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炮班长吴传恩，山东沂水人，不到20岁。3岁时父母去世，姑姑把他养到7岁，姑姑也去世了，他就给人放牛。17岁参军前没穿过棉衣，白天放牛把脚伸进刚捡的牛粪，晚上和牛偎在一起取暖。

1.80米的个子，瞅着高高壮壮的，一身伤病。

1946年春四平保卫战，1连坚守郎沟山，一发炮弹在身旁爆炸，弹片和砂石在他身上留下70多处伤，那人像血葫芦似的。右眼炸瞎，右边牙齿全部打掉，右手无名指和小手指炸断，右脚只剩个大脚趾。至于小时落下的胃病、腰腿痛，那就根本不算病了。

像他这种伤情，出院后就直接分到后方部队，或是复员到地方工作了。据说，已经把他分配到一个兵站去了，他不干，自己跑回连队。赵兴元和几个干部都劝他，他的沂水老乡也劝他，说你这身体怎么能适应部队生活呀？别说那冻得像铅球、石头的大饼子，就那高粱米饭，你这牙口也不行呀？还有那脚和眼睛，怎么行军打仗呀？

不管谁怎么说，这个残疾人就是一句话：俺若觉得不行了，俺自己会主动要求离开部队的。

小黄沟东山那夜，吴传恩那只左脚的小脚指头也冻掉了，他谁也不告诉。

四保临江，白天晚上行军，冰天雪地，上山下山，那人好好的都跟头把式的。吴传恩右脚只有一个大脚指头，抓不住地，又只有一只眼睛，那跟头摔的呀，成天鼻青脸肿的，左半边那牙又摔掉两颗，发炎流脓。就这样，那3门"瓦子炮"总有一门在他肩上，背的炮弹也多，从不掉队。第四次临江保卫战后过道河，那河上面是化的水，底下是冰，水没脚脖子。他先把炮和炮弹送过去，又回来背伤员。

别看一天书没念，却聪明，又勤奋，那炮打得全营都没比的。别看叫个"瓦子炮"，那时的步兵连，小炮班绝对算得上技术兵种。技术不行，军事上没一套，那班长怎么当？组织能力也强，小炮班平时战时样样数得上，没人不服他、敬他。

赵兴元当班长时，就听指导员李宪春讲过保尔·柯察金的故事。说是苏联十月革命胜利后，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乌克兰青年，为保卫红色政权投身革命，历尽艰辛，万难不屈，多次负伤，身残志不残，双目失明后，还写了本轰动苏联的小说。

住院期间苦闷，想家想连队，闯关东路上那手把他折腾得苦不堪言，就常常会想到保尔·柯察金。

在辽阳，教导员李树侦领他去找医院治手伤，看到个书店，有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记得李宪春讲的那本书就叫这个名字，李树侦文化高，说就是这本书，就买了下来。这本书他不知看了多少遍，那书皮也不知包了多少次，连里营里许多人都拿去看。谁拿走了，他三天两头去问人家，怕把书弄丢了，弄环了。后来赴朝鲜作战，把它连同从虎口取出的那颗弹头都放在辽阳留守处了，丢了。

小黄沟战斗脚冻伤了，第二次临江保卫战没打上，那半个多月就看了两遍。

"保尔·柯察金"5个字，就有"爾"("尔"的繁体字）、"柯"两个字不认识，可这5个字的名字早就听说了，也就算认识了。别的就不行了，就问别人。别人也不认识，就根据上下文的意思琢磨，猜。反正就是明白个意思，领会保尔那种坚强的意志品质。那时他也不懂什么叫"小说"，也没人告诉他这是部自传体小说。连队开晚会，说"编几个节目"，知道那是"编"的。那时那人对书、对铅字很崇拜，又是领导提倡、号召阅读的书，就更崇拜，更虔诚。认真阅读，认真学习，像书中的英雄人物那样去做。

而现在，这小炮班长吴传恩不就是他身边的保尔·柯察金吗？

赵兴元崇拜的第一个英雄是被山东军区命名为"战斗英雄"，被山东军区政治部主任肖华称为"爆破元老"，到了基层官兵嘴里就成了"爆破大王"的团工兵班长刘厥兰。

刘厥兰30多岁，慢性子，小个子，黑黑的，瘦瘦的，像个小老头似的﹣﹣那时在赵兴元这样年纪的人的眼里，30多的人就跟个小老头差不多了。

他是淄川大荒地村人，煤矿工人出身。据说，从他爷爷那辈起，一家人就下煤窑，摆弄炸药也算家传了。"机枪一响下炸药"，他的历史功绩，不仅在于他是中国共产党的武装力量中第一个用炸药炸毁炮楼的人，并在那之后屡建殊勋。

