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仰与哲学之间

1、在中世纪，希腊和罗马的著作在基督教世界中失传，直到13世纪才被重新发现。这些著作包含与基督教观点不同的世俗看法，导致在长达八百多年的时间里，基督教作家如奥古斯丁主导了政治话语。由于缺乏不同的观点，欧洲人只能通过解释《圣经》来支持特定立场，《圣经》成为塑造欧洲人思维的关键。

2、与此同时，阿拉伯世界保留并发展了古典作家的思想，如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阿拉伯思想家如法拉比、阿威罗伊和阿维森纳深入研究了这些古典著作，并通过摩尔人占领的西班牙将亚里士多德的思想重新引入基督教世界。伊斯兰世界将古典思想融入其神学，为基督教西方重新发现古典作家铺平了道路。

3、迈蒙尼德是犹太人，他用阿拉伯语写作，解释的是犹太教的经义。中世纪的基督教会所使用的语言是拉丁语，所以迈蒙尼德是一位基督教话语体制外的思想家，他关于犹太教释义的著作很快就被翻译成希伯来语和拉丁语，由于犹太教与基督教的紧密关系，他的著作受到包括阿奎那在内的基督教学者的重视和赞扬，《迷途指津》就是这样一部著作。

4、迈蒙尼德是12世纪的犹太哲学家、法律编纂家、《圣经》注释家和《塔木德经》评注者，出生于西班牙科尔多瓦，父亲是著名学者。1148年，因穆瓦希德人占领科尔多瓦，迈蒙尼德一家开始流浪，先后定居摩洛哥非斯和以色列，最终于1165年迁至埃及弗斯塔特（开罗古城）。

5、在埃及，迈蒙尼德成为犹太社区领袖和穆斯林著名领袖萨拉丁的医生，直至1204年去世。他的著作对犹太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都有深远影响，医术精湛，声名远播。

6、迈蒙尼德的《迷途指津》原先是为一位叫约瑟夫的学生写的。由于这位学生“研究哲学并获得扎实的知识”，而同时又有坚定的宗教信仰，所以对圣书中使用的模糊和矛盾的表达方式产生困惑，因此需要他这位老师的指导。

7、在迈蒙尼德的时代，随着人们对古代哲学（尤其是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兴趣的增加，犹太—基督教信仰中的某些观念和表述变得难以用传统方式维持。因此，像迈蒙尼德这样的开明知识分子及其学生约瑟夫等人，开始寻找更合适、更有说服力的哲学解释方式来解读宗教经典。

8、这种现象在历史上每个思想转折时期都会出现，表面上看似是技术性的文本解读变化，实际上是深层思想变化的前奏或预演。文本解释绝不仅仅是文本解释，其中包含的思想能量和转化趋向一直是政治力量较量的重要部分。《迷途指津》因此在迈蒙尼德活着的时候就成为备受争议的著作，是一部犹太拉比圈子里的禁书。

9、在迈蒙尼德的时代，哲学与宗教的融合引发了一个重要问题：如何处理宗教中包含的哲学内容。迈蒙尼德认为这是知识精英们才会思考的问题，因此他被指责为知识精英主义者。

10、但是，我们也可以从一个非知识精英的角度去看待和思考他在《迷途指津》里提出的一系列问题，首先便是理智与信仰的关系。许多大科学家或思想家都是宗教信徒，说明理智从来没有不接受信仰。但是，如果只是从信仰出发去对宗教经典做字面意思的解释，那么理智便会认为，这样的解释是难以接受的。

11、要求能够对宗教文本做清晰和可以理解的解释，这种理智在迈蒙尼德那里被称为“哲学”。“哲学”是理性的、有逻辑的，而且是怀疑的，与笃信和无疑的“信仰”是不同的。

12、然而，理性的怀疑有其认知和道德的界限，不能无止境地怀疑。例如，基督教的“十诫”中的“法”规定，在任何情况下取人性命都是不可接受的。如果我们在某些宗教表述上产生怀疑（如死刑问题），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与何等程度上，我们自己的怀疑应受到怀疑？

13、怀疑的主要功能之一是推延判断，反对草率、预先判断和偏见。然而，过度怀疑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因此怀疑本身也应受到怀疑。在生活中，判断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在宗教、政治和意识形态领域。虽然怀疑者可以在做出判断前认真考虑事实和可能性，但最终仍需做出选择并付诸行动，不能无止境地依赖哲学思考来代替基于信仰的判断。

14、哲学和信仰的关系是《迷途指津》的核心，《迷途指津》共有3卷。第1卷里的两个问题是：其一、不可将神人化，因为神和人之间没有可比性；其二、不可从正面来说的，可以从反面来说。

15、第2卷里的两个问题是：其一、解读《圣经》（和其他圣典）需要运用寓意而不是字面解读的方法；其二、亚里士多德的宇宙永恒说与基督教的上帝创造说（也就是唯物理性与宗教信仰）可以调和吗？

16、第3卷里的两个问题是：其一、出于安全或其他需要的“隐秘写作”的必要与局限；其二、恶的本质以及“天意”与“法律”。

17、关于第一卷的第一个问题，迈蒙尼德认为，上帝是完全无形体的，拒绝承认这一点等同于拜偶像。然而，这一观点并未得到普遍认可，因为有些宗教人士认为，过分强调上帝的无形体会导致上帝与普通教众之间的隔阂。尽管犹太—基督教禁止拜偶像，但许多宗教中拜偶像却是重要部分，且将神拟人化的现象普遍存在。

18、迈蒙尼德坚持认为，不应将神拟人化，神是超然的存在，宗教经典中提到的“眼”“手”“足”等字眼只是比喻，并不意味着神具有人类似的身体形态。他认为，通过寓意而非字面意思理解这些冒犯性语言，可以避免因怀疑而动摇宗教信仰。

19、关于第一卷的第二个问题，迈蒙尼德提出只能用消极的概念来描述上帝，而不能使用积极的语言。他认为，任何人类认为的积极属性，如善、智慧、仁慈等，都不是永恒的，只是人类的品质，如果用这些来描述神的“伟大”，就会将神降到与人类同等的地位。

20、这种“消极描述法”也经常被哲学家们用来描述什么是“幸福”“快乐”“正派”等抽象的“至善”概念。例如，马格利特在《正派社会》中强调，正派社会的第一原则不是做什么，而是不做什么，不羞辱任何人是一个社会正派的根本道德原则。哈维尔也通过“不说谎”来定义“真实”的本质意义，从反面进行道德表述。这种思考方式与迈蒙尼德的观点非常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