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自述13:解放军开到海甸没进清华,只在校门口设了一个岗哨

航语的过去 2024-09-23 02:08:20

在傅作义军队撤走以后,解放军还没有到,清华这一带成为"真空"地带。可是社会秩序很好,人民安居乐业。清华校内,也很平静,师生们生活照常。过了几天,解放军才开到海甸,他们没有进清华,只在校门口设置了一个岗哨,有一个解放军同志在那里站岗。清华的师生也都跑到海甸欢迎解放军,同他们谈话,很是亲热。叔明也到海甸去了一趟,回来说,她看见在校门口站岗的那位解放军同志,是赤着脚穿鞋,她打算送他一双袜子。我说:"你去送试试,恐怕他们不要。"她拿了一双袜子,去了不久,回来说:"他果然不要。"解放军的这类行动,使各阶层人民都对于共产党有了无限的敬佩之心。常看见书上说,某某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以为这是溢美之词,未必真有那样的军队。可能过去是没有的,解放军可真是"秋毫无犯"。我还想到,不记得什么书上说的一句话:"王者之师,有征无战。"这次解放清华,不就是"有征无战"吗?后来才知道,称解放军为"王者之师"还是不恰当的,他们不是"王者之师",他们是人民的子弟兵。

有一天,国民党的飞机打破了清华的平静。那天下午,我从家里(乙所)到工字厅后边滑冰场去看滑冰。乙所的西北面是一座小树林,有一条南北向的路从树林中通过,路的北端就是工字厅的前门。我刚走到那条路上,就有飞机在上空盘旋很紧,我转回家去,刚坐在沙发上,就听见一声巨响,把我震得从沙发中摔出来。从窗户里看见甲所那边,有些人披着被子在路上跑,走出门一看,才知道在我刚才走过的那条路上的东边树林里,落下了一枚相当大的炸弹,把树炸倒了两棵,地上留下一个很大的弹坑。我在昆明住了八年,经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空袭,还没有一枚炸弹落在距离我这么近的地方。这枚炸弹距离工字厅后面的滑冰场很近,有许多大人小孩在那里滑冰。如果这枚炸弹落在滑冰场上,那就不堪设想了。事后调查,校内统共落下十二枚炸弹,可是都落在空地上,没有一个人伤亡,也没有什么财产受到损失。第二天国民党的报纸上却说,南京的空军在西郊轰炸解放军的炮兵阵地,使解放军受到重大损失。为了这件事情,党中央、毛主席给清华打来了慰问的电报。

随着解放军的到来,解放军的许多机关也到了,同我们直接接洽的是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文管会,他们驻在颐和园西边的青龙桥。文管会的负责人张宗麟也到清华来了。他对校务会议说:"你们好好地维持清华。"又对我说:"我们对于你的行动曾经作了估计,现在你的表现跟我们的估计差不多。党中央很重视你。"又过了一段时间,张宗麟又来到清华,发布命令:设立清华大学校务委员会,以原校务会议的成员为委员,以我为主任委员。我随即召开全校师生大会,传达了这个命令,并且说:清华现在是人民的清华了!在解放军举行入城式以后,文管会负责人钱俊瑞到清华宣布:派吴晗为军代表。从此以后,校务就实际上由吴晗主持了。事后我听说,解放北京以前,党中央预先订了一个处理各大学的政策,第一步是"接而不管"。事后我体会到,这个政策是完全落实了。文管会第一次来清华时,本来就应该派军代表的,可是没有派,而是让原来的那些人继续维持校务,只派来联络员进行工作上的联系,先是两个一般的工作人员,后来是原在清华生物系任教员的吴征镒,这就是"接而不管"。过了一段时间才派军代表,这就是真正的接管了。这可见党中央对北京这些大学是很重视的,对于它们的处理也是很慎重的。这是我在回忆的时候才体会到的,当时并没有这样的体会,也不知道有这个政策。

在南京解放以后,清华校务委员会改组,由叶企荪担任主任委员,又加了学生代表为委员。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写了一封信,辞去校务委员会委员和文学院院长,理由是能力不胜。校务委员会叫李广田来对我说:"你说的这个理由不对,你担任院长干了几十年,怎么能说能力不胜,应该写政治上的理由。"我另外又写了一封信,说我曾经两次参加过国民党,虽其时均在国共合作时期,但言论行动错误实多,请辞去一切兼职。校务委员会通过了,派吴晗为文学院院长,我只担任本职哲学系教授。我当时觉得有忽然轻松的感觉,真是"无官一身轻"。

