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自述9:英国人对皇室都是很尊敬的,我感到这尊敬是真诚的

航语的过去 2024-09-23 02:08:22

国民革命军从广州出师北伐,节节胜利,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打到了武汉。因为蒋介石的叛变,日本在济南的阻挠,北伐暂时停顿。

1928年,蒋介石又联合阎锡山、冯玉祥,继续北伐,赶走了张作霖,势力一直达到北京。罗家伦不知在什么时候当上蒋介石的秘书,1928年暑假中,南京的国民政府任命罗家伦为清华校长,到北京来接收清华。他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秘书,差不多是单枪匹马来的。到北京才开始组织班子。在纽约常同罗家伦和我在一起的北大同学杨振声,这时候也在燕京。罗家伦把我们两个从燕京"挖"出来,列入他的班子之中。那时候,北方久处于军阀统治的水深火热之中,凡是南边来的人,都非常受欢迎。司徒雷登也看到燕京将来是要和南京国民政府打交道的,燕京、清华又是邻居,不敢得罪罗家伦,而且要特别表示好意,就答应放杨振声和我离开燕京。我在燕京两年多,在讲课这方面,我开始写两卷本的《中国哲学史》。原来说要同博晨光合作翻译中国哲学史资料,但他也是燕京的一个忙人,时间不多,只翻译了一篇《庄子·天下篇》,没有正式出版。在清华那边,教授和学生们也都震于北伐的声威,表示欢迎。我们这个班子就顺利地把清华接收了。罗家伦聘请杨振声为教务长,我为哲学系教授兼秘书长。我们是靠着北伐军的余威进入清华的。开始作了一些重要改革。使我满意的是,这是个中国人办的学校,可以作为我的安身立命之地,值得我为之"献身",所以就呆下去了,一呆就呆了二十多年,一直到1952年院系调整才被调整到北大。中间经过了抗日战争和西南联合大学时期。

1930年,冯玉祥、阎锡山反对蒋介石的战争开始了。他们三个,本来是联合反对张作霖的,把张作霖赶出关以后,他们之间的矛盾就尖锐了,以冯、阎为一方,以蒋为一方,展开了大规模的内战,这场战争,北京的教育界也受其影响。有一天晚上,清华学生会开大会,反对罗家伦,要求他辞职,可是这个议案没有通过。第二天,罗家伦就和几个比较熟的人商量对策。这时候,杨振声已到青岛大学当校长去了。当时有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学生会虽然开了大会,提出了议案,但是议案没有通过,学校当局尽可以认为没有这回事,照常工作,不必有所表示。另一派认为,学生会开大会讨论校长问题,虽然没有通过什么议案,但是校长不能装着不知道,必须有所表示,表示只能说,自己不孚众望,引咎辞职。我是赞成第二派意见的。当时我想,学生的这次大会,虽然没有什么决议,但是总是对于校长的一个挑战,一个侮辱,如果校长没有什么表示,那就是接受了这个侮辱,不敢反击。表示辞职,也是一种反击的办法。况且学生会虽然在这次大会中没有得到什么结果,难保没有第二次以至第三次大会。如果等到学生通过要求校长辞职的议案,那时候再说辞职就晚了,被动了。罗家伦考虑的结果,接受了第二派的意见,一面打电报往南京表示辞职,一面又亲笔写了一个布告,布告里表示自己已向教育部辞职,又向学生说了些责备的话,发了些牢骚。学生会果然开第二次大会,通过了要求校长辞职的议案。罗家伦也就离开学校往南京去了。事后有人责备我,说我不应该主张罗家伦辞职。我反复考虑,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罗家伦不能维持清华的局面,是必然的。因为我们这些人,在当时的学术界和教育界中,还都是后进,没有什么特殊表现。罗家伦之所以得到清华校长的职位,完全是依靠政治上的势力。赶走张作霖以后,蒋介石直接指挥的军队,当时称为"中央军",并没有开到北京。当时南京国民政府任命商震为北京卫戍司令,商震是属于阎锡山系统的人。这一任命就表示,南京承认北京是阎锡山的地盘。不过当时,阎锡山还在表面上服从南京。对于北京的教育界他没有插手。罗家伦就是乘这个机会来接收清华的。冯、阎同南京决裂,凡是靠南京势力的人,本来都应该撤回南京,在北京是站不住的。况且像清华这样的学校,在教育界和学术界有相当高的地位,在财政上又有充分的来源,阎锡山和他那一派的人,岂有不想抢去之理?所以罗家伦的辞职,是见机而作。如果能在学生开会以前就先表示辞职,那就更主动,用当时的话说,那就更"漂亮"。

