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自述11:我看了越南进士题名碑,想到中国文化真是远及四邻

航语的过去 2024-09-23 02:08:21

我们到了长沙,才知道南京教育部已经有命令,叫北大、清华、南开在一起成立长沙临时大学。以原来三校的校长为常务委员,主持校务,在长沙把临时大学组织起来,就三校原来的院长、系主任选出临时大学的院长、系主任,以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为文学院长,以北大哲学系主任汤用彤为哲学系主任。当时最困难的问题是校舍。

清华在岳麓山的校舍又只建成了很小一部分,不能用,只好把理、法、工三个学院设在长沙市内,把文学院设在长沙以南一百多里地的南岳市。南岳市是衡山脚下的一个市镇,南岳庙就建在这里。在南岳市附近几里地的地方,有一所教会学校,叫"圣经学校",当时在空着,临时大学就把这座校舍租过来作为文学院的校舍。这座校舍正在南岳衡山的脚下,背后靠着衡山,大门前边有一条从衡山流下来的小河。大雨之后,小河还会变成一个小瀑布。地方很是清幽。在兵荒马乱之中,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读书,师生都很满意。在这里,教师同住在一座楼上。楼在山坡上,每次到饭厅吃饭,要上下爬二三十级台阶。大家都展开工作。汤用彤写他的中国佛教史,闻一多摆开一案子的书,考订《周易》。学术空气非常浓厚。但是想到时局,又都觉得凄然。

我有一次爬山,走到一个地方,叫"二贤祠"。据说是朱熹和张试聚会的地方。祠里正房叫"嘉会堂"。堂中立了一块横匾,上写"一会千秋"。我做了几首诗,其中两首是:

二贤祠里拜朱张,一会千秋嘉会堂。

公所可游南岳耳,江山半壁太凄凉。

洛阳文物一尘灰,汴水繁华又草莱。

非只怀公伤往迹,亲知南渡事堪哀。

在有一次会上,朱自清朗诵了这两首诗,全体师生都感到凄怆。

不过当时的生活,也还有另外一方面。有一次在饭厅吃饭,菜太咸,有人说,太咸也有好处,可以防止人多吃菜。闻一多随口用汉儒解经的套子说:

咸者闲也,所以防闲人之多吃也。

他还做了一首诗:

惟有哲学最诡恢:金公眼罩郑公杯,

吟诗马二评红袖,占卜冗三用纸枚。

这是为了嘲戏哲学系的人而做的。哲学系的金岳霖眼睛怕光,经常戴一副眼罩。郑听喜欢喝酒。第二句是指他两人说的。当时吴宓有一首诗,其中有"相携红袖非春意"之句,我认为不很得体,第三句就是指此而言。第四句是说沈(冗三)有鼎,他正在研究周易占卦的方法,用纸枚代替著草。

我们住的那座楼旁边有棵腊梅。那时腊梅正开,站在楼上栏杆旁边,恰好与腊梅相齐。有一天闻一多同我又说起吴宓的那一句"红袖"诗,他随口说出了一句诗:每饭不忘"红袖"句,我随口应了一句:凭栏惟见腊梅花。

这样的"好景"也不长。南京失守以后,日寇进逼武汉,长沙也受到威胁。我们只好再往西南迁移。于是就舍去南岳,继续向昆明撤退,当时的说法叫"转进"。

由长沙向昆明"转进"的日期终于到了。1938年2月,大部分学生编成队伍,由长沙步行往昆明,还打算沿途做些调查研究。教授们愿意而且能够步行的也同学生大队一起出发。其余的人,各自选择道路,到昆明聚齐。有一部分人坐火车到广州,经过香港、越南,到昆明去。有一部分人坐汽车经过广西到越南,转往昆明。我加入了走广西的这一路,同伴有朱自清、汤用彤、陈岱孙等。我们先到桂林,由桂林坐船到阳朔,这是广西山水风景最好的一段。在桂林,先租定汽车,到阳朔等候,我们到了,就弃舟登陆,坐车向南宁进发。一天晚上,到了南宁,说是离中国边境镇南关只有几十里了,明天一早就可以到镇南关。第二天早晨,已经快到镇南关了,经过一个县城叫凭祥县,当汽车穿过城门的时候,我的左臂碰在城墙上,受伤了。幸而出了镇南关走不多远,就到了越南的同登,那里有火车通到河内,晚上就到了河内。