有一天,吴有训来找我,说他碰见徐特立,徐老叫他转告我说,这些都是一时的现象,不要灰心,还要继续前进。过了几天,我也在一个会上碰见了徐老,徐老说:"我很想找你详细谈谈,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你,你什么时候有工夫,打电话给我,我派车去接你到我家住几天。"过了几天,我给徐老打电话,他果然派车来了。到了他家里,他就开始陆陆续续地谈他过去的历史。他说,他过去学做八股,总是学不好,只有一次得到先生的一个比较好的批语。说是"尚有一隙之明"。后来他去法国勤工俭学,学习马克思主义,对于马克思的《费尔巴哈论纲》特别注意,他把那几条抄下来贴在墙上,每天要背几遍。他说,他向来尊重别人的社会地位,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也是他用劳动得来的,"可是有人说你是唯心,咱们谈谈,谈明白了,以后就可以共同工作了"。我当时不明白徐老的意思,当时我听说,徐老领导了一个委员会,编写中小学教科书,我以为徐老是要叫我去参加那个委员会,我想我对于中小学教育没有兴趣,完全外行,不能参加那样的工作。话不投机,在徐老家里住了一夜,我就告辞,徐老又派车送我回来。

在当时,众人都在反对我的时候,徐老对于我的这种表示,使我对于徐老有知己之感。后来经历得多了,我才感觉到,我当时的了解是完全错误的。在我当时的情况下,徐老的表示大概是代表组织上的意思,并不是他个人的行动。他先讲了他自己的历史,意思是想引导我讲自己的历史。在共产党的思想改造方法中,自己讲自己的历史有自我检查的意思。徐老说,话说明了,以后我们就可以合作了。这个"我们"一方面是我,一方面是党,并不是徐老个人。这个"合作"的意思是很广泛的,并不是只指在徐老当时领导的那个单位的工作。徐老的意思,总的说起来,就是说过去的事只要讲清楚了,共产党还是要你的。可是我当时没有了解这种意思。知己之感应该是对于党的,当然也包括徐老在内。

我是用旧经验了解当时的新事物。这样了解当然是不正确的,所以反应也必然是错误的。上边所说的只是一个例子,还有其他的例子。在清华遭到国民党空袭以后,党中央、毛主席打来慰问的电报,这是对清华的关心,应该大张旗鼓地宣传,可是我是照旧办法,把来电在学校布告栏内一公布,就算完事。还有上边所说的清华刚解放,校务会议让愿留者签名登记。那个时候吴晗还在解放区,他回来以后,向会计课领工资,会计课一查登记表没有他的名字,就不发他的工资。吴晗在一个会上说,清华规定,凡是从解放区回来的都得登记。我不了解"登记"这个名词的新的含义,大概新的含义是对于有问题的人才称为"登记",这样一传开了,就说是清华认为到解放区去的人有问题,引起了文管会的查问。在刚解放后的一段时期内,学校发不出工资,在教授会上有许多人质问,并要我向上面去催,我当时心里很生气,说我在这里是办学,并不是去讨饭。吴征镒说,这是个思想问题。我当时心里想,我搞了几十年哲学,还不知道什么是思想?后来才知道,解放以后所谓的思想,和以前所谓的思想并不完全一样。在1949年4月29日,清华举行校庆的时候,周总理派人找我,问我有什么意见。照我当时的了解,周总理所要问的"意见",是对于国家大事有所"拾遗补阙"的那种意见,那时候的国家大事我看不出有什么"遗""阙",实在是不知道有什么该"拾"该"补"的地方,只好说没有意见。后来才知道,所谓"意见"比我所了解的广泛得多,大至对国家大事有什么看法,小至对个人工作、生活有什么希望和要求,都可以作为"意见"提。如果我当时有这样的了解,我就会向总理提出,请他把我调离清华,因为我当时觉得,我在清华处境很困难。我举这些例,是要说明,在当时我同共产党接触的时候,虽然说的都是一样的字眼,可是各有各的了解,往往答非所问。在解放之初,许多知识分子都有这种情况,不过我当时在清华处于领导地位,表现得更加明显,更为突出。

