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冶 伍星
调离外交部
50年代,中国的国际交流相对简单。在友好国家工作,很少出现 两国间的纠纷和矛盾,工作自然相对轻松。早在1950年9月,在离开 北京到保加利亚赴任途中经过莫斯科时,曹祥仁去看望正在医院治病的 老领导王稼祥。当时王稼祥就对他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找几个人打麻将!”这句话给兴冲冲赴任的曹祥仁泼了一头冷水。
曹祥仁在回国述职期间与外交部同事的合影,1953年
左起:姚仲明(时任驻缅甸大使)、姬鹏飞(时任驻民主德国大使)、曹祥仁、李晏晨
保加利亚是东欧小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并未遭受太大的破坏, 首都索非亚是一座美丽的山城。在这里工作,远离了战争的硝烟,呼吸 着欧洲文化的气息,俨如世外桃源。驻外使馆的安逸生活与战争年代的 条件相比,是天壤之别;与刚开始社会主义建设同时又正在紧张进行着 抗美援朝战争的国内情况相比,也不知要优越多少倍。1951 年春,曹 祥仁的女儿在索非亚出生,取名索菲。
在保加利亚工作,对于贫苦农民家庭出身的曹祥仁来说,视野和思 路都开阔了许多。但作为一名曾经拼搏奋斗的革命战士,他又感到当这 种按部就班工作的外交官太闲散,使馆的小环境也相对单调、狭窄。尽 管曹祥仁到任后还是认真努力,边干边学,但脱离了原来那种紧张、亢 奋的工作状态,仍然感到很不适应。
李晏晨如是说:
“那个时候,他坐在那里,常常发呆,脑子里还老是想着码子,人 好像还在战争的环境里。”
他渴望返回国内,回到实际工作的岗位上,参与到火热的社会主义 建设大潮中。1954年,第1任大使任期届满后,曹祥仁申请回国,调离外交部,得到周恩来总理的同意。
首批“将军大使”中,还有3位与曹祥仁一样,第1任任期前后离开了外交部。
他们是:谭希林,后任中央军委训练总监部副部长、北京军区副司令员;
彭明治,后任河北省军区司令员、解放军武装力量监察部副部长;
倪志亮,后任解放军后勤学院副教育长、武装力量监察部副部长。
而留下来的袁仲贤、耿飚、王幼平、黄镇、姬鹏飞,以后均成为 中国外交战线上的高级领导。
对于这段外交工作经历,曹祥仁自己并不满意。
自17岁开始从事 无线电技术侦察工作以来,曹祥仁一直是特殊战线上的行家里手和令人 尊重的专家型领导。长征中及整个革命战争时期,他的骄人业绩一直得 到中央领导的肯定和重视。他怀有强烈的革命英雄主义情结,养成了争 强好胜和不认输的性格。
而从事外交工作,对曹祥仁来说却是一个新领 域,一门新学问,既缺乏基本的语言能力和国际知识,又无工作经验可 言。虽然他尽其所能做了一些工作,但总觉得没有成就感。以后回忆起 这段经历时充满了自责:
“出国这几年本来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可是被可鄙的个人主义虚荣 爱面子侥幸心理把时间胡混过去了。现在实际想起来多么可惜呀!”
“自觉的努力不够,解放后大使馆的环境很好而没有充分利用,这 是一次错误,虽然学了一点俄文但用处不大。”
在“文化大革命”中,曹祥仁更是对自己进行了批判:
“调到外交部工作,正是外交工作初创时期。那里资产阶级的影响 很大,问题很是不少,.但对我来说更是新环境,新工作。
过去的工作熟 悉而且原来都亲自动手,又同群众有较好的联系,有相当威信,可是对 于新的工作和环境却不去虚心地学习,细心考察研究”。
“我开始以为外 交工作很神秘,后来认为外交工作清闲空洞,讲究礼节形式多,不安心 外交工作,时时以粗暴态度对待干部,不合己意就想离开外交部,也感 到自己不是做外交工作的材料,采取很错误的自由主义态度。”
从一开始就跟随曹祥仁在保加利亚,而后长期从事外事工作的何倩 则有不同的看法:
“曹大使自己的评价是另一回事,客观上讲,他的工作是相当不错的 。头三脚难踢,开创是很不容易的,谁去试试看都不容易。
曹大使是认真积极的,从不敷衍。他抓工作抓得还是很紧的,经常 给大家讲一讲国际国内形势,讲得非常好!听广播、看报纸,讲国内国 际形势,都是大使讲。
他对自己太主观了,使馆不可能什么都懂,文化、经济、贸易、军 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使主要是掌握方向掌握政策,后来慢慢体会到了,不是像国内那样,只搞一个专业。
