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元将军的战争记忆7:如果俺吃挂面,你们就不能杀那只大公鸡

玫瑰有溢 2024-06-20 05:14:50

"紧急集合!紧急集合!"在外边一声声低喝和敲打窗格子声中,屋子里的人动作起来了。

起床后的第一个动作,是双手顺势在两边摸一把。摸空了,人家已经起来了;摸到人了,立即把他推醒。人是头朝里睡着的,那鞋就放在脚前,伸脚就能够到,同时拾整子弹袋和手榴弹,然后打背包。打背包是道耗时最多的工序,打好背上,伸手抓枪,枪到手脚下就动起来。边跑边压子弹、拢枪口帽、上刺刀。如果你的速度属中等水平,背包打到一半左右,就能听到脚步声,有人已经出去了。

所谓"起床",就是那么叫着,那时哪有床呀,一般都是睡在老乡家的地上。各家都有稻草、谷草、麦秸,抱些铺上,就是床了。那时有支歌,叫《18集团军真是好》,有两句歌词就是"吃的是煎饼,铺的是干草"。紧急集合时听吧,屋子里就是窸窸窣窣的干草摩擦声,有时还能听到新兵因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喘息声。通常都是一个班住一家,有的房东天亮醒来,会吃惊不小:哟,这八路军什么时候走的呀?

黑灯瞎火,哧拉一声,有人划着火柴,去点挂在墙上的那盏煤油灯。"你找死呀!"赵兴元抢上前,一掌将火打灭,那人也被打了个趔起。

这是1942年8月,敌人对沂蒙山区实施铁壁合围,1连奉命连夜插到敌占区去。

当时1排26个人,25个发疟疾、打摆子。那个划火柴点油灯的人,是打摆子烧迷糊了。

八路军惯于夜摸、夜战,打不打得赢,无亮前也要撤离战场。敌人也经常夜摸,夜间行动,拂晓攻击,越打天越亮,对它越有利。那时反"扫荡"最怕被合围,那样一般都是歼灭性打击。敌占区有地下党,敌人内部也有,敌分几路,出来多少,大都有数,派人送信。敌人骑自行车,那时这是很现代化的装备了,有时还有汽车,更快,抄近路也跑不过它,就发明了"消息树"。各村都在高处立棵树,敌人从哪儿来了,向哪儿去,树就朝哪个方向倒,百八十里一会儿就传到了,却也只能白天用,晚上还是没辙。这就得瞅准火候,最好是将要合围时,从缝隙中钻出去,选个有利地形,待敌回去时,打它一路埋伏。后来敌人采取拉网战术,调集重兵,大范围迂回、包围、合击,使你无机可乘。这时就选择弱点,利用夜暗,组织有力部队,杀开一条血路。

从1941年夏天开始,敌人变换战术,对根据地实施铁壁合围,层层包围,突破一层还有几层。同时建立据点,大修碉堡,对根据地进行封锁、蚕食、压缩。这是抗战的最艰苦时期。敌变我变,敌进我进,你到我这来,你那边兵力自然空虚,我就到你那边去,袭扰你的后方。部队大都化整为零,小部队机动、灵活,便于在敌后活动。山东部队大都以连为单位分散,河北甚至以班为单位活动,人称"班司令"。

这次赵兴元是"排司令"。

天亮前,1连已向西走出70余里,来到敌我边缘区。

在芋头地村,听到南边传来日军大队行军的马蹄声。夜间,马蹄声可传出2里左右,脚步声1里多。赵兴元带尖兵班2班首先穿过公路,1排随后跟上。本队在后边1里左右,没来得及,被隔离开了,从此1排开始单独活动。