1949年冬天,北京郊区开始土地改革。学校号召全校师生参加工作组。我报了名,叔明也报了名。我们的工作区域是卢沟桥及其附近村庄。卢沟桥本来是一个中外闻名的名胜,又是抗日战争的起点,这就更加有名了。这个地方,是外省的人进入北京的一个关口。紧接着那座桥,有一座城,城墙很坚固。据说,如果北京城不能和平解放,那就要武力攻城,就先以这座城为演习攻城战术的地方。我们到了卢沟桥,同先到的同志会合,全组有十人左右。城内有一所小学,正在放寒假,校舍空着,工作组就在这所小学住下。先是到农民家里吃派饭,后来自己起伙。一直到过了春节才把这一带土改搞完。在工作结束的时候,农民派车送我们回清华,在我家吃了一顿饭,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告别而去。

在这次土改中,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谁养活谁"。从地主的立场看,他和佃户的关系,是互惠的关系:地主有地,农民有劳动力,农民种地主的地,成为他的佃户,土地与劳动力两下配合起来,生产的粮食,两下平分,这不是很"公平合理"吗?地主们还认为,可耕的土地毕竟是有限的,农民则往往过剩;地主对于农民,用哪一家作为他的佃户,是可以选择的;而农民对于地主则没有选择之余地;所以地主用这一家农民做佃户,而不用那一家,对于这一家说,是一种"恩赐",是"赏饭吃";而佃户对于地主就是接受"恩赐","侍候"地主了。这种"赏饭吃"的思想,在封建社会是很普遍的。上边对于下边,都是"赏饭吃",老百姓对于皇帝也说是"践土食毛",这样说,下边是被上边养活的。地主说,佃户们种的是他的地,他要是不让这家做佃户,这家佃户就没有吃的,所以是他养活佃户。这本来是地主阶级用以欺骗和麻醉农民的思想,可是沿袭久了,有些农民果然就为这些思想所欺骗、所麻醉,觉得打倒地主阶级似乎不很"合理",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工作组在开始的时候,反复宣传:并不是地主养活佃户,而是佃户养活地主。经过反复讨论,农民才把原有的错误思想扭转过来,地是农民种的,如果农民不种地,地主们什么吃的也没有。

我当时觉得,这里的关键问题,在于地主们说"地是我的"。何以见得地是你的?无非是因为有国家法律的规定,你所靠的无非是国家法律的保护。可是在封建社会中,所谓国家法律,就是你们为了保护你们的利益而制定的。农民革命就是不承认这种国家法律。既不承认这种国家法律,那所谓"地是你的"就没有什么根据了。你无缘无故分去佃户的劳动果实,你不劳而获,这就叫剥削。

经过这次参加土改,我了解了剥削的真实意义,也了解了农村划阶级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看剥削和剥削的程度,受剥削和受剥削的程度。我小的时候,在老家看见有些亲戚、族人,有的雇用长工,自身也参加劳动;有的雇用长工,自身不参加劳动,可是也在做些事,总觉得他们跟真正的地主有所不同,但不同在什么地方。说不清楚。经过这次土改,我知道,前者是富农,后者是经营地主。后者自身不参加劳动,从这个意义说,他是地主;但是他对于农业生产是作了些安排即经营,所以他是经营地主。

我又进一步认识到,"剥削"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概念。历史唯物主义对于人类历史的分期,也是以有没有剥削为标准。社会的种类虽然有多种,但主要的只有两种:一种是阶级社会,也就是有剥削的社会;一种是无阶级社会,也就是没有剥削的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就是没有阶级、没有剥削的社会,无产阶级领导的阶级斗争,就是要以阶级斗争消灭阶级,以达到没有阶级,没有剥削的社会。这种社会,应该是人类的最高理想。这是没有人能否认的。唯物史观的贡献,在于证明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这种理想,不但是应该要实现,而且是必然要实现的。这就是科学的社会主义和乌托邦的社会主义的分别。

当时解放战争已经接近了全国性的胜利,北京郊区久已平静无事,但是在我们去没收地主财产的时候,还是有一个武装同志带着武器在前面开路,工作组人员和农民群众跟在后面,成为一支很雄壮的队伍,这是武装革命的象征。没收地主的财产,把他们的土地按人口平均分给农民,这是中国历史中历代农民起义的最高理想,可是向来没有实现过。只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联盟的条件下,无产阶级领导农民群众举行武装起义,才能实现这个理想。当时我们的队伍,就是实现这个理想的最后一个阶段的象征。