在一家法国医院检查的结果,说是左上臂骨折,要住院医治。我当时就住了医院,自清、岱孙两兄留在河内陪我,到景兰来才离开。西医的骨科,对于骨折没有什么别的医疗的办法,也没有什么药吃,就只叫躺在床上,把左臂伸直,在左手上拴了一条绳,绳的那一头缀上几公斤重的一块铁,以保证左臂不动,说躺它个把月,断骨自然就接上了。以后到的经过河内的人都来医院看望我。景兰已经绕道香港先到昆明了,又回到河内来看望我。他们都不能在河内久留。后来梅贻琦也经过河内,走的时候,留下他的秘书沈刚如同我做伴。我躺在床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也不能做什么事情,回忆北京失陷以后的事,做了一些诗,大部分现在已经忘记了,记得的还有三首:

兵败城破日色昏,抛妻舍子别家门。

孟光不向门前送,恐使征人见泪痕。

水尽山穷路迁环,一车疾走近南关。

边墙已满英雄血,又教书生续一斑。

窗外骄阳升复沉,淹留不料到如今。

为问南行诸友伴,可都顺利胜风云?

我住医院最后的那一段时间,也能下床走了。有人说,河内有一座孔庙,可以去看看。那座孔庙久已失修了,但还可以看出原来的规模,它的体制和北京的孔庙一样。进了大门,大院子里还有历届进士的题名碑。照封建时代的科举制度,每科的进士都在文庙的院子里立一块题名碑。北京文庙里进士题名碑,从元朝开始,一直到清朝末年最后一科,每科都不缺。其中有些很讲究,石头高大,字画工整;有的很差。据说这些差别是由于那一科的进士中有没有有钱的人。照规定,这些题名碑是由礼部拿钱修的,那笔钱经过当事人的七折八扣,发到施工人手里,就为数不多了。如果这一科的进士中,没有有钱的人出钱,这一科的碑就很简陋,敷衍了事。如果这一科的进士中,有有钱的人拿出钱来,碑就修得好一点。我看了越南的进士题名碑,体制也和中国的一样,不过每科人数都很少,只有十几个人。当时我想到,中国的封建文化,真是远及四邻。中国是不愧为世界的古老国家的。

我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胡子就长出来了,出院的时候我也没有剃,就留着胡子往昆明去了。闻一多参加学生大队步行到昆明,沿路也没有剃胡子,到昆明也把胡子留起来了。他的胡子在日本投降的时候就剃去了,我的胡子一直留到十年动乱时期才剃去。

到了昆明以后,才知道长沙临时大学的名字已经改为西南联合大学了。那时候,从北京迁出来的高等院校,有的往西南,有的往西北。往西北的合为西北联合大学,往西南的成立西南联合大学。内部组织还是和长沙临时大学一样,由北大、清华、南开的校长担任常务委员,组成常务委员会,主持校务。添了一个师范学院,加上原来的四个学院,共五个学院,五个学院的院长也列席常务委员会。胡适已经出任中国驻美大使了,联合大学的文学院院长由我担任。当时昆明的校舍不敷分配,又把文学院分设在蒙自。蒙自原来是中国和越南通商的一个重要城市,那里设有海关。后来滇越铁路通车了,蒙自失去了原来的重要性,海关也迁走了。海关衙门空着,联大文学院就设在海关衙门里面。我又从昆明转蒙自,文学院的师生大部分也都到了。那座海关衙门久不住人,杂草丛生,好像一座废园,其中蛇类很多。有一位同事,晚上看见墙上有条大裂缝,拿灯一照,原来是一条大蟒倒挂下来。

到蒙自不久就接到北京的信。叔明带领四个孩子,和朱自清、周作仁等几家眷属,都从北京转道天津、香港,到越南了。几天后,我在蒙自接着她们。据叔明谈,知道他们从香港到海防这段海路上遇见大风,冒了很大危险。我们在蒙自住了不久,昆明的校舍问题已经解决了,文学院又从蒙自回到昆明。