路上有马粪,赵兴元抓起一个,还有点热乎气儿,有敌人刚刚过去。

天亮了,不能行动,1排藏在山沟里,周围山上都有伪军,最近的只有200来米,好在树多,便于隐蔽。只是吃干粮的声音都不能大了,更不敢咳嗽,憋得直流泪。

这样昼伏夜出几天后,带的干粮吃光了,就不得不进村子。选个有围墙的大院,尽量靠近村头的,易于防守,又方便撤出,拂晓时分进去。向房东说明,俺们是八路军,不会伤害你们,要在你家住一天,你们要配合俺们,不然对你们也没好处。当即把大院控制起来,许进不许出,做饭烟火也不能太旺了,免得邻居生疑。赵兴元带上两个人,换上便衣,拿把镰刀,在附近地头佯装割草,放哨、瞭望。天黑后离开,向哪儿游走几十里,天亮前再选户人家住下。临走前给房东写个条子:" x 年 x 月 x 日吃用 xxx 粮食 xx 斤、菜 xx 斤,烧柴 xx 斤,经手人八路军排长赵兴元。"

就是还有吃的,这支小部队也必须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将息将息了。

7月在蒙山时,流行疟疾,越来越多,1连达90%以上,1排就剩个副排长刘元军还算好人。那人忽冷忽热,冷时压几层被子也发抖,热时恨不能找个冰窟窿跳进去。好在不是同时发作,有的隔天一次,有的一天一次,一次两三个小时,而且时间大都比较准时,你8点,他12点,那病到时候就来"上班"了。各班组织互助对子,"下班"的帮助"上班"的,行军时轮换着帮助扛枪、背行李,重的再扶架着。那人发冷发热后大量出汗,头痛,口渴,乏力,浑身软绵绵的。行军又累,露宿风餐,又是伏天,热时山沟里像个蒸笼,突然来场暴雨,那人就不止成了落汤鸡,有的连维持呼吸运动的力气都不多了。

赵兴元又是最重的,一天两次"上班",那人迷迷糊糊的,脚下像灌了铅,又像踩在棉花上。

他是半个月前才当排长的。新排长,病号排,敌占区,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他认定就是这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压力,才使他坚持下来,没有倒下。

他知道眼下的任务,只能是保存自己,把这25个人都带回去。他召集党员会议,要求大家一定要挺住,同时以身作则,每人至少照管好一个非党群众。每天与副排长和3个班长研究晚上的行动路线,如何避开敌人。地形不熟,没有向导,两眼一抹黑,几乎全凭感觉,在敌人眼皮底下转来转去,竟然一次也未与敌遭遇,至今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只能归结为运气。后来他常说,台风的中心是平静的,有时在敌人眼皮底下恰恰是最安全的。但他那神经实在是快要绷断了,因为任何一个瞬间,战斗都可能打响,那一个个都枯槁、消瘦得没了模样的这个病号排,就会陷入重围,万劫不复。

一感到那病要"上班"时,赵兴元就仿佛听到每一声心跳都在呼喊:挺住,挺住,你可千万要挺住呀!

若不是第21天偶然碰到2排,并接到去沂水县桃花峪集中、归建的命令,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挺上多少时间。那以后迷迷糊糊还能挺住,快到桃花峪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蒙山顶上有个村子叫小公馆,在最高峰的后边,稀稀落落几十户人家,团里在那儿设了一所后方医院。赵兴元拄根棍子,团里一个便衣帮他背着行李,走走歇歇,从太阳出山走到太阳下山,好歹算爬了上去。

医院在老乡家里,病房是老乡的"团瓢"。

"团瓢"是用来盛放粮食的圆形建筑,3米多高,直径2米来长,用树条子编的,里外抹上泥,顶上苦的草,像戴个大草帽,烟囱不烟囱、炮楼不炮楼地矗在房山旁,或是院子的哪个角落。战争年代,各家存粮不多,大都空着,就用来当了病房。

不知住过多少人了,地上的铺草已被揉搓、踩踏成了面状,厚厚的。赵兴元打量一阵子,寻思把它收拾收拾,就觉得小腿和手上一阵急痒,一看,密密麻麻的已经没了肉色,黑乎乎的全是跳蚤。手忙脚乱拍打一气,决定火攻,弄把草点着,跳蚤立刻满团瓢蹦跳开了,撞脸打眼睛。等烟散了再看,那跳蚤趴在墙缝里,像蒜辫子似的。

火攻失败,赶不走了。来好吃好喝的了,人家能走吗?天快黑了,他把绑腿解下来,加上那根行李绳,在半空中悬起一张吊床。迷迷糊糊中听见鸡叫头遍了,再也睡不着了,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还是倒在那铺草面子上,什么时候从那吊床上掉下来的,也不知道。

天亮了,山坡上下来个人,这不是3班副房干吗?房干也看见他,说,排长,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房干就是那天晚上紧急集合时,划火柴点油灯的那个人。赵兴元这辈子没打过部下,就那次给了房干一巴掌。可房干哪还记得这码事呀?若不是烧糊涂了,还能做出那等傻事吗?