当时的使馆还是很有成绩的,比较好地完成了任务,打下了较好的 基础,建立了友好关系。对保加利亚有了较深入的了解,还是不错的。 后来的大使都没提出有什么问题。苏欧司都认为是不错的。”
尽管曹祥仁自觉不如人意,但对于长期从事特殊技术专业的他来 说,这几年的外交工作还是拓展了知识面,丰富了阅历。
如他自己所说:
“从一九五O 年起做外交工作迄今近五个整年。这五年工作做得不 多,进步也很小,但无论如何见识总多少增广了些,处事待人的经验也 多少增加了一点。”
曹祥仁在外4年,对保加利亚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民生等 情况做过近距离的观察和了解。尽管保加利亚在欧洲属于比较落后的小 国家,但在当时仍较百废待兴的新中国要先进许多。
1952年,保加利 亚用4年时间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1949~1952年),走在新中国的前 面。曹祥仁从中学习到许多新的知识和理念,如他对计划生育的超前认 识无疑得益于他对国外情况的了解。
1953年李一氓、马寅初率文化代 表团访问保加利亚时,他与马寅初在这一问题上有过认真的切磋,进一 步认识到人口数量与素质同人民生活水平的密切相关性。此后,无论在 工业部门,还是到地方,这段国外工作的阅历使曹祥仁认识事物的角度 更加宽广,对问题的分析也更加大胆、深刻。
1954年秋,曹祥仁由保加利亚返回国内,等待分配。这时正值第 一个五年计划的建设高潮,全国城乡洋溢着参加和支援国家建设的热烈 气氛。中共中央要求各级党委像在战争年代选派大批干部到军队中去工 作一样,下最大决心从各方面抽调优秀干部,分配到工业战线上去,培 养他们成为工业建设的领导骨干,并号召老干部、新干部都要钻研工业 建设的业务。
毛泽东在1955年党的全国代表会议上强调:我们进入了 钻社会主义工业化,钻社会主义改造,钻现代化的国防,并且开始要钻 原子能这样的历史新时期;适合这种新的情况钻进去,成为内行,这是 我们的任务。
1955年新年伊始,曹祥仁接到中央组织部的通知,调任第一机械 工业部副部长:
“工作已于本月三日得到中央组织部正式通知确定去机械工业部。 黄敬同志当晚即打电话来表示欢迎。段君毅同志亦来电话表示欢迎。四 日早黄亲自来和平宾馆带我到部参加党组会,并参加了苏联专家组长的 晚宴。”
曹祥仁成为工业战线上的一名新兵,开始新的征程。
新的起点新的挑战,认认真真从头学起
第一机械工业部(简称一机部)成立于1952年,前身是1949年成 立的重工业部;主要以民用机械、电信、船舶为重点,承担国民经济建 设最主要的机械产品的设计与生产,包括重型机械、矿山机械、机车、 汽车、船舶、电工、仪表、农用机械等。
同期成立的第二机械工业部则 以兵器、坦克、航空工业为主。
中国是一个落后的农业国家,虽然早在19世纪60年代就开始从国 外引进技术设备,创办自己的工业,但近100年来都没有形成一个哪怕 是低水准的工业化经济体系。
从全党的情况看,干部进城后开始从事不熟悉的建设事业,不懂行 是普遍现象。对于绝大多数中国共产党人来说,进行集中的、大规模的 工业化建设都要从零学起。
1951 年春天,陈云在一次会议上讲过一个 生动的故事:
“毛主席和周总理去年到莫斯科去订了合同,请苏联的专家来给我 们设计一个汽车工厂。专家到了北京,对汽车工厂设在什么地方,争论 很多,有的说设在北京,有的说设在石家庄,有的说设在太原,我说是]不是可以放远一点,设在西安。
后来才知道,这些根本不对头。如果这 个汽车厂全年生产量是3万辆汽车,电力就需要2.4万千瓦,西安只有 9千千瓦,光修电站就需要几年时间。还需要钢铁,一年要20几万吨, 而石景山钢铁厂生产这么多钢铁,要在5年或者6年以后。木材要2万 立方米,在西北砍木头,山都要砍光。
还有运输问题,每年的运输量是 100万吨,而西安到潼关铁路的运输量不超过200万吨,光汽车工厂就 够它运的了。
讨论结果,中国的第一个汽车工厂只能够在东北。苏联专家在北京住了2个月,才到东北去勘察。为这个问题一直讨论了3次。 同志们,外行的事多了,要下决心学习,不学习,经济建设一窍不通, 那就搞不成。”
对于新的岗位,曹祥仁充满着期待与决心。他在日记中写道:
“到 了岗位就应抱着兢兢业业的态度,虚心谨慎地去工作。学习、生活也应 有新的态度,做到有秩序有恒心,拿出年青[轻]时候的那种不怕困难勇于进取的精神,作长期的奋斗,决不可能也决不会像这几年做外交工作 那样没有生气和没有出息!”