在昆明受到的战争直接威胁是空袭。开始,有些人过分夸大空袭的危险,说像昆明这样大的城,用五百磅的炸弹,四角各扔一个,这座城就全完了。于是人们就开始考虑到选择居住的地方,要分散,不要集中,要远离军事目标。人们就开始向城外迁移,用当时的话说,叫做"疏散"。我们刚到昆明时租的房子在登华街,接近闹市,因为要疏散,就搬到小东城角,这是小东门内靠近城墙的地方。雇人把城墙挖空,里面架上木料,就成了一个防空洞。这个防空洞还可以通向城墙外边,城墙内外各有一个洞口,如果一个洞口被堵塞了,还可以从另一个洞口出去。人们一看都说很好,只要不是直接命中,是很保险的。修好以后,我们全家,左邻右舍,一听见空袭警报,都钻进这个防空洞。不过有了这个防空洞,还得保护它,这就不是一家的力量所能做到的了。其中的木料往往被人偷走,渐渐地就剩下一个空土洞了。这就考虑要疏散到城外乡村里去。先疏散到离城七八里的村子,后来又疏散到离城十七八里的村子,叫"龙头村"。这个村子是昆明郊区比较大一点的集镇,又叫"龙泉镇"。疏散到这个地方的人很多,有西南联大的人,也有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人,还有北大的文科研究所。有些人就在老乡们的房前屋后空地上盖了简易的房子,同老乡们订下合同,将来走的时候,所盖的房子就无偿地归此地主人所有。这样,龙泉镇就成了当时的一个文化中心了。那时候有两个这样的文化中心,在东郊区就是这个龙泉镇,在西郊区就是大普吉,疏散到那里的大半是清华的人,清华的几个研究所就在那里。这两个中心,都是无意中自然集合而成,并非出于有计划的安排。出于有计划的安排的,是西南联大新校舍。西南联大原先借用了昆明的几个学校的校舍和几个会馆的房子。后来在北城墙外边弄来了一大片空地,在其上建筑了一些简易平房,虽然简易,可是应有尽有:有宿舍,有教室,有图书馆,有大饭厅,肝胆俱全。有了这座校舍,联大可以说是在昆明定居了。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以前,日本向昆明空袭是从武汉出发,到达昆明是在上午10点钟左右。人们摸到了这个规律,就把每天活动的时间提前,联大也将上课的时间提前,到10点左右就把上午的课上完了。下午3点以后上课,这中间是准备空袭疏散的时间,一有空袭警报,师生们都向新校舍后面的一些土山上疏散。有座土山中间有道峡谷,我们称之为"一线天",都认为那里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空袭时到那里去的人最多。有一次,一颗炸弹落在"一线天"门口,掀起的土把华罗庚埋起来了,幸亏很快就解除警报了,附近的人才把他扒出来。又有一次,一颗炸弹正落在西仓坡清华办事处院子里,有一位工友不幸遇难。

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日本占领了越南,昆明本是后方名城,这时变成了前方重镇。日本向昆明空袭,改从河内出发,距离近了些,到得早了些,但基本上还是在中午那段时间内。后来美国空军飞虎队到昆明来了,日本的空袭渐渐少了。昆明街头出现一些洋人,他们的皮夹克背上印有"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保护"十二个大字,这是恐怕他们降落到偏僻的农村遭到误伤。

整个抗战时期,昆明在日本空袭中所受的损失,并不像原来想象得那么严重。有一次空袭,在疏散的群众中,我听见有个人议论说:"哈哈!原来听说只要五个炸弹就把昆明炸成平地,到了现在掉下来的炸弹至少有五千个,可昆明还是这个样子。"就当时的武器力量说,空袭昆明这样的城市的效力主要是心理上的。

当时联大的学生,多数是从沦陷区来的,他们的经济来源常常接济不上,生活困难,就只好在昆明找点小事做一下,可以说是勤工俭学。他们所做的事,大小都有,从坐办公室一直到当公共汽车售票员。当时昆明正午12时放午炮,有一个同学做了放午炮的工作。有一次联大赛足球,时间是正午12点,同学们看见这位专管放午炮的同学也来了,就问他:"你怎么有工夫来?"他说:"我要来看足球,就把午炮提前放了。"