这辈子都为没送过一次炸药包遗憾的赵兴元，无论当年在战场上，或是后来在银幕和荧光屏上，包括看到张良扮演的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情景，总会想到刘厥兰。

别看言谈举止都是慢悠悠的，仿佛有颗手榴弹在脚前哧哧冒烟也改不了那慢性子，战场上却是那么精明、强悍，机灵像兔子，快捷像鹿，猛勇如同狮子、老虎。碉堡、炮楼里的敌人听说"爆破大王"来了，就要情不自禁地尿裤子，却未必认识这个小老头似的八路。而战友们一看到他抱着炸药包上去了，那精神头儿立刻就不一样了，枪打得更准，手榴弹投得更远﹣﹣不能让咱们的英雄伤亡呀。

打茅茨据点，那么高大、坚固的中心炮楼，刘厥兰那包炸药响了，战斗基本就结束了。

同时期另一个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是"老1团"2连副班长曾世范。

1944年6月麦熟时，鲁中军区发起保卫麦收战役，曹范带士兵张成利到章丘县于家岭侦察敌情，被两个连的伪军包围。曹世范指抨张成利这儿一枪，那儿一颗手榴弹，在村子里与敌人周旋，打起麻雀战，曹世范左手残疾，提着手榴弹，右手一支驳克枪，基本是弹无虚发。枪换左手，或者插进腰间，有时还叼在嘴里，手榴弹出手，又冷又远又快。翻墙爬房，像猫一样灵快，刚看到个影儿，那人已经没了。后来的葛庄战斗，他就用这"一只半手"操支三八大盖，连续刺死5个鬼子，就可以想象，也真叫人难以想象，那是一副什么身手、劲道。

开头敌人想抓活的，被打死打伤几个人后，觉得这八路怎么越打越多呀？不顾老百姓死活，在村子里放起火来。大火从东北卷向西南，两个人隐蔽在西南角的一个院子里。这时已是黄昏，他们已经在村子里周旋、游击了8个小时，曹世范那支驳克枪的子弹也打光了。他用支缴获的汉阳造打死一个副连长，掩护左臂负伤的张成利冲了出去。自己也乘敌人慌乱之际，边打边跑，钻进村外的麦田里，脱离险境。

之后，曹世范又化装侦察，只身潜入蒙阴城。完成任务后，不甘寂寞，又是这儿一枪，那儿一颗手榴弹，把座蒙阴城闹得鸡飞狗跳。出城两里多了，还听见敌人在城里打枪。

"曹世范大战于家岭","曹世范大闹蒙阴城"，在鲁中军区无人不晓，军区《前卫报》发表社论，号召"创造更多的曹世范式的英雄"。

那时还没有董存瑞、黄继光。那时各地都有许多抗战英雄，像华北的狼牙山五壮士，像东北抗联的赵一曼、杨靖宇等等。如今，一个广播覆盖全国，上了电视全国人都能看到。那时的根据地这一片、那一片的，有的一个省也分好几片。宣传工具除了嘴巴，就是油印小报，英雄人物的宣传大都局限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地，却也看得见、摸得着，好学习。

如今影视上的英模人物男帅女靓，几乎个个一表人才。按照这样的标准，刘厥兰就不大行了，可曹世范倒蛮够格的。1.75米左右的个头，瘦削，精干。虽然左手残疾，可那是挂的彩呀，更添英雄风采。不过，这人也有毛病，脾气暴，爱打架，作风稀落（有人说是"吊儿郎当"),不大服管，谁都敢顶，总爱挑刺儿。吴传恩也爱挑刺儿，那是在党的会议上提出批评，或是背后向领导指出毛病，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大都能说到点子上。曹世范则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分场合，不讲方法。一次行军路上，与1团相遇，赵兴元看见曹世范和他的指导员吵起来，面红耳赤的，大家都扭过头去看。有人说他不讲政治，一身毛病，就打仗行﹣﹣打仗不就是政治吗？