房干那个团瓢也是跳蚤的天下,他就在山坡上搭了个窝棚。赵兴元进去看了看,说俺也住你这吧。房干说欢迎啊,这回可有个说话的了,晚上俺给你讲三国、讲水浒。

房干是淄川人,纺织工人出身,别看没念几天书,在连队官兵眼里可不是个一般人物。战场上对伪军喊话,张口就来。搞个晚会,话剧、快板、评书、山东快书,自编自导自演,顶多两个晚上就给你搞定。那时鲁中八路军唱的歌,像《机枪一响下炸药》、《欢迎新战友》,还有后面将要写到的《家中是工农》等等,都是从1连唱出去的,都出自房干之手。

几天后,赵兴元夜里出去解手昏倒了,天亮后才被看护发现。

之前,他和房干都打一种氯化钙针剂。这回,医院决定给他打"606"。一个马尔可医生,快40岁了,是个权威,亲自动手。一是这种药宝贵,二是必须打进血管里,打进肉里就烂了。

从敌占区回到桃花峪后,教导员沈平不知从哪儿弄到5CC奎宁,看到赵兴元那样儿,说:就这么点儿金贵东西,1排长最重,就给他打上吧。

那40多天里,赵兴元觉得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像灌了铅,又像被绳索捆绑、束缚着。那5CC奎宁打过后,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感觉,是一下子就解放了,那个舒坦、幸福呀,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可两天后,就一点点地又恢复了老样子。给他打针的营部医生沙海云(大家都叫他"傻孩子")说:药量不够呀,若再有5CC就能根治了。

现在,看着全团最有水平的医生,把那紫色的606液体慢慢推进自己的血管里,就开始激动地期待着打了5CC奎宁后的那种感觉。

打过氯化钙后周身发热,这606打了3针,什么反应没有。

后来赵兴元明白了,这606治疗疥疮是特效药,它和氯化钙都不是治疟疾的。那时医生的水平确实不高,但也不是病急乱用药,而实在是没药可用呀。

也就明白了所谓的"住院",也就是让你脱离战争环境,没了工作压力,有个可以安心休息、养病的地方而已﹣﹣可他是那种能够安心养病的人吗?

战争年代,赵兴元9次负伤。这次住院前,也负伤3次了。负伤叫"挂彩",伤号叫"彩号",军人在战场上流血、负伤,光荣、光彩呀。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住院,竟是个病号。看着那么多住院的伤员,就觉得自己这院住得愧得慌,起码不像人家那样理直气壮。

小公馆有鸡鸣、无狗吠的日子,像树叶般无声无息地飘落。房干在时还行,没事两个人上山打毛栗子、采酸枣。这个"上班"了,那个还能随时照看一下。长夜难眠,房干就给他讲三国、水浒,还有聊斋。可半个多月后,房干就出院回连队了。这不光是那窝棚里孤零零只剩他一个人了,而是人家那病怎么都好了,或是快好了,他这病怎么就总不见好呀?