因为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教师们的生活也是很困难的。一个月的工资加到几百万,不到半个月就完了。教师们多是靠兼职兼薪,以为贴补。大多数的人是卖文,向报刊投稿,得一点稿费。能做古文的人,向当地富贵人家做"谀墓"之文,这样的生意最好,因为可以得实物报酬。到了抗战末期,联大一部分教授组织了一个卖文卖字的会。说是要卖字,闻一多还给我刻了两个大图章,以备使用。不过还没有开张,日本就投降了,我的图章始终没有用上。到1946年我们将要离开昆明的时候,教师们大都把原来从北京带来的东西在街头拍卖了。家属们坐在街头摆地摊,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持续几个星期之久。

我家先住在龙头村的村子里,后来搬到一个旧庙里,那座庙修在村边的小土山上,已经没有神像了。这座庙有两层院子,后一层是龙泉镇镇公所,前一层的北房是一个公司的仓库,东厢住一对德国犹太人夫妇,据说男的原是德国外交部官员,被希特勒赶出来的。我家住在西边厢房里。旁边是个小学,叔明一度在院里设了一个油锅炸麻花,学生下课了就来买麻花吃。

梅贻琦夫人韩咏华约集了几家联大家属,自己配方,自己动手,制出一种糕点,名叫"定胜糕",送到昆明的一家大食品商店冠生园代销。据她说,初次送货去的时候,还不敢说姓梅,只说是姓韩。还有一家眷属在云南大学及联大附近,开了一个小馆子。

还有潘光旦吃耗子肉的事,也盛传一时。他的兄弟是个银行家,在重庆,听说他吃耗子肉,赶紧汇了一点钱来,叫他买猪肉吃。其实潘光旦并不是为了嘴馋,而是为了好奇。也确有一些嘴馋的人,像云南的地方军队,就经常往农民家里打狗,把狗拖去杀了吃。有一次他们打狗,来到一个农民家里,恰好潘光旦就疏散在那一家里。他早年在清华当学生的时候,踢足球伤了一条腿,只剩下一条腿,以后走路总是架着拐子,可是能够照常上下楼梯、跋山涉水。这时他听见有军队来打狗,就出来拦住,问:"你们为什么打狗?"那个带头的说:"是上边叫我们来打的,吃了狗肉可以治湿气。"潘光旦说:"你们的上边是谁?"回答说:"是龙大少爷。"(龙云的长子)潘光旦说:"好了,龙大少爷我们都是熟人,你们都回去吧。"有个兵插嘴问:"你说你跟龙大少爷是熟人,你知道龙大少爷住在什么地方?"潘光旦装着大怒,用手一指,说:"你说话小心点!你知道我这条腿是怎么丢的!"那个带头的大概认为潘光旦一定是一个有战功的高级军官,就回头向兵们说:"走吧,走吧。"那些兵都悄悄地走了,在我疏散的那个地方,也有过这样打狗的事,可惜我没有潘光旦的勇敢和机智,怕的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就没有出来拦阻。

当时周培源一家疏散得很远,住在昆明城外的西山脚下,离联大新校舍约有四十里。周培源只好自己养一匹马,骑马来到教室跟前,把马一系,就进教室,保证了按时上课。

当时有一个问题。我每天都在联大上课或办公,只能住在城里,周末才回家。孩子们也不在家,常常只有叔明一个人在家,觉得很孤单,简直有点害怕,对门的犹太人有个朋友,是德国人,养了一条狗,说是很聪明。他的朋友要回国了,要给狗找个新主人,就送到我家来了。那是一种矮狗,一身白色长毛,还能拿耗子。我猜想,它大概是一种猎狗。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玛丽。玛丽来了几天,忽然不见了,遍山寻找,毫无踪影。对门犹太人说,大概是又回到原来的主人家了,到它原来的主人家门前一看,玛丽果然在那里,门已经锁了,可是它还在外边守门,又把它唤回来。我们住的那座旧庙,进了大门,是一条雨路,我家和对门犹太人的家是以雨路为界。进了大门往镇公所去的人也是向东拐。玛丽就认定这条雨路是我家的界线,凡是进了大门往西拐,或是看着像是要往西拐的人,它都要拦住,它很凶猛,往往把人咬伤。可是对于主人非常温驯忠实,遇见只有叔明一人在家的时候,玛丽总跟着她,寸步不离,晚上就卧在床前,把头枕在门槛上,两眼向外面望着。叔明说:"有了玛丽,真是解决了大问题!"我们离开昆明时,把玛丽带到重庆,住在叔明的大姐家里,离开重庆时,因为坐飞机不能带狗,就把玛丽留在重庆了。后来叔明的大姐来信说,玛丽丢了几个月,又自己回来了,脖子上带了一块贵阳的牌子。可能是它顺着来重庆时的路,要回昆明找我们,走到贵阳被人家扣留了。以后又从贵阳跑回重庆的。《晋书·陆机传》说:陆机"有骏犬,名曰黄耳",常在他的老家与洛阳间传递家书。从玛丽的事看来,有关黄耳的记载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的女儿宗璞写了一篇小说《鲁鲁》,"鲁鲁"的原型就是玛丽。