1951年秋天,中国派了一个赴印度、缅甸访问的文化代表团,我也是团员之一。团长是丁西林,副团长是李一氓,秘书长是刘白羽。当时中国还在受帝国主义的封锁。我们先到香港,由香港乘客轮到仰光,由仰光乘飞机到加尔各答,由加尔各答乘飞机到新德里。当时是中印友好的黄金时代,中印两国人民都认识到中印两国是亚洲的两个大国,中印文化是所谓东方文明的两个支柱。在近代,两国都沦落到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地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又各自建立了完全独立自主的国家。这种共同的文化的历史的背景,使两国人民都觉得亲如兄弟,都认识到两国人民应该携起手来,共同前进,开辟亚洲的新局面,建设亚洲的新文化。我们在印度,到处都受到政府官员和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所到之处,群众所献的花环,如果都戴起来,就要有"灭顶之灾"。走到路上,两边的群众都用鲜花向我们撒来。所过之处,路上铺满了鲜花,有的时候,还被群众包围起来,走不出去。我在佛经上看到有所谓"天女散花"和"香花供养",这时身临其境,才体会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印度是一个总名称,包含许多小国家,初到印度,好像是初到欧洲一样,好像是回到了中国春秋时代诸侯割据的局面。在印度的历史中,虽然也出现了几个王朝,但是都没有达到真正统一的局面,或者是虽然达到而没有维持下来。英国占领了印度、仍旧维持这种割据的局面。只是在这个局面之上,加上了一个太上皇帝,使之成为大英帝国的一部分。这个太上皇帝就是英王,他统治了印度,但是他的统治,是通过那些原有的小国国王而进行的。这就叫"分而治之"。这也就是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相结合,帝国主义保护封建主义,封建主义代理帝国主义,互相利用,狼狈为奸。所苦的就是印度劳动人民,他们是在双重的剥削和压迫之下过日子。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大英帝国的势力退出了印度,甘地和尼赫鲁的国大党接管了印度的政权,国大党对于印度的统一,做了不少积极的贡献。在全国范围内,以总统替代了英国的总督(副王),但总统并不亲自处理国家事务。国家事务由总理处理。总理向国会负责。国会由选民选举。这完全是英国那一套。在原来的各小国家之内,也实行这一套制度,把原来的君主改为一个不掌实权的虚位,失去政权,由这个国家的总理掌握,总理向这个国家的议会负责,议会由这个国家的选民选举。一个虚君制套一个虚君制,这样一套,那些小国家原来的君主都变成虚君了。中央的总理能指挥各小国家的总理,中央的权力大为扩大。照印度人讲起来,这是一个不流血的革命。由封建割据不经过武装斗争就改成了中央集权的局面。原来各小国家的小君主,为什么能自愿地交出政权呢?这有一套赎买政策。当时也听说,有人认为,赎买的价钱太高了,计划削减。

当时也有些印度朋友对于社会主义不很了解,或者是很不了解。忘记是在哪个地方,在一次会上,碰见一个人,他双手拉着我说:"你来得很好,我有一个问题,请你给我一个回答。"我说:"什么问题?"他说:"听说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人人都平等,那么谁还劳动呢?如果都不劳动。社会怎么能存在下去呢?"我说:"人人平等,并不是人人都不劳动,而是人人都劳动,如果人人都劳动,社会只会更繁荣。"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懂得这个道理。不过他没有接着再往下问。这里明显地摆出一个立场问题。这位朋友,站在剥削阶级的立场,认为不劳动是当然的,如果人人平等,这岂不是人人都不劳动吗?如果站在劳动人民的立场,认为劳动是当然的.人人平等就是人人都劳动。这是很明显的道理。可是站在剥削阶级立场的人,就是看不见。这个道理,也说明社会主义是有前途的,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的方向;资本主义是没有前途的,是历史发展所要淘汰的。因为资本主义社会,不能使社会中人人都成为资本家,如果人人都成了资本家,还有什么人供他们剥削呢?而社会主义社会却能使社会中人人都成为劳动者,如果人人都劳动了,那就是人人都成了劳动者了,劳动者不需要剥削的对象。无产阶级革命就是要使人人都成为无产阶级,如果人人都成为无产阶级,那也就没有阶级了。无产阶级所领导的阶级斗争,就是要使人人都成为无产阶级,以实现人人都平等的理想,就是以阶级斗争消灭阶级的对立。

