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班长,我就是觉得永强带兵太死板了!这样下去士气能不受影响吗?"我一拍桌子,声音在营房里回荡。
窗外的白杨树沙沙作响,1978年的春风裹挟着北方特有的干燥,钻进敞开的窗户。营房墙上的标语已经发黄,却依然笔画清晰。
李德山从破旧的木凳上站起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摸索着暖水瓶。他的动作很慢,就像他说话的语气一样沉稳。老班长的肩章已经褪色,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故事。
"你啊,还是太年轻。"李德山摸出一支烟,熟练地卷了卷烟嘴,眯起眼睛看着我,"还记得去年夏天刚来时啥样不?"
这话把我噎住了。脑海里浮现出去年7月的场景:我穿着笔挺的军装,怀揣着军校毕业证和未婚妻的照片,坐了整整两天的绿皮火车来到这个边陲小镇。
车窗外的风景从江南的绿逐渐变成了北方的黄,就像我的心情,从意气风发变成了忐忑不安。站在连队门口时,远处的群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我熟悉的一切。
记得临走那天,小芳红着眼睛给我收拾行李。她把自己绣的手帕塞进我的背包,说:"你一个南方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总觉得不踏实......"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站在战士们面前。记得他们齐刷刷的目光,我的手心全是汗,连个自我介绍都结结巴巴。一个战士打了个哈欠,引得其他人偷笑。那一刻,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晚上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家的月亮圆圆的,挂在杨梅树上;这里的月亮锋利如刀,悬在光秃秃的山顶。我掏出小芳的照片,照片上她穿着碎花裙子,笑得那么甜。
"发什么呆呢?"李德山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说说,你跟永强又怎么了?"
我叹了口气,把今天的事说了。新兵王建国最近训练成绩总是上不去,我觉得应该了解原因,多给他些时间。可永强非说这是纵容,说我这样带兵迟早要出问题。
李德山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你知道永强为啥总是板着脸不?他爹是老军人,从小就跟他说,当兵就得像钢枪一样硬。那些年,他爹没少用皮带教育他。"
听着李德山慢悠悠地讲,我想起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那会儿刚入秋,夜里特别冷。查铺时我发现王建国的枕头是湿的,问了好半天,他才说家里的事。
原来他爹有病干不了重活,妈妈在砖厂打零工。两个上初中的弟弟快要交不起学费了,大人们整天愁得头发都白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李德山商量,坐火车去了王建国家。破旧的土坯房里,他爹抽着旱烟,说起两个小的上学的事儿,眼圈都红了。他妈妈满手的茧子,却还是笑着说:"没事,我再多接点活儿。"
回来的路上,火车哐当哐当地响,我和李德山商量着,发动连队的同志们献爱心。大伙儿你一点我一点,还真凑了一笔钱。那天晚上,我看见王建国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
永强知道这事后,直摇头:"你这是带兵还是办慈善呢?军队是什么地方?是要打仗的!"
可打那以后,王建国训练特别卖力,没几个月就成了标兵。班里的其他战士也渐渐跟我亲近起来,有啥心里话都愿意说。
只是永强,还是老样子,见天板着张脸。我每次看见他,就想起李德山说的那些话,心里也软和了不少。
春天一天天过去,杨树发了新芽,营房前的小菜园也种上了油菜。这时候,永强突然接到家里的电报:他爹病重,急需一大笔手术费。
那天晚上,我远远看见永强一个人站在操场上。月光下的身影显得特别孤单,就像当年的我,站在连队门口望着陌生的群山。
我悄悄走到他身边:"永强,咱们是战友。"把自己这些月攒的钱塞给他,"你爹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愣在那儿,眼泪默默地往下掉。好半天才哑着嗓子说:"我爹常说,我这人太死心眼,可那天去王建国家,我才发现,原来还可以用别的方式带兵......"
转眼到了5月,连队要参加军区大演习。我和永强的排被分在一起执行任务。演习那天,天还没亮,山里起了大雾。按理说这种天气得等雾散了再行动,可我和永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别人不愿意干的,我们偏要干!
两个排摸黑前进,战士们的脚步轻得像猫。永强打头,我殿后,愣是抢在其他部队前面占领了制高点。事后,首长专门表扬了我们的默契配合。
演习结束那天晚上,李德山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听说首长要找你谈话。"果然,第二天我就被破格提拔为副连长。
站在营部院子里,我望着满院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白杨树,突然明白了:带兵就像种树,既要春风化雨,也要该硬的时候硬。
"这酒,我必须敬你一杯。"永强拎着两瓶汾酒来找我,眼睛红红的,"要不是你,我爹的手术费还不知道咋整。现在他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李德山端着酒杯,笑得见牙不见眼:"早就知道你小子有出息!"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营房外的白杨树影子轻轻摇晃。我从枕头底下摸出小芳的信,又看了一遍:村里的杏花开了,去年你回来时看到的那棵,今年开得更旺。妈让我告诉你,别总惦记家里,好好干......
这时,听到外面传来王建国喊值班的声音。想起那个爱偷偷抹眼泪的新兵,再看看眼前这个训练标兵,我忽然明白了:带兵这事,没有固定的模式,关键是用心。
就像永强,表面冷硬,心里头却装着每个战士;就像李德山,看似大大咧咧,处处都在为我们着想。
李德山常说:"当兵就是一个慢慢琢磨的过程。"我望着窗外的月亮,心里头热乎乎的。在这个小小的军营里,我们早已分不清谁是谁的战友,谁是谁的兄弟。
又一阵春风吹过,把营房的窗户吹得吱呀作响。远处的山影依旧巍峨,可我的心里,已经没了当初的陌生感。这里的月亮,也变得圆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