联大文学院从蒙自迁回昆明后不久,有一天,蒋梦麟约我们五位院长到他家里谈话。他说:"重庆教育部有命令,大学院长以上的人都必须是国民党党员。如果还不是,可以邀请加入。如果你们同意加入,也不需要办填表手续,过两天我给你们把党证送去就是了。"当时只有法学院院长陈序经表示不同意,其余都没有发言表态。我回家商量,认为我已经有过被逮捕的那一段事情、如果反对蒋梦麟的提议,恐怕重庆说是不合作,只好默认了。过了几天,蒋梦麟果然送来了党证。

当时重庆教育部设了一个学术评议会,说是可以参加讨论国家教育、学术方面的重要事情,我被指定为这个会的成员。接着就往重庆参加这个会。头一天开幕的会上,看见来了一个面团团如富家翁的人,他说:"现在教育界有些不同的意见,议论纷纷,很不好。"我悄悄地问坐在我旁边的傅斯年,这个人是谁?傅斯年说:"这就是孔祥熙,骂到你们头上了,你得发言批评他。"孔祥熙发言完了,我就接着发言说:方才孔院长(行政院院长)说有不同的意见,不同的意见是有的,但要看是一些什么意见。中国的哲学史上,有程朱与陆王的两派之争,当时有人说,程朱、陆王之同异,是不可和之同异,亦不可无之同异。有些同异,就是不可无的。散会的时候,孔祥熙还跑过来和我拉拉手。这次会有一个任务,是评选抗战以来最佳学术著作。投票的结果,我的《新理学》当选第一等,发给奖金一万元。金岳霖先生的《论道》也被选为第一等,可是第一等规定只有一个名额,所以《论道》就屈为第二等了,发给奖金五千元。当时通货膨胀还不十分厉害,一万元还算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这种评议,就只举行过这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以后就没有人再提评选的问题了。

在我又一次到重庆的时候,孔祥熙说,他要办一个孔教会,请我当会长。我的回答有两点,一点是,没有办这种会的必要;第二点是,如果要办,我也办不了。

蒋介石在重庆办了一个中央训练团,叫他手下的人,轮流集中受训,每半年为一期。训练的目的,是培养他们对于蒋介石的个人崇拜、盲目服从的感情。训练以后,发给每个受训的人一把短刀,上刻"不成功便成仁"六个字,鼓励他们为他拼命。其中比较重要的人,蒋介石还叫他们和他自己单独照一张相片,在相片中,蒋介石坐在椅子上,那个人恭恭敬敬地站在椅子后面。他想借此同那些人培养一种封建关系。训练团中,也开了一些知识性的课程,聘请当时各大学的教授担任。我也被聘请担任一门,题目是"中国固有道德"。时间是每届中两三个星期不等。再加上教育部的学术评议会开会,我到重庆的次数就多了,每年总要去一两次。1943年,我利用清华第二次休假的机会,一半的时间到重庆,为国民党的中央政治学校教了一点课;另一半时间到成都华西大学,作几次临时讲演。

