坐回里面、又走到外面......这期间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直到一个半小时后,我问房东建初还没到吗,她说还没到,马上又接了一句:啊,他在楼下!
建初说拿到手机了,马上返回,那时十二点四十七分。
我走出公交站的棚子里,发现旁边的矮树后有个十字架,上面挂着个受难的耶稣,这很常见,村口往往都会有,我没在意,又坐回公交车站的棚子。
用手机看电子书,手机真好,能把一个图书馆的书都放进手机,曾经我也为电子书取代纸质书而悲哀过,还怀念一页一裁的毛边书呢,但事实上看书只是看书,载体真的越方便越好,书一直是在进化的,人们只是喜欢念旧,因为新的东西太多了,旧的被定格了,就像离开的爷爷,不去想念就会彻底消失了。
消失的不只是旧物,不只是爷爷,也不只是那个空酒瓶,消失的还有与旧物相连的那段时间,消失的是童年,是你们那天炙热无比、敢去走向婚姻、决一死战的心。
这时总会有人开导你向前看,向前是需要开导的,人们天生喜欢永远,如果时间不存在,一切都是永恒的,谁都不会死,玻璃瓶不会变回玻璃,人变得不会去工作,我们可能就像向日葵一样朝着太阳发呆,动物都成为原地不动的植物,只剩下永恒。
朋友说可以用这个重新找回来的空酒瓶,每到一个国家就装一些石子或土,它会变得更有意义。的确很有趣,但后来并没有执行,我俩可没那么浪漫。
突然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响。
四周都是呼呼的风声,其间有个沙沙声,这声音离得很近,越来越近。
我仍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想这声音会是个什么玩意儿,内心一点也没有害怕,上一次是在俄罗斯,倒在公交车棚里睡着了,听见一个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鼻子间的时候停止了,我确信不是在做梦的时候睁开眼:“妈呀!”一头牛正瞪着滚圆的眼睛盯着我!
可能又是个什么动物,这里到处都是灰鹤、狐狸、山鸡什么的。
那沙沙声就在四周混乱的动,毫无逻辑的时左时右,听起来更像是一条狗。
直到一个人突然推着一辆越野摩托车出现在我的面前,卧槽,我愣了三秒,才把翘着的脚丫子从另一条腿上放下来,伸出左手打了个招呼,笑了一下。
这人看起来比我还紧张,脸上好像同时出现了几种表情,然后就推着车过去了。
那一刻我还有点失落,打招呼没得到回应,过去了至少有十秒,他又退了回来,挤出了一句波兰语,我拿英语回他,发现他一点英语都不会说,也听不懂。
一下子就知道他为啥直接过去了,可能因为我是个外国人,吓着他了,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就退出画外重新去做心理建设了。
乖乖,他不仅不会英语,还没有手机。
他突然恍然大悟的坐到我旁边,像憨豆先生一样夸张的拎起书包,神神秘秘的打开拉链,将手伸了进去......掏出两罐啤酒,放在我俩之间。
这可使不得,逼的我掏出了翻译软件,告诉他我还得骑车,我是在这里等老公回来,他返回克拉科夫的酒店拿东西了。
他看起来比我大一点,自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跟内容毫无关系,这句话是已婚女人给陌生男人的逐客令。
“我有三辆摩托车,我家就在公交站的后面,你在这里半天了,我以为你可能需要帮助!”他激动的比划半天最后坐下对着我的手机说话,连着说了三次才被成功翻译,他让我跟他回家喝咖啡。
这人肯定不是坏人,但我并不想节外生枝,毕竟他一口吹一罐啤酒的,很难说会不会突然失了理智。或者说他已经失了理智,听了我的行程噗通就给我跪下了,让我给他留个纪念。
你得感谢我不爱博流量,换个博主给你拍下来,扭头传上网的视频标题就是波兰老外钦佩中国旅行者当街对其下跪……这跟公众号的传播量完全是两码事,公众号只是个点击,完全没有流量,而且重点不是下跪,是要对中国旅行者当街下跪,阿哈哈哈哈哈。
即使知道相逢即离别,我也只想拿出真心,而不是掏出手机,想着怎么剪辑成流量。这是我的弱点,也是我喜欢自己的地方,文字能让自己拼写自己。
“去教堂吗,今天是耶稣受难日,我的家人都在教堂。”
我不信教,但从没拒绝过带我去寺庙或教堂的人,那些是把心敞开对你的人。
那是村里很小的一个教堂,正好迎头遇见他的父母,我们顺理成章的一起回了家,建初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从城里返回,我算着时间,因为我俩无法联系,约好在这个车站不见不散。
他给我看他的车库,他的车库前面有两把椅子,正对着远处的公交车站。周围太空旷了,那里有个人确实看得很清楚。
我们用翻译软件聊天,他说自己独自骑摩托去过罗马的教堂,还给我看他的头盔,上面写的:草警察!
我们俩都养着一样的德国牧羊犬,他说波兰人一生都得养一只这样的狗,这已经是他的第四只了,已经九岁了。
突然之间,我看到建初显眼的红头盔出现在了画面里,我跳起来说:“那是我老公!”紧接着看着他根本没有犹豫的,路过公交站,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立刻去喊他老爸,俩人上车就开追。
我也赶紧跨上摩托车,追了出去。
建初骑过去又觉得不对,掉头往回骑时,我们遇见了,建初又一次掉头来追我,我停在了下一个公交站。这时他们也追上来了,建初不明所以的跟人握手,然后看着我俩拥抱和告别。
“刚才那是谁?”
“你猜啊!”
他没有任何社交软件,只能留下一串电话号码。
这一生遇见的大多数人,相逢只是为了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