赵兴元这摆子,从山东打到东北,又打到海南岛。1950年5月海南岛战役结束后,在湛江打了18支美国的疟特灵,才算彻底治好。

下雪了,小公馆忙碌起来。敌人又要开始大"扫荡"了。医院收拾东西,准备撤离。比较轻的伤病号陆续归队了,重的少数随医院转移,大部分分散隐蔽到老百姓家。

刚"下班",赵兴元一身透汗,正捧着个缸子咕咚咕咚灌水呢,进来个区长。

区长姓李,30来岁,中等个头,黑瘦结实,穿件蓝粗布夹袄,腰间扎条布带子,插支驳壳枪。一只手跟赵兴元握手,另一只就去摸头,说:赵排长,你这病不轻呀。这样吧,俺回去弄副担架,明天来抬你。赵兴元连忙说:不用,不用,俺能走。

区长道:那咱们就慢慢走。反正你放心,俺会给你找个最安全的地方。快到那儿了才知道,这个"最安全的地方",是敌占区高庄一个姓高的伪军大队长的父母家。

李区长是敌我边沿区的一个区的区长,辖区近三分之一区域属敌占区,常来常往,什么都挺熟悉。半夜时分进个村子,胡同里两只狗不叫不咬,还冲他直摇尾巴。

到那户人家,大门虚掩着,区长刚敲两下窗格子,里面灯就亮了,显然已有准备。这是对60岁左右的老两口,老头个不高,长袍马褂,留着山羊胡子;老太太挺胖,一双小脚,放上桌子,就去外屋端饭端菜﹣﹣饭菜都做好了,放在锅里热着。

区长坐在炕沿上,说:你们先坐下,听俺讲几句。这是俺们八路军的排长赵同志,把他交给你们了,要让他吃好、住好,最重要的是保证他的安全。子不教,父之过。你们养了个汉奸儿子,他的账俺们一笔笔都记着的,你们为共产党、八路军做点事,也是为他、为自己赎罪。俺们的人随时都在监视你们,俺也会常来看看,赵同志有一点不满意,就拿你们是问!

老太太默默垂泪,老头那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地点头。

老太太成天烧香拜佛,老头有空就跟赵兴元叨叨他那个"逆子":赵同志呀,儿大不由娘啊。俺和他娘都说,咱是中国人,怎能帮狗吃食,给日本人干事呀,可他不听呀。俺祖祖辈辈都是正经庄户人,也没做过什么孽呀,怎么出了这么个逆子呀?……

这是5间草房,不大个院子,屋里摆设比一般庄户人强多了,挺整洁。赵兴元住东屋,老两门住西屋,有外人来就说是他们的侄子。老头挺热情,问这问那的,唯恐"侄子"有不满意的地方。老太太吃素,很少言声,有点空儿就在香火缭绕中对着佛龛念念有词,却是当家主事的。看得出来,她对赵兴元并无敌意,起码不想惹祸上身。

如今赵兴元病了,一个电话,医生就来了。认为需要住院,救护车就呜儿呜儿把他送去医院了。大连210医院不行,就送去沈阳军区总院。那时,他实在佩服李区长的精明、眼力,却也不能不想:这叫住的什么院哪?

后来得知,伤员大都留在根据地老乡家,病号送到敌占区去。因为伤员都是枪伤,老百姓叫"红伤",到敌占区容易暴露身份。

几天后的傍晚,老头从街里急慌慌跑回来:赵同志,不好了,听说俺那个逆子的队伍要开过来了,还要在这住几天,这可怎么办呀?

赵兴元早看好了个去处,村头场院边有个看场院的小房,空着,就去那里。

老头眼泪都要下来了:那怎么行呀,四面透风,又不能生火,不把赵同志冻坏了吗?

赵兴元说:俺多带两条被子就行了。你不用作难,这事怪不得你,俺会向区长实说的。

晚上,果然来队伪军,约1个连的样子,吵儿巴火的半夜才消停。

第二天老头来送饭,说一阵子"你受苦了"、"对不住你呀"、"实在不是俺撵你呀",又说有个甲长,姓李,要来看看赵兴元,并说这个人挺本分,不会坏咱们的事。

赵兴元不想再让人知道自己,可在这几十户人家的村子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记着区长对老两口说的"俺们的人随时都在监视你们",不知道这个李甲长是不是"俺们的人"。就是这个李甲长,成了他日后下定决心,等将来革命胜利了,一定要回来看看的人之一。