蒋介石有一个办法:凡是从别的城市到重庆去的比较知名之士,他都照例请吃一顿饭。我差不多每次到重庆,他都送来一张请帖,请去吃饭。吃饭的时候,客人先到,坐在客厅。蒋介石先到客厅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请他所要单独接见的人进去单独谈话。每个人进去,谈几分钟就出来。他也随着出来到客厅,说几句应酬话就一起到餐厅。每次吃饭,大约有二十人。中餐西吃,坐定以后,边吃边谈。座中也经常有别的城市的头头,蒋介石看见这些人总是问:"你们那里现在怎么样?"如果回答说很好,他就不再问了。如果回答说有些问题,他就追问是些什么问题,回答的人如果有些话说得不合他的意,他就发怒,有的时候还当面斥责。所以去参加吃饭的那些头头们,都是战战兢兢的。经过几次这样的场面,我发现一条规律:善于做官的人,如果蒋介石问他所管辖的那个地方的情况,总是说很好。这是一个最简单最容易最保险的回答。说一个"好"字就过去了。假使回答说有问题,甚而至于还要说有什么问题,要对那些问题作一种分析或者请示,那就麻烦了。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可能还要受到斥责。我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个问题: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有许多皇帝,也不能说是不聪明,到后来总是把事情办糟。像唐明皇,在安禄山已经打到潼关的时候,他还是照样寻欢作乐,那些掌权的大小官员,在他面前都不敢说真话,因为说假话最容易最保险,而说真话会引起麻烦。大小官员都不得不用官僚主义的一个妙诀,就是前面说过的"瞒上不瞒下"。瞒来瞒去,就只瞒着掌握最高权力的那一个人。等到那一个人也觉得他是被瞒了的时候,事情已经糟到极点,无可挽回了。

在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以后,蒋介石和重庆的一些人都觉得,他们似乎可以偏安下去。他们的注意力也顾到了文化方面。蒋介石以其侍从室的名义搞了些提倡哲学的事。顾名思义,侍从室是他个人的侍从,个人的办事机构。事实上,虽然说是个室,下面却设有处、科等组织。实际上是一个太上政府。用侍从室的名义所办的事,可以不经过行政院各部的渠道,也不受他们的管辖,他们不能也不敢过问。当时有一个复性书院,院长是马浮(字一浮),院舍设在四川嘉定,用的款是侍从室出的,开设讲座,招收学生。据说,马浮给学生讲课,仪式是很庄严的,在一个大厅里,铺上红毡,毡上设讲桌讲座,学生先站班,站班以后,派代表进去,启请讲主出来开讲。马先生对于佛学和道学有研究,他着重述而不作,讲稿很少发表。有些他认为是重要而流传不广的道学家的著作,他就刻版印刷发行。在清末民初的时候,杨文会(字仁山)在南京办了一个金陵刻经处,把他们认为是佛学中比较重要而流传不广的著作刻版印刷发行。有些信仰佛教的人,向刻经处捐款,并且指定这些捐款作为刻印哪一部经典之用,以此为功德。这部经典刻成以后,在后面附有这些捐款的人的姓名,以表明他们的功德。复性书院所刻的道学家们的著作,也用这种办法。复性书院成了一个刻经处。

侍从室还出钱办了一个西洋哲学名著编译委员会,主任委员是贺麟(字自昭),还聘请好几位编译员,翻译出来了不少的西洋哲学古典著作。侍从室又同我说,要办一个中国哲学研究委员会,由我当主任委员,可是给的钱很少,每月只有一万八千元。当时通货膨胀已经很厉害,这个数目实际上办不了什么事,也用不了专职的人,我想了一个收买稿子的办法。我知道当时学哲学的人生活都很困难,写了些稿子也没有人过问。我就把中国哲学研究委员会作为中国哲学会的一个附属组织,接收哲学论文的稿子,由委员会赠送稿费,比较短的论文,在《哲学评论》中发表,长的可以作为专著,由中国哲学会代为想办法发表。在这些专著中,收了熊十力的几本书,我的《新原道》《新知言》也是在这种安排下发表的。这个委员会成立的时候,已到抗战的后期,收买稿子作为文章、专著发表的事情办得不多,到了抗战胜利,这些活动就结束了。