照当时清华的组织,校长之下有一个校务会议,成员是校长、教务长、秘书长、还有文、法、理、工四院院长,以校长为主席。学校的事情都由校长提交校务会议讨论,通过后由校长执行。我进清华的时候,有个秘书长的官衔,我只做了一个学期就辞去了。当时的院长,是由教授会提名两个候选人,由校长选择一个聘任。我于1929年初辞去秘书长,1931年7月教授会提名我为文学院长候选人,以后我就是文学院长了。1930年夏罗家伦离开学校以后,校务由校务会议维持,曾推选我为主席,主持学校的日常工作。

果然不久,阎锡山就派来新校长了。新校长是乔万选。他也是清华毕业的学生,他以校友的资格拉拢教授,可是在教授们中对这个新校长是没有热心的,学生更是反对。他上任来了,一到大门口,就被学生挡驾,只得扫兴而归。大概阎锡山和他手下的人,认为清华不是好惹的,所以对于挡乔万选的驾这件事,没有追问,也没有再派人来。后来冯、阎失败了,阎锡山的势力退回山西,南京的势力又回到北京。可是南京教育部对于清华的问题,没有作出什么处理。罗家伦也没有回来。

在蒋、冯、阎战争初起的时候,河南有一个军阀叫万选才,接管了河南省政府,他托人向我表示,要我回开封当河南中山大学校长。河南中山大学就是原来的中州大学。他并且派了我父亲的朋友张嘉谋作为他的代表,来北京下聘书。这位老先生到我家里,高举聘书,放在桌上,然后一鞠躬,说:"这不但是河南当局的意思,也是河南几千万人的希望,请你回去。"这时我已经到清华了。如果当时我还在燕京,我可能就接受聘书,在河南中山大学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可是我已经在清华找到"安身立命之地"了,婉言谢绝。罗家伦和傅斯年也都劝我不要走。有个河南朋友张仲鲁替我出主意,说是可以暂且答应万选才,但可以说清华暂时离不开,不能马上就回去,由我推荐一个人代理。这样可算是留一个退步,如果清华弄不好,也可以有一个立足之地。我用了这个主意,对万选才这样说了,并推荐张仲鲁作为代理校长。于是万选才就聘请我为河南中山大学校长,未到任前,由张仲鲁代理。这种做法,在当时也不是个别的,有些人身兼数职,有些职务由他亲自担任,有些职务由他的亲信作为代理人,由他遥控,这就成为学阀。我当时也开始走上了学阀的道路。不过,不久冯、阎就失败了,万选才也跟着下台了。因为有这一段插曲,在南京的势力又回到北京以后,有人对我说,南京对我很不满,认为有"附逆"之嫌,如果没有这一段事,南京本来要派我接替罗家伦的。可是接替不接替我也不在乎,因为到清华以后,干了些时行政工作,我觉得在清华当个教授于我最合适。当时清华的教授真是够舒服了。每个教授开三门课,有些人把这三门课都集中在三天之内,每星期就有整个三天的囫囵时间归他自己支配。当时清华的人有一种说法,说是清华有神仙、老虎、狗:教授是神仙,学生是老虎、职员是狗。