李甲长40来岁,属农村中那种能说会道的人,可手上那厚厚的老茧和皱裂的口子,一下子就能把你的心和他拉近。他每天来看赵兴元,讲敌人动静,村子里有何异常情况。他叫赵兴元"赵同志",却和那老头那"赵同志"不一样,听着让人打心眼儿里亲近、热乎。

离开小公馆时,医院给赵兴元两包仁丹,还有一包什么药,像氯化钙和606一样,都是牛唇对不上马嘴的。李甲长说,治病就得吃药,这怎么行啊?河水已经结冰了,李甲长下河捉些白条子鱼,老醋几两,胡椒多少粒,不放盐,炖了,端来,让赵兴元趁热喝了,说这是偏方,专治"发脾寒"。那地方称疟疾为"发脾寒"。有天晚上,又急匆匆跑来了,赵兴元以为有什么情况,李甲长却让他躺着别动,从怀里掏出块用布裹着的砖头,掀开被子,压在赵兴元的肚脐上。说这是用9个小男孩的童子尿浸过的砖头,用火烤了,放在肚眼儿上,听到鸡叫三遍再拿下来,"发脾寒"就去根了。

一天傍晚,李甲长乐呵呵地来了,说你听俺的,这个方子管保好使。赵兴元也不知是个什么方子,跟着走到村头一棵老柳树下,李甲长让他跪下磕个头,又让他把腰间扎的布带子解下来,缠在树干上,这样就把病传给老柳树了。赵兴元说,这不是封建迷信吗?李甲长仍是乐呵呵地道,管它封建,还是迷信,治好病比什么都好。

又一天晚上,赵兴元正难受时,进来个人。这人短粗胖,不到30岁,脸上有几颗麻子,背着个钱裕子,冲赵兴元笑笑,坐下,道:俺姓孙,人家都叫俺孙麻子,是这村的坐探。你来第二天,俺就盯上你了,俺知道你是八路。俺今天来看看你,是想告诉你,俺不会坏你。俺若想坏你,咱哥俩今天就不会在这里说话了。俺上有老,下有小,给日本人当坐探也是没法的事儿,俺也没给日本人干什么坏事儿。两座山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总有见面的时候。有朝一日,还希望赵同志能为俺孙麻子打个证明,说句话儿。

赵兴元把两颗手榴弹从裤腰里掏出来,放在炕沿上:俺是八路军,你是日本人的坐探,咱俩不是同志。你说的这些话,俺给你记下,还要看你的行动。反正你记住,你若把日本人领来,休想抓活的,你也好不了。

孙麻子刚走,李甲长就进来了:赵同志,俺都听到了。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可他住家在地的,也不敢使坏。你放心,他盯着你,俺们也盯着他呢。

半个多月后,敌人的"扫荡"结束了,李区长又来接赵兴元,把他送回医院了。

医院转移到沂水北边的刘家峪,赵兴元住在刘家峪南山的李大爷家。

李大爷50多岁,一个老伴,还有个15岁的女儿,一家三口给医院磨面,把磨好的面给医院送去,留下麸子自己食用,算作报酬。

天一亮,院子里那盘碾子就吱吱呀呀响起来。李大爷推碾子,大娘簸麦子,女儿在灶间做饭。冬日山沟里的清晨干冷干冷的,李大爷眉毛胡子上都是霜,喷吐着雾气。他患老寒腿,还有点驼背,那抱着碾杆的身形就更显出几分沉重。大娘整个身子都随着簸箕颠动着,把麦粒中的草秸、沙子分离出去,还得提防那只不时会偷袭上来的大公鸡,一双小脚紧颠着。

直到今天,赵兴元还会在梦中进入这幅画面。如今城里人很难吃到新粮了,而那时在那吱吱呀呀的碾子声中,山沟里就弥漫开类似爆米花的浓浓的新麦的香气。

那1个多月里,赵兴元最难过的,就是那一天三顿饭了。

不是不饿,不好吃,而是恰恰相反。

当八路后,连队到个村子,来不及做饭,就找到村长,告诉他多少人,需要多少干粮。那时叫"募捐"。募集上来的人都是煎饼,山东人爱吃煎饼,叫"粗粮细做"。有麦子面的,玉米面的,高粱米面的,小米面的,最好吃的是小米掺豆面的。1942年后,开始吃囫囵高梁磨的煎饼,牙碜不说,要命的是拉不出屎。在蒙山东边还吃过一种"草饼",花生带壳榨油后的渣子,掺上树叶子泡了,磨成面摊的煎饼,许多人得了痔疮,还有脱肛的。