1943年秋天,有一天蒋梦麟邀请西南联大的国民党党员教授,到他家里座谈。谈的内容,是国内形势。蒋梦麟说,陈雪屏就要到重庆去,当局必定问他联大的情况,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谈出来,托陈雪屏带去。大家同意以联大区党部的名义,给蒋介石写封信,表示一点意见,并且推举我起草信稿。过几天,又开一次会,讨论信稿。信稿原件现在遗失了。大概的意思是说,照国内的形势看,人心所向似乎不在国民党;要收拾人心,必须开放政权,实行立宪;清朝末年,清室不肯立宪,使国民党革命得以成功,可为殷鉴。这个信稿通过了,立即发抄,交给陈雪屏。又过了几天,区党部接到蒋介石的一封回信,说他很注意联大区党部的意见,并且说,现在形势虽然危急,但有像联大的这些党员,相信可以转危为安。蒋介石也说是要立宪,可是他所说的立宪,并不是我们原信中所说的立宪。在联大大部分的教授中,包括我在内,所说的立宪,是真立宪,真民主。当时我想,要立宪就要实行真正的选举。如果国民党不能得到多数票,只能怨它在二十年的执政中没有把国家办好,那就得把政权让出来,交给得到多数票的党派。可是蒋介石所说的立宪,是假立宪,是借立宪之名,以巩固他的地位。他所要的选举,是以选举的形式使国民党的专政显得合法。在抗日胜利以后,他果然照着他的意图实行"立宪"。假的就是假的,它是不能解决真问题的。

1945年春天,国民党召开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河南省党员代表大会选举我为出席全国代表大会的代表。我同他们一向并无接触,为什么会选着我呢?原来河南的党员代表大会,在选举时分为两派,竞争很激烈。有一个代表名额,他们相持不下,选不出来,有人建议,提出一个两派都不能对的人做候选人。他们认为,我有这样的资格,提出我来,就通过了。当选的电报到了昆明,我是不是接受,心中犹豫不决。后来还是接受了。自从卢沟桥事变以后,蒋介石召开座谈会,讨论抗战问题,我被邀参加第三次座谈会,可是开会的日期还没到,北京就沦陷了,抗战势在必行,那次座谈会不开了。以后全国性的会议,都没有邀我去参加。国民参政会也没有我。我当时心中很感不满。我当时想,你上层不找我,基层倒选举我了,我去一趟叫你们看看。这完全是出于为个人打算的私心,不过这种私心,竟使我去重庆参加大会了。一到重庆,大会的预备会选举我参加主席团。会外纷纷议论,说主持大会的人认为,全国的第一流的学者到了,就应该让他进主席团,还给他中委。有个朋友对我说:"你大概是已经被确定要选中央委员了,但是中央委员对于别人是一种资本,对于你却是一种负担。"当时我觉得这位朋友的话很有道理。在我照例被邀请到蒋介石那里去吃晚饭的时候,他果然单独找我谈话。他说:"大会要选举你为中委。"我说:"我不能当。"他问为什么,我说:"我要当了中委,再对青年们讲话就不方便了。"他说:"那就再说吧。"以后再没有提这件事。我遇见一些各地来的代表,他们说中委的名单已经确定了,我说不是要经过自由选举吗?他们说:"我们的选举权早已不在我们手里了。我们的当选证书早已被人家领头的收去了,他们拿我们的当选证书去领票,要投谁的票他们早已确定了。如果他们认为谁可能不投他们确定的人选,就把谁的选票扣住不发给他。"我说:"我的当选证书怎么没有人来收?"他们都哈哈大笑,说:"你是又当别论。"所以在选举的时候,表面上看,也是每个代表拿着票往票箱里投,但是他们所选的人并不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不过无论如何,我总算是于代表之外没有加上别的官衔,没有增加别的包袱。

【冯友兰(1895年12月4日—1990年11月26日),字芝生,河南省南阳市唐河县祁仪镇人。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思想家。191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24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师从约翰·杜威。回国后,历任清华大学教授、哲学系主任、文学院院长,西南联合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二至四届政协委员,第六至七届全国政协常委,取得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印度德里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名誉文学博士。著有《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简史》《中国哲学史新编》《贞元六书》等,成为20世纪中国学术的重要经典,对中国现当代学界乃至国外学界影响深远,称誉为“现代新儒家”。1990年11月26日20时45分,病逝于北京友谊医院,享年9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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