每个阶级都全力塑造自己的英雄人物，没有刻意宣扬英雄模范的缺点的。可那英模人物事事正确，永远高大全面，就有点不食人间香火，又刻意得让人可望而不可及了。不知别人看到曹世范那样子作何感想，也不排除有人会拿英雄的毛病为自己的错误辩解、开脱，打掩护。而在赵兴元的心目中，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像他们的长相一样，各有各的性格特点，也不无一般人的缺点、弱点和不足。他始终把他们热乎乎地揣在心头，视为自己行动的楷模。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如今人们已经把这句话说滥了。离休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将的赵兴元，当年可没想到要当将军。而且敢说那些在他身边倒下、未倒下的战友（他们中许多人都是优秀的士兵），几乎都未想到要当将军。不是因为从士兵到将军的道路太远，而是因为他们离死亡太近。无论对战争和革命胜利后的那个世界充满着多么美好的憧憬，他们都不能不时刻面对着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俺能活到那一天吗？孩提时代的赵兴元倒是有个英雄梦。扛枪了，打仗了，抱定一个目标，就是要做一个像刘厥兰、曹世范那样的战斗英雄。

提起刘厥兰，赵兴元就不能不想到王凤麟。

王凤麟是黑龙江省宁安县人，一口地道的东北话，高个子，胖胖的，挺干净，爱笑，和气，文雅（这种性情的人，当时往往会被认为没有魄力）。他原是东北抗日联军的，送到苏联学习军事，回国后被分派到鲁中军区，任2团副团长。

他在苏联学习工兵专业，是八路军中最早的、也是为数不多的一批工兵技术人才之一。

他在苏联学习的是筑路架桥、毁路炸桥和布设、排除地雷等，而鲁中战场面对的是敌人坚固的围塞和炮楼、碉堡。没有炮兵的土八路上上下下都在关注这个问题，他当然更不能不关注，而且许多人也把希望寄托在他这个留洋回来的专家身上，只是那洋学问和这土八路一时间还真有些对不上茬口。

小张庄战斗后，刘厥兰说：炸药能炸断钢轨，为什么不用它炸围就这么一句话，王凤麟立刻开窍了。

墙、碉堡呢？

当即实验，果然成功。

刘厥兰的这句话无疑改变、推动了历史。可若换个人，意识不到这句话的价值、意义呢？

团里组织爆破训练班，由王凤麟亲自指导、培训，讲授爆破技术，主要是如何进行实际操作。那时炸药非常少，宝贵得很，他就试验了一种"点火内爆法"，就是在爆破物下边挖坑掘洞，这样威力大，节省炸药。可这要在敌人的炮火下作业，极易遭到杀伤。又是他，在第一次爆破攻坚的张家栏子战斗中，首次实践，用一支步枪封锁炮楼的射孔，掩护刘厥兰将炸药送到炮楼下面。

开头，爆破手冲击前，都是用火柴先把导火索点燃了，抱着边跑边哧哧冒火星子。目标大、易遭杀伤不用说了，有时未等那坑洞挖完，那导火索已经快燃完了。如果途中负了重伤，那炸药包八成就是给自己准备的了。王凤麟和刘厥兰等人反复研究、实验，将手榴弹的拉火索取出来，与炸约包的导火索连接起来，创造了"拉火引爆法"，既简化了作业程序，减少了爆破手的伤亡，又增加了爆破的准确性和可靠性。

各连都成立了爆破组，举办训练班，学习管理、使用炸药的一套技术。

1941年春，鲁中军区特意把王凤麟从2团调到1团任副团长，推广爆破经验、技术。

1942年秋，敌人"扫荡"鲁山区，围攻设在马鞍山的淄川、博山、临沂、益都4县政府的后方基地。正在那里养伤的王凤麟挺身而出，指挥伤病员和地方干部、家属凭险据守，坚决抗击。激战两昼夜，子弹打光了，就向敌人投滚石头。王凤麟两次负重伤，仍指挥战斗，高呼杀敌，直至牺牲。

在本章写到的几个人中，王凤麟是牺牲得最壮烈的，但他不是战斗英雄。

吴传恩也不是。

吴传恩是在辽沈战役中攻打锦州外围据点配水池时牺牲的，当时是排长。赵兴元越过一道堑壕后，发现吴传恩倒在那儿，胸前都是血，一双眼睛还睁着。"吴传恩！吴传恩！"赵兴元喊了两声，不能耽搁，用手抹一把，将那眼睛阖上，那脸上都是汗水。