1930年7月下旬,有一天夜里,有人散了些匿名传单,说我把持校务,任用河南人,统治清华。其实,当时在清华做事的河南人只有几个,而且有些是我代理校务会议主席以前就来了的。这些匿名传单所说的"事实"都是造谣。不过当时我想,有这些匿名传单,是一种信号,说明不知道又有哪一方面的势力要进清华了,我要见机而作。我就向南京教育部打电报,说学校秩序不能维持,请催罗校长返校,或另派新校长。经过一段时间,南京教育部以部令派周炳琳代理校务,周炳琳不干。当时有一种流行的见解:一个大学的校长,最好是由本校的毕业生担任。如果是由别的大学毕业的人担任,那就等于把这个大学作为那个大学的殖民地了,有亡校之痛。周炳琳对说:"现在清华人对于北大人就有这种想法,罗家伦走了,又一个北大人接,恐怕不好。"周炳琳没有接受南京教育部的委派。又过一段时间,南京教育部派人对我说:"周炳琳不接,那就由你接吧,不过还是代理校务的名义,以部令发表。"我想周炳琳说的那种情况是有的,他没有接受南京教育部的委派,我更不能接了。我也向南京教育部辞谢了。又过一段时间,南京政府发表正式命令,任命吴南轩为清华大学校长。他当时是复旦大学教务长,南京人不知道为什么找着他。大概南京的人和吴南轩本人都以为原先罗家伦能顺利地接收了清华,吴南轩为什么不可以。他们不知道形势不同了。在1928年,国民政府的北伐,是受到人民拥护的,罗家伦是乘北伐之余威,打着革命的旗帜,进入清华的。罗家伦本人在当时的学术界和教育界是后进,不能说有什么威信,但是作为五四运动的一个学生领袖,他还不失为一个全国皆知的名人。可是1931年就不同了。北方的人民包括学生在内,反对军阀的统治,北伐军是打倒军阀的,但是后来看出来,他们也不过是新军阀而已。北伐的余威没有了,革命的旗帜也不能号召了。而吴南轩本人确实是无名之辈,不过他终于来了。带来了一个新教务长,是个清华毕业的校友,他大概想靠这位教务长和清华的教授们拉关系。他到校了,原来的校务会议向他办交代。交代以后,四个院长同时辞职,吴南轩表示挽留,说是务必要合作,并向四个原来的院长发出聘书。我们对他说,我们愿意合作,但是照清华的办法,院长要由教授会提名,请校长召集教授会,如果教授会提名中还有我们,我们就接受聘书,不然就不能接受。大概吴南轩也听说清华教授会在学校中有很大的权力,在学生中有很高的威望,所以要借这个院长聘任的问题,和教授会较量一下,给教授会一个下马威。他坚持说,聘任院长是校长的职权,教授会不能过问。他看我们坚决不接受聘书,就在教授中物色别人,可是教授们都不理睬。他就在校外聘请院长,聘来了一个文学院院长,也是清华毕业的校友。这位院长走马到任,教授会看见吴南轩真是要较量了,就拿这位文学院院长开刀。教授会开会了,说是照清华的旧例,院长必须由教授兼任,新来的这个人既不是教授,又没有担任功课,谁知道他是什么人,决议不承认这个新来的院长。如果在别的学校,吴南轩可以给这位院长先发一个教授的聘书,可是在清华不行,因为在清华,一个教授的聘请,需要经过许多的手续,而这些手续都不是校长所能无视的。吴南轩和教授会相持不下,学生就说话了,学生对于吴南轩本来就不满,这时就站在教授会这一边。学生会也通过决议案:驱逐吴南轩。在这番较量中,吴南轩失败了。他虽然已经进校,接了校长的权,但是不得不悄悄离开学校,回南京去了。后来蒋梦麟对我说,他在大学中搞了几十年,经过许多风潮,发现了一个规律:一个大学中有三派势力,一派是校长,一派是教授,一派是学生,在这三派势力中,如果有两派联合起来反对第三派。第三派必然要失败。吴南轩的失败,说明了这个规律,他就是在教授会和学生会的联合反对之下而失败的。

