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咋又去说媒了?我这当兵的哪有时间谈对象。
母亲叹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都二十四了,再不成家,好姑娘都让人挑走了。"
1979年的腊月,北风呜呜地刮着,我请了半个月的探亲假回到老家。
一进村口,就闻到那熟悉的土炕和柴火味儿。
破旧的土砖房顶上飘着炊烟,墙角堆着几捆玉米秸,几只老母鸡在院里觅食,到处都是记忆中的味道。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母亲正蹲在灶台前烧火,瘦瘦的背影让我心里一阵发酸。
"小武回来啦!"母亲赶紧起身,布满老茧的手在围裙上来回擦搓,眼里闪着泪光,"你这孩子,一走就是大半年。"
我叫李建武,是运输连的一名汽车兵。七年前参军时,村里人都说我有出息,可谁知道这些年,我除了练出一身力气,就剩下一身机油味。
整天跟着解放牌卡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连轮胎的补丁都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像那补了又补的轮胎,满是伤痕却依然在路上奔波。
"你王叔家的闺女都生二胎了,你还在外头飘着。"母亲一边给我盛饭,一边絮叨,"隔壁老张家的二闺女,模样俊着呢,要不......"
"得了吧,娘。"我夹了口咸菜,打断她的话,"我这一身机油味,哪个姑娘看得上。"
晚上躺在炕上,听着屋外呼啸的北风,想起这些年的军旅生活。从一个懵懂的小伙子,到现在肩上扛着两杠一星,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萦绕。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喇叭就响了起来,播放着《东方红》。我披着军大衣站在院子里,看着母亲起早贪黑地忙活,心里酸涩难耐。
那天晚上,大队广场上放电影《庐山恋》。八百瓦的大灯泡在竹竿上摇晃,老式胶片放映机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寒风中,人们披着棉袄,手里捧着热红薯,看得入神。
我跟发小王建国蹲在后排闲聊,忽然看见前面站着个姑娘,穿着件补了几处的藏青色棉袄,安安静静地看着银幕。月光下,能看见她脸上有些淡淡的雀斑,可那双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样。
"那是李巧云,纺织厂的女工,知青回城潮时留下的。"王建国小声说,"人家可是初中毕业生,会弹手风琴呢。"
说起知青下乡,我的记忆又回到了七年前。那时候村里热闹了好一阵,知青们带来了收音机、手风琴,还教村里人跳交谊舞。
可等返城潮来了,他们又走得匆匆忙忙,只留下几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广播里飘荡,还有一些未完成的梦想散落在这片黄土地上。
腊月二十三,我骑着自行车去供销社买点年货。大门口排着长队,有人在换布票、粮票,空气里飘着一股酱油和咸菜的混合味道。
正巧看见李巧云也在排队,她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棉袄,头上扎着两根麻花辫,脚上是补了好几处的黑布鞋。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我不由得想起了远在青海的战友老张,他总说:"咱们当兵的,就得照顾老百姓。"
"同志,我下午还得赶着上班,能让我先买吗?"她怯生生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
"你先吧。"我把永久牌自行车支在墙边,主动让出位置。她道了声谢,快步走进去。我注意到她的布鞋后跟都磨破了,露出了白色的袜子。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连长总说:"人民子弟兵,就得心系人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的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回家路上,遇到王建国媳妇刘春花。她神神秘秘地说:"建武,我跟你说,巧云是个有心的姑娘。虽说脸上有点斑,但人家可是知识青年,还会弹手风琴呢。去年厂里马师傅得了重病,是她带头献血,还照顾人家一个多月。"
"她......"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清楚。
夜里躺在炕上,脑子里总浮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她走路时微微晃动的麻花辫。想起她布鞋后跟的破洞,我心里就一阵难受。
母亲知道后直摇头:"那姑娘长得不好,以后生的孩子会不会也有斑啊?再说人家是知识青年,会不会嫌咱家条件差?"听着母亲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正月初五,王建国突发急病住进了县医院。医生说是阑尾炎并发症,需要输血。那会儿医院血库告急,我想都没想就要献血,可血型不对。
正发愁时,李巧云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事,骑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赶来:"听说需要O型血?我是O型,能不能配型试试?"
那天,医院的走廊特别冷,可我看见她额头上却冒着汗珠。配型成功后,她二话不说就躺在病床上。护士扎针时,她咬着嘴唇,手紧紧抓着床单。
我心疼得不行,她却笑着说:"没事,就是有点怕针,你别看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比天上的月亮还亮。
输完血,她脸色发白,硬撑着要回厂里上班。我把自行车推到她面前:"我送你吧。"她摇摇头:"不用,我自己能行。"可刚走两步就晃了一下,我一把扶住她的胳膊:"别犟了,让我送你。"
她坐在后座上,双手轻轻扶着我的肩。冬日的暖阳照在我们身上,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比蹬车还快。路过纺织厂门口的大喇叭,正播着《甜蜜蜜》,她轻声跟着哼唱。
那一路上,我能感觉到她微微发抖的手,还有她身上淡淡的棉花香。我想起连队里战友们的玩笑话:"老李啊,你小子啥时候能找个对象啊?"现在想想,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那些日子,我请了假照顾王建国。李巧云下班后总会来医院,给病号熬粥,帮着换洗衣服。她的手上都是纺织时留下的茧子,可煲的粥却特别香。
有天晚上值班,收音机里放着《军港之夜》,她靠在椅子上打瞌睡,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那些雀斑像天上的星星。我轻轻给她盖上自己的军大衣,闻到上面还留着机油的味道,有点不好意思。
"建武,你觉得我这人咋样?"她突然问道,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挺好的。"我憨憨地回答,心跳得厉害。
"可我脸上有斑,人家都说......"她低下头,声音里带着委屈。
"那又咋了?"我打断她的话,"我当兵这些年,就服你这样的,为别人着想,心里装着大家。"
她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我爸说,让我找个知识青年,可我觉得人品比文凭重要。"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含着泪。
王建国出院那天,我鼓起勇气跟母亲摊牌。没想到母亲这回没反对,反而红了眼眶:"这姑娘,比那些爱打扮的强多了。她这么照顾建国,就是把咱当家人。"
春节前,我和巧云定了亲。她不要什么聘礼,只盼着我转业后能回来工作。临走前,她送给我一件亲手织的毛衣,针脚细密,藏着她的心意。
上面还绣着一个小小的解放卡车,歪歪扭扭的,却让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说:"你看啊,这车虽然不好看,可它能载着人们去远方。"
转业后,我在运输公司开车。虽然每天起早贪黑,累得腰酸背痛,但看到她在纺织厂门口冲我挥手的笑容,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日子虽然清苦,但过得安稳。每到发工资的日子,她总会给我织一双袜子,说是怕我脚冷。而我则会偷偷给她买一些护手霜,让她的手不那么粗糙。
后来,我们生了个小闺女,也有些小雀斑,可比她妈还漂亮。邻居们都说,闺女随了她妈,心善。每次看着她们母女俩在院子里忙活,我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人们常说,好男人要去当兵,好姑娘要进纺织。那个爱笑的姑娘,带着满脸的雀斑,照亮了我的青春岁月。她常说:"人这一辈子啊,面子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一颗心放对了地方。"
每每想起那个放电影的夜晚,月光下那双明亮的眼睛,我就知道,这辈子值了。就像那台老旧的放映机,虽然咔嗒作响,可照亮了多少人的梦想;就像那辆补了又补的解放卡车,虽然伤痕累累,可驮着我驶向了幸福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