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你说咱们那会儿当兵的时候，为啥连块红糖都那么金贵？＂战友聚会上，王德明的一句话，让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那段峥嵘岁月。

茶馆里暖气很足，可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就像那年刚到部队时的感觉。

1970年的夏天，知了在村头的老槐树上拼命叫唤，我家那间低矮的泥砖房前，娘红着眼圈帮我整理发皱的衣领，手里还攥着块自己织的手帕，一个劲儿地擦眼泪。

爹蹲在门槛上，手里的旱烟袋一个劲儿往外冒烟，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浓重的眉头像打了个死结。

＂永福啊，你这孩子，咋就非要去当兵呢？＂娘的手在我领子上来回摆弄，＂村里的知青都往城里走，你偏往山沟沟里钻，这可咋整啊？＂

我攥紧了手里的入伍通知书，心里头一阵发紧，不敢看娘的眼睛。大伯家的表哥考上了大学，二婶家的堂弟也准备去市里找活路。可我就想去当兵，从小就有这个念头，怎么也改不了。

＂你看看隔壁王家的小子，人家去县城供销社当了营业员，多好。＂娘絮絮叨叨地说着，手上还不停地给我整理衣服。

火车上挤满了新兵，一路颠簸到了雷达三十三团。刚下火车，就听见有人喊：＂新兵集合！＂那声音虎虎生威，是我后来的老班长张德华。

他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那儿跟棵松树似的，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我们这群新兵蛋子。

新兵连的训练比想象得还要苦。天不亮就要起床，训练场上的露水沾湿了胶鞋，湿漉漉的感觉一直钻到骨子里。

白天烈日下站军姿，腿抖得像筛糠，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可谁都不敢松懈。晚上回到宿舍，腿疼得直抽抽，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家的念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张德华是个老兵油子，看我实在难受，摸出个红糖块递给我：＂含着，管用。想家了就使劲儿咽咽口水，甜味儿能冲淡思念。＂

那红糖是他媳妇儿从老家捎来的，他一直舍不得吃，留着犒劳新兵。我含着红糖，眼泪差点掉下来，不知道是因为甜，还是因为心里头暖。

第一次值班那晚，我紧张得直搓手。雷达站的设备是部队的命根子，一个不小心就得出大事。我盯着那些闪烁的信号灯，生怕错过任何异常。

张德华陪我熬了一宿，给我讲他这些年的故事。说他刚来时也是这样，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永福啊，你知道不，咱们这雷达站，就跟人的眼睛似的。＂他指着那台老式的雷达设备，＂得擦得亮亮的，一点儿灰都不能沾。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守着的可是祖国的天空。＂

慢慢地，我开始爱上这份工作。每天早晨第一个到雷达站，检查设备成了习惯。李秀英的信也越来越多，她在信里写：＂永福，听说你在部队表现不错，我替你高兴。村里人都说你有出息，我心里美得很。＂

可日子没过几年，变故就来了。1972年春天，一场大风把雷达天线刮歪了，信号断断续续。指导员急得团团转：＂这可是重要时期，千万不能出岔子！＂

我跟张德华翻遍了说明书，连续三天没合眼。饭也顾不上吃，就啃着干馒头。最后一次检修时，我爬上雷达塔，一阵眩晕差点摔下来。

张德华在下面喊：＂慢点儿，别着急！就是天塌下来，也得先保住命啊！＂他的声音顺着风飘上来，让我心里踏实了些。

修好设备那天，我躺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时，发现被子是张德华给盖的，床头还放着块红糖，下面压着张字条：＂好好睡一觉，明天还得干活呢。＂

1975年提干考核前，家里来信说爹病重。我坐在宿舍里愁得直抓头发，一会儿想回家，一会儿又觉得不能放弃考核的机会。

张德华看不下去了：＂你安心准备考试，家里的事我来想办法。＂他托战友捎去药品，还给我爹写信解释情况：＂老李同志，永福在部队表现很好，马上就要提干了，您得支持他啊。＂

考上排长那天，我请战友们喝茶。张德华笑着说：＂看看，我没看错人吧？＂可新的困难也接踵而来。带队伍不比自己干活，得照顾到每个战士的情况。

刘建国家里困难，媳妇刚生了孩子，我就把自己的津贴匀给他一些。他不肯要，我就说：＂这是组织上的关怀，你别推辞。＂

王小东技术底子薄，我就放弃休息时间教他。有时候教到半夜，他困得直打瞌睡，我就让他去睡，自己一个人继续研究设备。

李秀英的信里总是充满心疼：＂永福，听说你又瘦了，能不能别老是替别人操心？你自己也是父母的孩子啊。＂看到这些话，我心里暖暖的，却又有些愧疚。

1977年，我们开始改进雷达维护方法。老同志不理解，说老方法用了这么多年，干嘛非要改？有人在背后说闲话：＂这是想出风头吧？年轻人就是静不下心。＂

我带着几个技术骨干做实验，一遍遍地记录数据。有时候累得直不起腰，但看到数据一点点改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终于，实验结果证明新方法真的更好。指导员在团部会议上表扬了我们，老同志们这才服气。那天晚上，我给李秀英写信说：＂咱们的坚持是对的，再难的事，只要有信念，就一定能成。＂

1979年我离开雷达三十三团那天，天还下着小雨。雨点打在脸上，跟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楚。

张德华特意从外地赶来送我，递给我一个布包，打开一看，又是块红糖。我俩相视一笑，眼圈都红了。

＂永福，发什么呆呢？＂王德明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望着窗外的梧桐树。

昨天重返旧地，看到雷达站还是那么挺拔。新一茬的小战士们精神抖擞地站在岗位上，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站在老雷达塔下，我掏出张德华临走时给的那块红糖，还完完整整地裹在布里，舍不得吃。这么多年过去了，它早就硬得跟石头似的，可那份情谊却越来越甜。

战友们的笑声把我的思绪拉回眼前。茶已经凉了，可那些火热的年华，永远温暖在心。

就这样，我们用青春守护着雷达站的每一次转动，用汗水擦亮每一寸设备。那些深夜里的值班身影，风雨中的抢修场景，此时都变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抬头看看表，又到了新一代战士们值班的时间。我知道，在这片热土上，永远会有人像我们当年一样，守护着这片蓝天。那块红糖的味道，会一直甜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