四保临江胜利后，政治教育，赵兴元举着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大家介绍这是本什么样的书，保尔·柯察金是个什么样的人。末了，他说：咱们连的小炮班长吴传恩，就是个保尔·柯察金式的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

有人提出异议：指导员，你这样讲不合适吧？

保尔·柯察金是苏联英雄，听这名字就让人觉得神秘而遥远，突然听到身边就有一个类似的人物，一下子就难以接受。况且，英雄是要由相当一级的上级命名的，你个指导员怎么能张口就来呀？

用那半口发炎流脓的牙囫囵吞枣地吃着高粱米饭。只有一只眼睛。只有5个脚趾。在那冰天雪地的夜行军中，无论怎样摔得鼻青脸肿，从不掉队，更不用说背着伤员过冰河了。直到今天，赵兴元也认为，吴传恩负伤后、牺牲前那两年多战斗历程的每一步，都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英雄的壮举。

没人怀疑，没有王凤麟和刘厥兰，迟早也会有人创造出"攻坚爆破第一法"。可那还要等多少时间？那又会伤亡多少人？一次小张庄战斗，死打硬拼强攻，伤亡几百人，打不下个土围子。"点火内爆法","拉火引爆法"，多少次实验，谁知哪下子没弄好，就会血肉横飞？王凤麟因在马鞍山养伤，而招致在战斗中牺牲的那次负伤，就是在实验中被炸伤的。渤海军区有个王兰方，也是搞爆破试验，腿炸瘸了，脸上都是伤疤，那疤都是黑色的，炸药哧的，人称"花脸狗熊"。

但这都不是战斗，不是枪炮声中面对敌人的战斗，也就难以成为战斗英雄。

一个可能成为杰出统帅，或是著名战斗英雄的士兵，可能在第一次战斗刚跃出堑壕时就中弹了。一个在车祸中身亡的人，如果上车前有人跟他说句话，耽误那么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他就可能避开那车毁人亡的瞬间，甚至几天前，几个月前有件别的事情，稍微来点什么外力，人生轨迹也可能变向，那瞬间就可能不会出现在使其生命终结的那个位置上，一个英雄的出现，除了英雄必具的品性外，同样需要运气。如果领导让别人去于家岭，蒙阴城执行侦察任务，那"大战于家岭"、"大闹蒙阴城"的，就不是曹世范了，或许也就没有这两码事了。

王凤麟、吴传恩，还有已经写到或行将写到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不是英雄的英雄。

就是这些有名，无名的英雄，鼓舞、激励着仰慕英雄的赵兴元，在枪林弹雨中一往无前。

1945年6月，曹世范在讨伐伪军张天佐的杏山战斗中负了重伤，战后在医院牺牲了。鲁中军区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并将杏山命名为"世范山"。

赵兴元去团里开会，路过医院，去看曹世范。院子里那么多老乡在烧香、磕头，为英雄祈祷。曹世范躺在屋里床上，一动不动，还有呼吸。赵兴元为他哄赶着脸上的苍蝇，望着昔日叱咤风云的独胆英雄、刺杀英雄，默默垂泪。

只有"爆破大王"刘厥兰是幸存者﹣-1950年抗美援朝过江前，转业留在丹东了。他多次负伤，还有气管炎、老寒腿，这时已经40多岁﹣﹣在陌生人眼里，说他50岁也会嫌少，那模样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小老头了。

想想后来遍及全军的、令各色敌人闻风丧胆的炸药爆破，就不难理解，像刘厥兰和王风麟首创炸药爆破攻坚，不仅以自身的英勇无畏，同时也为革命战争做出如此巨大贡献的有名、无名的英雄，实在是不多的。可别说今天，就是当年，又有几多人知晓呀？

面硬骨头战士吴传恩当年也只有赵兴元在连里表扬几句。

英雄是一个民族的无形资产，是巨大的精神财富。特别是在许多人都崇拜大款，把金钱当作唯一的追求时，他就不能不特别想念他们。

【赵兴元出生于1925年1月，山东人，1939年7月参加八路军，1940年6月入党，历任战士、班长、排长、指导员、营长、团长、师长、副军长，黑龙江省军区政委，旅大警备区副司令员、政委。1988年，赵兴元被中央军委授予中将军衔，1990年退役。2016年7月13日在辽宁大连去世，享年91岁。赵兴元曾当选第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九、十、十一届中央候补委员和第十二届中央委员，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