吴南轩走了以后,南京也没有来追查,原来的校务会议仍旧维持校务。又过了一段时间,南京教育部以部令发表,派翁文灏代理校务。罗家伦到清华的时候,创办了一个气象系,以翁文灏为系主任,后来他离开了,但总算是清华的旧人。他兼的职务很多,也不能常住在清华办事。他派了一个秘书长,替他处理日常工作。他对我说,他兼管的机关很多,在每一个机关内,他都派了一个 number two ,他是 number one ,他不在的时候, number two 就替他办事。在这个时候,河南中山大学校长又出问题了,有一些人又酝酿叫我回去。翁文灏对我说,你还可以在清华,在那里派一个 number two 就行了。上边已经说过,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思想,也做过这样的尝试,觉得不妥,再不这样做了。我留在清华做个教授,就足够我"安身立命"了。不久,梅贻琦从美国回来,南京国民政府正式任命他为清华大学校长。这大概是南京早已内定了的。只因梅贻琦远在美国,还没有回来,所以迟迟没有发表。梅贻琦也是清华人,在清华学校还没有成立的时候,中国政府就已经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送了一批学生到美国留学,梅贻琦和胡适都在这一批人之中。清华称这一段时期为史前史,他们这一批人是清华史前史时期中的人。他在清华人中是老前辈。他留学回国以后,在清华当物理学教授,后来又兼任教务长。1928年他以教务长代理校长,罗家伦就是从他手里接收清华的。罗家伦当了校长以后,推荐他到美国当清华留美学生监督。他是清华人的老前辈,又是清华学校的旧人,又远在美国,与国内的政治派别都没有联系,没有什么色彩,在当时说,确实是一个清华校长的合适人选。南京派他来,可以说是得人。他在清华当校长,一直到1948年底清华解放才离开。他也确实有一套当校长的本领。

我在1933年暑假,又出国了。照清华的办法,教授任职满五年,可以申请出国休假一年,清华发给他相当于一个留学生的费用和来往路费。我于1928年到清华,到1933年满了五年,可以享受这个权利。同时我还收到英国的一个邀请。英国有一个组织,名叫"英国各大学中国委员会",定期邀请中国学者到各大学讲演,宣传中国文化。这个委员会向我发出邀请,我就先到英国,在伦敦大英博物馆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下,预备讲稿,并到博物馆看书。

到了英国,最初感觉到的,就是中世纪封建社会的遗风还是显著地存在。在美国,人们互称 Mister ;在英国,还有一种称谓 Esquire 。我没有听见在口头上谁称谁为 Esquire ,但是在通信中,信皮上写 Esquire 的很多。那时候,张荫麟也在英国,他给我写信,信皮上写 Esquire Fung ,旁边又用中文写"冯大老爷",这当然是他的戏称,也可以看出 Esquire 大概相当于"大老爷"吧。我的计划是,以半年在英国,以半年在欧洲大陆各国旅游。我拟了十个讲演题目,写了十篇讲稿,内容都是从我那两卷本《中国哲学史》中抽出来的,没有什么新的东西。讲稿写成以后,我寄了一份给罗素先生,他回信说:"英国人对中国的东西知道得太少了,应该对他们多讲讲。"信不是用打字机打的,而是用笔写的,这表明信是本人亲笔。我又给他写了一封信,说这些讲稿如果出版,请他写一篇序文。这次回信,是用打字机打的,由他的秘书署名,说罗素不能做。本来这些讲稿没有什么新的内容,英文也不够出版的标准,用了以后,我就把它收起来了,没有再向外拿。可惜的是,罗素先生的那封亲笔信后来也遗失了。

那个中国委员会,得到我的讲演的题目,就分送到各大学,问他们是不是需要我去,若要去,讲哪个题目。大概有十来处回信,表示欢迎,我带着讲稿,周游了这些大学。每到一处,都住在一个教授家里。虽然总的时间不长,但也觉得,对于英国社会的这一部分,有比较深一点的了解。