但是,真正进入到这样一个全新的领域,遇到的困难远远超出曹祥 仁的想象。他感到,与大学生出身的黄敬、段君毅、汪道涵等同事相比, 自己的“职务和能力比较,是不相称的”,虽然“对业务方面的问题也 开始在钻研,但由于数理化方面以及企业方面的知识没有基础”,工作 起来“感到非常吃力”:
“这几天来多少了解了一些这里情况,工作是繁重复杂的,高级干 部不少,文化技术以及资格很老的干部也很多,领导干部无论在那一方 面都比自己强,当然这是为工作所必要的,是一个可喜的情况,但使自 己精神负担加重了,特别是感觉到自己文化水平低,工业知识一点都没 有。”
“今日开了一天会,听汇报,连许多专门名词[都]听不懂,使之感 到完全不摸门,一切都是生[疏]的。当然只能听听而已,根本没有发 言权。精神疲劳,心情紧张,回到家以后想休息一下,却又想学习一点 基本知识。这就是矛盾,看情况将是长期无法解决的困难。”
大工业建设与曹祥仁在战争中所从事的专业跨度巨大。日常工作中 要应对各类技术性相当强的繁杂问题,从一个受尊敬的特殊行业领导变 为落后于入的小学生,曹祥仁承受着压力和尴尬。在挑战面前退缩、混 日子?这对于在工作中从不服输的曹祥仁来说,是不能接受的。那么怎 么办?
他检讨自己,下定决心迎难而上:
“文化程度低被人看不起,这一方面是令人难受的,但另一方[面] 倒可以促人进步,是一种推动力。”
“当然不能离开历史条件和个人的原来的出身环境来看问题:
A, 原来没有受什么教育;B, 长期处于战争环境;
C, 工作环境单纯,缺乏 复杂环境的锻炼;D, 自觉的努力不够。”
“文化低的原因当然不仅是由于家庭穷困,没有受到应有的基础教 育,同时也由于过去长时期不觉悟,没有认真的学习,虚荣爱面子,不 亲自动手从实际工作中去锻炼,求得提高,相当长的时间依靠秘书代笔,而又不按步[部]就班的认真地学习基本文化知识……. ”
“搞工业的决心是确定了,这个决心不管碰到什么困难不应动摇。 但这仅是问题的起点,而最重要的是如何去克服横在面前的困难。自然 科学的知识几乎就是一个小学生,连普通的常识都不具备,这样如何来 领导工业呢?那么怎么办?退却逃避是不能允许的,消极应付马虎混下 去我是决不愿这样的——这是我的性格,只要我下了决心要搞那行工 作,就要做出一点成绩来,无论如何不能瞎混。那么既决心搞下去,不 能退却逃避,又不愿马虎瞎混过去,那就只能用努力学习来逐渐克服困 难。”
他决心“挤出时间来学习”,“抱着虚心谨慎的态度向领导上、同级 和下级学习,并尊重他们,依靠他们的帮助,任何时候都不自作主张, 不争权,不向他们看齐。无论在政治、物质、待遇以及干部态度方面都 应如此”。虽然身为副部长,他却没有架子,虚心地拜沈鸿(一机部总 工程师)和秘书施萍为师,从初中的物理、化学学起,认真攻读工程技 术知识。
他认为应该在“实际工作中锻炼”,甚至考虑“准备下去担任能称 职的工作”,或“如可能的话,索性提出要求,学一个较长的时期(两 年到三年)”, 那怕用十年也要从外行转变为内行。
为了较全面地了解企业管理和生产技术方面的情况,到一机部不 久,曹祥仁赴天津、济南、南京、上海等地做了近一个月的参观学习。
他深入厂矿调研,向知识分子和工人群众请教,真诚地向周围的领导和 同志们学习,很快就取得了明显的进步,渐渐形成自己的看法:
“这两星期多以来在各地所了解的情况,虽然是很皮毛浮浅的,但 使我对于工业建设的艰难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决不至像过去所想象的 那样容易了。特别是技术和管理人员缺乏而水平又低得可怜,厂房和设 备陈旧简陋极了。加之各级领导水平很低,缺点弱点到处皆是。
最主要 的缺点是官僚主义,不深入不具体,停留在一般化的领导;解决问题迟 缓拖延;注意到主要厂是对的,但对小厂子帮助和照顾太少,甚至很小 的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
曹祥仁以积极的态度投入新领域的学习和工作,逐步建立信心。一 段时间之后,尽管他对取得的进步不满意,自认为还是个“老粗”,但 也感到逐步具备一些工作能力了:
“今年进步不大,文化、业务都没有多大的长进。但摸到了一点, 只要钻下去还是可以做点工作的。”
“做事缺乏条理性,有相当严重的游击作风,说话多不作较周密的 准备,作笔记非常潦草。这种马虎的作风对自己的进步有不小影响, 以致现在还是老粗。”
但“总的说来,现比过去,当然多少有点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