敌人封锁根据地,粮食非常困难。反"扫荡",反铁壁合围,到敌占区去袭扰敌人后方,有时也是为了吃饭。过去吃顿饱饭,再打几只狗带回来。敌占区有狗,解决点油水问题。去汉奸、地主家弄粮食,有的女人脱光衣服,又哭又喊,连抓带挠。开头这招挺灵,大家赶紧避开,后来也不行了,生存毕竟是第位的。

在小公馆住院,赵兴元是重病号,按规定应该吃保健饭,每天有一个鸡蛋,可以吃高粱米面煎饼,油水也大些。规定得挺明白,都是理论上的,有时连红乎乎的带壳的高粱米饭也只能吃个半饱。药不对症,饭吃不饱,又闲着没事儿,那人就特别爱饿。赵兴元和房干自力更生,上山采酸枣,吃得反胃吐酸水。山上有老乡种的毛栗子,采摘过了,总有几个漏网的。两个人这树转到那树下,瞅呀望的,发现一个乐坏了。若是没病,赵兴元嗖就爬上去了。这会儿,你一石头,我一石头,总也打不中,投几下子那胳膊连同身子都成面条了。两个人躺在树下,眼巴巴望着,听肚子咕咕叫,盼着天上掉"馅饼"。

在伪军大队长的爹娘家住院,赵兴元算开荤了。没吃着馅饼,那油饼、糖饼吃的呀,就想这得什么样的人才能过得上的日子呀?"魏裤子"那么有钱,也就是隔三差五的让庄里唯一那家小饭店,给送去2斤馒头。那时地主老财攒钱,都买房子买地了,胡吃海喝的很少。等将来革命胜利了,人人有饭吃,就能天天吃上油饼了吧?

那位李区长中间去过两次,巡视的问题之一就是给你吃细粮没有,油水怎么样。他和区长在那儿吃的第一顿饭就是油饼,还有一碗炒鸡蛋,黄黄的,油汪汪的。在路上,区长就告诉他,你就放开肚皮吃,吃他汉奸儿子的。赵兴元就没客气,也真饿了。

在这李大爷家,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根据地是山区,本来就穷,再加上敌人封锁,一次次"扫荡",烧杀抢掠,老百姓那日子,也就好歹活个命吧。李大爷一家吃高粱米,或是麦麸子掺秋天晒干的白菜帮子、萝卜缨子熬的粥,却用那点麸子去集上给他换挂面,叫他怎么吃得下去呀?

李大爷挺会做思想工作:俺说赵同志呀,你来俺家是干什么的呀?是住院的,你是病人呀。你吃不好饭,怎么治病养身子呀?俺看队伍上也有俺这把岁数的人,可俺这身子骨不争气,不要俺,那也得让俺为抗战出点力吧?给你弄点好吃的,养好身板,早点回部队,多打死几个鬼子,快点把鬼子赶出咱中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不什么都有了吗?

大娘不会说什么,却比大爷还厉害。面条端来了,就那么看着你。凉了,端去热热,看你还不吃,泪水就出来了。看你吃了,就笑了。

那1个多月里,赵兴元唯一如愿的,就是好歹保住了那只大公鸡的性命。

他和一家人达成协议:如果俺吃挂面,你们就不能杀那只大公鸡。

【赵兴元出生于1925年1月,山东人,1939年7月参加八路军,1940年6月入党,历任战士、班长、排长、指导员、营长、团长、师长、副军长,黑龙江省军区政委,旅大警备区副司令员、政委。1988年,赵兴元被中央军委授予中将军衔,1990年退役。2016年7月13日在辽宁大连去世,享年91岁。赵兴元曾当选第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九、十、十一届中央候补委员和第十二届中央委员,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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