英国近代化的大学是有名的,但是这些大学,并不是照着一个预定的计划,在短时期内建立起来的。以牛津、剑桥为例,这两个大学。都包括许多学院,这些学院并不是按学科分的,每个学院原来都是一个独立的单位,各有各的名称,各自为政,其内容都差不多。按校舍方面说,每个学院都有三个组成部分:一个是教堂,一个是讲堂,一个是教室和学生的宿舍。其课程也都差不多,主要的课程都是神学。原来这些学院,都是从教会发展起来的,可以说这些学院本来就是教会的一部分。在中世纪,学问掌握在教会僧侣们的手里。这些僧侣们一方面修行,一方面传授知识。这些学院就是僧侣们传授知识的场所。这些学院都是从教会的修道院转化过来的。这些学院的教师和学生在上课的时候都要披上一件长袍子,我想这可能是修道院的修道士的制服,至少也可以说是从他们的制服转化过来的。原来这些学院,都是各自上各自的课,可能是在有些时候,某一个学院出了有名的教师、或者是某一个学院请来了有名的人作讲演,别的学院的人都慕名而来,一起听讲。后来成为制度,就把各学院联合起来,在各学院之上设立一个组织,这就叫大学。大学开课,各学院的人都去上课,上了课以后,回到本学院,由本学院的教师辅导。久而久之,在大学一级讲课的教师称为教授( professor ),各学院的教师称为辅导( tutor )。在牛津、剑桥上学的学生,有辅导这一级的帮助,学习得比较扎实。他们的这种制度,有其历史的根源,不是其他学校所能学习的。牛津、剑桥的那些学院,建筑都很宏伟,代表各个时期的建筑艺术,这也不是在一个时期由某一个政府照着一定的计划建成的。每个学院的建筑都有它的历史,有它的出钱建筑的人。这些人都是当时的贵族,如王、后、王子、公主,或者是当权的宫廷人员。他们出钱修建,大概也有向教会祈福的意思。像北京的西郊,有许多寺庙,大都是皇后、妃嫔以至于当权的太监出钱修的。如果这些庙宇都集中在一起,再加上些传授知识的地方,那就可以称为中国的牛津、剑桥。我没有研究过牛津、剑桥这两个大学的历史,上边所说的,有很多是我的推测,可能不对,但总的说起来,英国的近代化大学,是从中世纪教会修道院演化而来的,它们的那些宏伟的校舍,原来是当时贵族们的布施,这个说法大概是不错的。

欧洲的大学有一个特点,是学期短,假期长,特别是暑假。暑假大概是从5月到10月。在学期中间,还有一些宗教的纪念日,加起来,一个学年上课的时间大概不多于半年。课程也比较简单,主要是一些基础课。当时有一个笑活,说如果光从课程表看,中国北大、清华的毕业生,可以教美国的哈佛;哈佛的毕业生可以教英国的牛津剑桥。

像牛津、剑桥那样的大学,重点不在于传授知识,而在于训练学生怎样生活,生活包括有玩耍,明显一点说,就是教学生怎样享福。这是封建贵族传下来的学风。这就和美国不同。英国的大学生言谈举止都要求有一定的风度,衣服有一定的规格。学生们到教授家里吃饭,都要穿晚礼服,美国的大学生不讲究这一套。在美国的中国学生,差不多只有一套衣服,上课穿它,有什么宴会应酬也穿它,这固然是由于没有钱添置衣服,也是由于没有这个需要。英国教授的家庭和美国教授的家庭也不相同。美国教授的家庭,很少有用女仆的,什么事都由教授夫人办。英国教授的家庭,多数用有女仆,招待客人有一定的规格。住在英国教授的家里,夫人总是问:明天早晨什么时候起床?到了那时候,就有一个女仆送来一杯牛奶或咖啡之类,叫客人坐在床上喝,喝了才下床,这大概也是封建贵族们的习惯。不过这也添了客人的花费,在离开的时候,得给赏钱,一般是每住一天,赏女仆一个先令。