无论如何,当时的印度人都认为,中印两国为了脱离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地位,所走的不是一条路:中国走的是武装革命的路,印度走的是和平过渡的路。这是事实,我们也是这样看,问题在于哪一条路比较优越。我们认为,革命道路优越,印度的左派人士、青年学生也认为是这样,印度的右派人士,以及上层社会中的人,认为印度的道路优越。他们认为,和平过渡的路,走起来像是缓慢,但是不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武装革命的路,看起来是直截了当,但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算起账来,还是和平过渡的道路比较合算。主要的问题还不在此,而在"和平过渡"是不是渡得过来。青年们显然有不耐烦的情绪,有个学生对我说,中国的解放虽然比印度晚了一些,可是中国现在已经是遥遥领先了,照印度现在的样子,一千年也赶不上。

总的说起来,印度当局对于中国的代表团是欢迎的,招待的规格是很高的。在新德里的时候,我们代表团中有一半住在总统府。从总统府内的陈设以及服务人员的服装看起来,大概还是以前的那个排场。这个以前,可以上溯到蒙古王朝,至少可以上溯到英国的总督府。德里大学赠送了代表团团长丁西林和我以名誉文学博士的学位。德里大学是印度的最高学府,照规定,它的校长是由印度总统兼任,在赠送学位的仪式上,总统亲自出席,以校长的身份发给我们证书。在接受证书以后,照例要致答词。我在答词中说,听说印度学术界有一个传统的规矩,一个学者可以把他的研究成果归纳为几句话,作为他的立论,在一种学术会议上提出来,请到会的人辩驳。如果他的立论被驳倒了,那就要自杀以殉。在古代,中国到印度的留学生很多,其中也有立论请听众辩驳的,还没有听说谁被驳倒。现在中国又有一个立论,请求辩驳,不过这个辩驳,并不是用言语进行的,是用实际行动进行的。辩驳的双方,哪一方正确,哪一方错误,也不是用空言所能决定的,是要靠实践才能决定的。中印两国的历史,以及世界的历史,是做出这个决定的裁判者。我所说的这个辩论,指的就是上面所说的两条路的问题。

我们回国以后,印度派了一个德里大学的代表团来中国访问,北京大学作为接待单位。印度代表团中,有一个德里大学的哲学教授,他对我说,不知道什么原故,印度所缺少的就是像中国这样的朝气蓬勃的气象,奋发有为的精神。他走的时候,我送他到火车站,他又对我说,在中国住了一段时间,我明白那个原故了,这就是经过革命和没有经过革命的分别,印度所缺少的就是一场革命。我当时觉得,他的这个话说得对。在50年代,在中国人民中,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哪个阶级、哪个阶层,都有他所说的这种精神。只要共产党一声令下,全国的人都是同心同德,全力以赴。毛主席说"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大概指的就是这种精神。十年动乱,表面上打着革命的大旗,实际上是打击了这种精神,挫伤了这种精神。因为这种精神是一种理想,一种信念鼓舞起来的,一鼓作气,势不可挡。经过十年动乱,有些人的理想幻灭了,信念动摇了。气可鼓而不可泄,要是泄了气,再想鼓起来,就不会像泄气那么容易,这是十年动乱给中华民族的最大的创伤、最大的后遗症。我希望这只是我上边所说的那个立论的一个插曲,我也希望中印两个民族虽然各有各的路,但还是要携起手来,共同前进,为东方文明的复兴做出贡献。复兴的东方文明,当然不会和以前的完全一样,但只要它能使东方的民族得到它应有的地位,那就是新的东方文明。

【冯友兰(1895年12月4日—1990年11月26日),字芝生,河南省南阳市唐河县祁仪镇人。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思想家。191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24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师从约翰·杜威。回国后,历任清华大学教授、哲学系主任、文学院院长,西南联合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二至四届政协委员,第六至七届全国政协常委,取得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印度德里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名誉文学博士。著有《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简史》《中国哲学史新编》《贞元六书》等,成为20世纪中国学术的重要经典,对中国现当代学界乃至国外学界影响深远,称誉为“现代新儒家”。1990年11月26日20时45分,病逝于北京友谊医院,享年9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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