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你小子真要去电业局?那可是要爬电杆的苦差事啊!"张国强一把拽住我的胳膊,额头上的汗珠在春寒料峭中格外明显。
春风吹得人直打哆嗦,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两份录用通知书,油墨印刷的字迹都快给我盯出个窟窿来。
昨晚老爹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娃啊,吃亏是福,去电站吧。"说这话时,他正弯腰给我缝补那件发白的军装。
那是1986年的早春,胡同口的老柳树刚抽出嫩芽,一串串金黄的花穗随风摇曳。
我和张国强一起退伍回来,还穿着那身褪了色的军装,走在街上引来不少回头望。路过的邻居都笑着打招呼:"长安回来啦?这一晒,可黑得跟碳似的!"
记得在部队最后一次夜谈,我俩躺在通铺上嘀咕到深夜。油灯昏黄的光映在墙上,影子一晃一晃的。
"这粮食局多好啊,朝九晚五,一年四季粮本不愁,还能补贴家用。"张国强一边剥瓜子一边说,瓜子壳撒了一床。
我也跟着点头,心想这工作稳当,能照顾家里。可这会儿,我心里却犯了嘀咕。
隔壁王婶子昨天在井边洗衣服时还念叨:"长安啊,你咋想不开要去爬电杆?听说触电可吓人咧!咱院里老李家的小子就是让电给震了一下,到现在右手还有点发麻呢。"
回到家,老爹正坐在缝纫机旁边,借着昏暗的灯光给我那件发黄的白衬衫改领子。娘走得早,他硬是把女人的活也包了。
只见他眯着眼,一针一线地缝着,额头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他最近又瘦了,军绿色的工装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考虑得咋样了?"他头也不抬地问,手上的动作依旧稳健。我把张国强和王婶子的话学给他听。
老爹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叹口气道:"你张叔家开杂货店,日子过得宽裕。咱家就靠我一个人打工,你妹妹月月要交学费,供不起她念书咋整?"
说着,他放下针线,从褪了色的军绿色挎包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几张皱巴巴的钱。"这是我这个月省下的,本想给你妹妹买个书包,现在还是先给你添件工装吧。"
我接过钱,摸着那些起了毛边的纸币,心里一阵酸楚。想起这些年老爹为了养活我们,没少吃苦。
每天天不亮,院子里就响起他的自行车铃声。那辆二八大杠吱呀作响,载着他去砖厂上工。回来时,裤腿上总是沾满红泥,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混在一起。
妹妹的学费,家里的柴米油盐,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茶缸里的茶叶,他总是一遍遍地续,直到连一点苦味都尝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电业局。刚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机油味,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师傅正在检修设备。
"新来的小李,快换工装,先教你爬电杆!"王师傅扯着嗓子喊,他脸庞黝黑,手上全是茧子。
头几个月,真是苦得让我直想打退堂鼓。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跟着王师傅去各个变电站巡查。
最难熬的是夏天,烈日当头,铁塔晒得发烫,汗水顺着安全帽往下淌,工作服都能拧出水来。嘴唇起泡,后背烤得生疼。
手掌上的水泡一茬接一茬,破了结,结了又破。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我就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发呆。
王师傅看我实在吃不消,递给我一瓶药水:"抹上,能止疼。"我偷偷瞄了眼,是他媳妇熬的中药,掺了白酒和生姜。
有天傍晚,碰见张国强骑着二八大杠经过施工现场。"老马,后悔不?看你黑得都认不出来了!"他远远地冲我喊。
我抹了把脸上的汗,咧着嘴应道:"早就后悔死啦,可现在也晚咯!"说完,两人都笑了。
那时候工资不高,每月四十多块钱。可我省吃俭用,把大半都交给了老爹。每次他接过钱,都要摸一摸,好像在确认那是真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到了1988年深冬,城里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六点多,值班室的电话就响个不停,老式手摇电话被摇得咣咣直响。
"长安,快点,城区多处供电线路被大雪压断了!"王师傅急匆匆地招呼我。我们背着工具箱往外赶,夜色中只见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路过粮食局时,看见张国强正急得直跺脚,搓着手哈气。"哎呀,可算遇到你们了!仓库的电路也出问题,这么大雪天,粮食可经不起返潮啊!"
顾不上寒暄,我们三个人立马忙活起来。张国强打着手电帮我们照明,我和王师傅轮流往上爬。
雪花打在脸上跟刀子似的,手指头都快冻僵了。安全带勒得生疼,身上的工装都结了冰碴子,可谁也没喊一声苦。
忙活到后半夜,总算把线路全部修好。张国强从传达室搬来一个煤火炉,泡了三杯浓茶。炉子上水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屋里暖烘烘的。
"来,暖和暖和。"他递给我一杯,"老马,这些年你可真练出来了,看你爬电杆比猴都利索。以前我还笑话你来着,现在真服了。"
我接过茶杯,手心的茧子蹭着粗瓷杯面,那温热的触感让冻僵的手指慢慢回暖。"你不也混得不错嘛,听说都评上先进工作者了。"
张国强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搓了搓冻得通红的鼻子:"这不都是为了口粮食嘛。说起来,你这身手艺可比我强多了。"
1990年春天,我经历了人生最大的转折。那天正在检修变压器,突然听见底下一阵骚动。
王师傅脸色发白地告诉我:"你妹妹...出事了。"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手里的扳手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一路狂奔到医院,看见老爹佝偻着背坐在走廊里。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呛得人难受,走廊的白炽灯一闪一闪的。
原来妹妹上学路上被自行车撞倒,伤到了脊椎。手术费要一万多,这在当时简直是天文数字。老爹的手抖得厉害,攥着诊断书的指节都发白了。
那段日子,我和老爹轮流守在医院。白天我去上班,晚上赶到医院接替老爹。医院走廊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药水味,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病人的呻吟声。
张国强知道后,主动要借钱给我。"我这儿还有些积蓄,你先拿去用。"他掏出存折,被我拒绝了。
"你小子这倔脾气啥时候能改改?"他急得直跺脚,"你妹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叔叔阿姨咋整?"
后来是王师傅找到局里,帮我申请了特殊困难补助。电业局的工友们也纷纷伸出援手,你三百我五百,每个人都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
妹妹康复出院那天,我才知道张国强偷偷托人给医院送去不少营养品。这个大老粗,当时红着脸说:"咱们是啥交情?用得着见外吗?"
慢慢地,日子渐渐好起来。1996年,我已经成了电业局的技术骨干。记得第一次拿到技术员证书时,老爹眼眶都红了。
那年我还娶了医院的小护士,就是照顾妹妹时认识的。张国强在粮食局当上了科长,也找到了媳妇,是隔壁街供销社的售货员。
有天晚上,我俩坐在小区的长椅上乘凉。夏夜的风带着槐花香,天上一轮明月,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记得那年你去电业局,我还生了好一阵子闷气。"张国强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现在想想,还是你爸看得远。"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电线杆上明亮的路灯,想起了那些风雨交加的日子。这十年,经历了太多起起落落,可每一次站起来,都让我更加坚强。
是啊,要不是当初听了老爹的话,哪能有今天?电灯照亮了粮仓,我们也照亮了各自的人生。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老爹总说"吃亏是福"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