英国人对皇室,一般都是很尊敬的,我感觉到这种尊敬是真诚的。在英国,有一个国家大典,是开国会。开国会的时候,英王参加,人们都希望在国王到议会的路上瞻仰一下他的丰采。我在伦敦也见过一次。在国王出来以前,从白金汉宫到西寺议会所在地,沿途街道两边,都站满了人。那时候的国王是乔治第五,即现在女王的祖父。国王的派头,和中世纪一样,前边摆着全副銮驾,銮驾过后,国王坐着六匹马拉的马车,从路中间慢慢地走过,在车中不断地向两旁的人群点头招手,人群报之以欢呼。皇族的成员坐着车跟在后面。我听见人群中小声指点议论,说那一位是某王子,那一位是某公主。人群中当然有一部分人是看热闹的,像我就是看热闹的,但是多数的人似乎是出于真心的敬爱。我想,英国人的一个特点,也许是一个优点,就是善于保护传统,而加之以新内容,这就是我们所常说的"旧瓶装新酒"。中国常有一些人用这句话嘲笑讽刺一些改革不彻底的事情。我想,只要是新酒,用个旧瓶子装着有什么不可以?怕的是新瓶装旧酒!"新瓶装旧酒"是"换汤不换药"。"旧瓶装新酒"是"换药不换汤"。只要药换了,那就可能解决问题。至于叫它什么汤头,关系不大。英国在这一方面,是个典型。

欧洲封建时代的国王,都有一个城堡,英国国王的城堡在伦敦,名为伦敦塔,已经成为英国的故宫博物院。这座城堡,是历代英国皇室的内部斗争和宫廷政变的见证。讲解员告诉游人们,什么地方是某王子被害的地方,什么地方是某皇后遇难的地方。若多知道一些英国的历史,听起来就更有兴趣了。后来我在欧洲大陆上,也看到一些法国、德国的国王、贵族的城堡。德国有一个城堡,在大门的进口处挂了一杆大秤。据说,当日这个城堡的主人宴客的时候,每个客人进门时候都用大秤称一次,宴会散了,客人出门时又称一次,如果发现哪个客人重量没有增加,那就证明他没有吃饱,还得进去再吃。这些城堡虽然大小不同,但在规格上都差不多,大都是建筑在一个小山上头,在下山的路口,有坚固的城门,接着城门,是又高又厚的城墙。城堡的后面是一个悬崖。城堡的里面,有教堂,有国王办事的地方、居住的地方,有贮存粮食和兵器的仓库。虽在山上,但总有一口井,以防城堡被围的时候,水源断绝。从城堡的建筑和内部的设备看,真似乎可以作为子孙万代之业。如果内部没有叛变,专从外面进攻,是打不进去的。那些国王和贵族,自己是不能打仗的,总还要依靠别人替他守住城堡,一旦到了失道寡助、众人都离心离德的时候,只有人从外面攻、没有人在里面守的时候,再怎么样坚固的城堡,也是要陷落的。真是像孟子所说的:"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这些城墙,从建筑上看,真是"金城汤池",但在欧洲封建社会没落的时候,它们也挽救不了国王、贵族的命运。

【冯友兰(1895年12月4日—1990年11月26日),字芝生,河南省南阳市唐河县祁仪镇人。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思想家。191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24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师从约翰·杜威。回国后,历任清华大学教授、哲学系主任、文学院院长,西南联合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二至四届政协委员,第六至七届全国政协常委,取得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印度德里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名誉文学博士。著有《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简史》《中国哲学史新编》《贞元六书》等,成为20世纪中国学术的重要经典,对中国现当代学界乃至国外学界影响深远,称誉为“现代新儒家”。1990年11月26日20时45分,病逝于北京友谊医院,享年9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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