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快看这张照片,这不是李大胜叔跟他媳妇吗?怎么在她家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儿子从相册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满脸惊讶。
我一把抢过照片,手都在发抖。
这是1976年冬天的一个雪天,我临走前和李大胜一家的合影,上面还有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命运真是捉弄人,当年在甘肃山丹县谢家沟插队时我撮合的一对人家,如今他们的儿子竟然要跟我闺女谈婚论嫁。
看着照片,1974年那个秋天的场景突然涌上心头。
我们这批知青刚到谢家沟村时,迎面吹来的风夹着黄沙,呛得我们这些城里娃子直咳嗽。
村支书老马骑着一匹瘦得肋骨都能数清的马来接我们,十五个知青就这样踏上了改变命运的土路。
"就住这儿了,虽然简陋了点,但能遮风挡雨。"老马指着几间破旧的土坯房说。
房子破得厉害,墙上的裂缝能塞进一根手指,屋顶的茅草都露出了好几个大窟窿。
男知青八个人挤在三间土坯房里,打地铺睡觉。每到夜里,寒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被子都盖不住那股子冷。
"你们先凑合住着,等收了苞谷,我给你们弄点干草垫上,暖和。"李大胜来看我们的时候说。
李大胜是村里有名的老光棍,今年35岁了,却还是一个人。他长得黝黑壮实,一双手粗糙得像树皮。
我被分到和李大胜一起看守粮仓。这活计比起干农活轻松多了,就是晚上得值班,防止有人偷粮食。
那会儿村里日子都不好过,我们知青的口粮还能按时发放,可有些人家连续几年歉收,揭不开锅的比比皆是。
李大胜人老实本分,干活麻利,可就是找不到媳妇。村里人背后都叫他"憨大胜"。
"大胜哥,你咋不找个媳妇?"有天晚上值班时,我随口问道。
他摇摇头,眼神黯淡:"家里就剩个老娘,还得常年吃药。哪个姑娘愿意嫁到这穷窝啊?"
说这话时,他正在用一块破布擦拭手里的马灯,灯光映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显得格外孤寂。
那年的玉米收成不错,打谷场堆得像座小山。我和李大胜轮流值夜,他上半夜,我下半夜。
有天夜里快到交班的时候,忽然听见玉米堆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我蹑手蹑脚地过去,猛地打开手电筒。借着微弱的光,我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那里,吓得直打哆嗦。
定睛一看,是村东头的王寡妇。她穿着件打了补丁的棉袄,手里抱着个麻袋。
"求求你...别声张..."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家里两个娃要吃饭,婆婆又病了,实在没办法了..."
我知道她的情况。她男人去年得了急病,因为没钱看病,硬生生拖成了重病,最后人就这么走了。
剩下她一个人,又要照顾一双儿女,还有个瘫痪在床的婆婆。村里人都同情她,可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先回去吧,这事儿我没看见。"我叹了口气,帮她把麻袋里的玉米掖好。
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这回还带着两个热腾腾的红薯饼。
"大兄弟,你吃点。知道你们知青也不容易。"她把红薯饼递给我,脸上带着歉意的笑。
就这样断断续续好几天。她送吃的来,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有天晚上,情况突然变了。她放下红薯饼,突然抱住我就哭。
"我...我就这样报答你吧..."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一下子慌了,连忙推开她:"嫂子,你这是干啥?这可使不得!"
借着马灯的光,我看见她满脸泪水:"我知道我年纪大了,还带着两个娃,可我...我实在没办法了..."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这个女人太不容易了,可我也不能占她便宜啊。
忽然,我脑子里闪过李大胜的影子。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李大胜,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谁知他听完就急了:"这可不行!人家是个寡妇,名声要紧!"他的脸涨得通红。
"大胜哥,我是想说,要不你考虑考虑王寡妇?她能干,心善,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们说说?"
李大胜愣在那里好半天,手里的烟卷都烧到了手指才回过神来。
"这...这不太合适吧?人家带着两个娃,还有个瘫痪婆婆..."
"有啥不合适的?你们俩年纪相当,她能干,你老实,刚好凑一对。再说了,你不是也得照顾老娘吗?"
可事情没那么顺利。李大胜的老娘知道后,气得直发抖:"咋能娶个寡妇?还带着两个拖油瓶!你是不是存心气死我?"
村里人也议论纷纷:"憨大胜是不是傻了?娶个寡妇回来养别人的娃?""这日子还没过够是咋的?"
李大胜被说得抬不起头来,可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是有些想法的。
每次王寡妇到地里干活,他的眼睛总往那边瞟,还偷偷打听她家的情况。
我又去找王寡妇,她却摇头:"我这样的,怎么再耽误人家?两个娃,一个瘫痪婆婆,我自己都顾不过来..."
"大胜哥是个好人,他不在乎这些。再说了,你们要是成了,他娘的病也有人照顾,两个娃也有爹疼。"
就这样来来回回劝了大半个月,他们终于同意见一面。
在我家的土炕上,李大胜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王寡妇低着头直抹眼泪。
"你们俩就别客气了,趁年轻,该成家就成家。"我给两个人倒了碗酒,"就这么定了!"
1975年春节前,他们办了简单的婚礼。李大胜给两个孩子买了新衣服,王寡妇把婆婆接到自己房里照顾。
日子虽然清苦,但他们过得和和美美的。李大胜对两个孩子特别好,天天背着上学,下地干活时还让他们在地头写作业。
一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大胖小子。李大胜高兴得整整一个礼拜没睡好觉:"这回我也是爹了!"他逢人就这么说。
我看着眼前的儿子,又看看那张老照片,忍不住笑了。当年那个带着油香味的红薯饼,成全了一段姻缘,如今竟然又把我们的下一代连在了一起。
"爸,你笑什么呢?"儿子不解地问。
我轻轻摸着照片上那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李大胜,低声说:"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个关于红薯饼的故事..."
窗外的雪又开始飘了,就像那年我离开谢家沟时的场景。日子就像那雪花,飘啊飘,不知不觉就是四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