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公元310年,钱璯造反时,王敦还跟个丧家之犬似的到处逃命,但是没过几年,也就是315年,他就被封为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江州刺史,封汉安侯,堪称坐火箭般升职。
王敦的坐地飞升,除了跟司马睿集团捉襟见肘的岗位满足和琅玡王氏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外,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在平定荆州之乱的过程中,陶侃、周访等本土豪强相当给力,硬生生地用军功把他这个挂职总指挥给抬上去了。
但王敦明显是一个“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典型,在他总督六州军事,并亲领江州刺史实职之后,他把肮脏的心思和手段用到了那些为自己卖命的兄弟们身上去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战斗力爆棚、战功卓著的陶侃同志。他在事前曾允诺事成之后让陶侃出任荆州刺史一职,但出尔反尔地把荆州这块地盘交给了自己的堂兄弟王廙了。至于陶侃,就请到荒芜偏远的广州当刺史吧。
这种职场丝毫注意吃相的霸凌行为自然遭到了同志们的一致反感,陶侃的老部下郑攀、苏温、马俊等人一方面不愿意背井离乡地跟着陶侃去广州,另一方面对言而无信的王敦忍无可忍,直接投靠了之前已经造反的杜曾,不跟王敦你们玩了,专打你任命的王廙。
侃之佐吏将士诣敦请留侃。敦怒,不许。侃将郑攀、苏温、马俊等不欲南行,遂西迎杜曾以距廙
王敦曾气急败坏地想杀了陶侃,但因顾忌陶侃的实力和影响,最后忍住了,强行安排陶侃到广州赴任去了。
陶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把儿子陶瞻留给了王敦当人质,便一路向南,赶往广州。在豫章,流着眼泪跟自己的老兄弟也是儿女亲家周访说,要是没有周访,估计王敦就把自己杀了。
侃便夜发。敦引其子瞻参军。侃既达豫章,见周访,流涕曰:非卿外援,我殆不免
经此一事,王敦这个糟老头坏得很,几乎成了广大将士们的共识。反水的郑攀、苏温等陶侃旧将因为老领导被人家阴了而群情激奋,再加上王廙也根本就是一个平庸之辈,所以荆州再起风云,而王廙束手无策。
攀等以侃始灭大贼,而更被黜,众情愤惋;又以廙忌戾难事,遂帅其徒三千人屯涢口,西迎杜曾···廙督诸军讨曾,复为曾所败
双方大概战斗了一年多,到了317年八月,王敦集团的荆州刺史王廙督护征虏将军赵诱、襄阳太守朱轨、陵江将军黄峻在女观湖与叛军会战后大败,赵诱、朱轨战死。搞得杜曾叛军势力声威大振。
曾遂逐暠,径造沔口,大为寇害,威震江、沔
王敦面对这局势能怎么办呢?这些年,他的军功全是陶侃、周访等南方豪族武装帮他打下来的,现在他阴了陶侃一把,名声已经臭,人家根本不买他的账了。他派自己的队伍上去,几乎就是一次又一次的丢人现眼。
此事最终惊动了中央领导,司马睿最后官方下令周访出兵平叛。
元帝命访击之
没法躲一边看热闹的周访率领自己的八千子弟兵,把恶心王敦集团两年的杜曾叛军,轻松给击溃了。就问我们的王敦同志,两相比较下,你羞不羞脸?人家8000人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你王敦大军头疼两年的杜曾叛军了,你的能耐哪去了呢?
访有众八千,进至沌阳···贼未至三十步,访亲鸣鼓,将士皆腾跃奔赴,曾遂大溃,杀千余人。访夜追之,诸将请待明日,访曰:“曾骁勇能战,向之败也,彼劳我逸,是以克之。宜及其衰乘之,可灭。”鼓行而进,遂定汉、沔
杜曾等逃进了武当山,周访因功迁南中郎将、督梁州诸军、梁州刺史,屯兵襄阳。
周访进驻襄阳后,又秉承“斩草除根”的革命精神,开展了武当山剿匪记行动,最终剿灭了这伙乱军,抓了匪首杜曾。
但王敦同志眼见战事已平,又出来抢戏拉仇恨了。
周访临危受命去剿灭杜曾时,王敦跟当初对陶侃一样,曾许诺周访,若是周访能抓住杜曾,便保举他当荆州刺史。因为此时的原荆州刺史王廙被调回扬州当辅国将军了,荆州刺史的岗位空缺。
初,王敦惧杜曾之难,谓访曰:擒曾,当相论为荆州刺史
但周访成功平乱之后,王敦这货又开始耍赖了,他把“荆州刺史”一职自己占了,周访仅仅进位安南将军、持节,都督、刺史如故。
至王廙去职,诏以访为荆州。敦以访名将,勋业隆重,有疑色。其从事中郎郭舒说敦曰:鄙州虽遇寇难荒弊,实为用武之国,若以假人,将有尾大之患,公宜自领,访为梁州足矣。敦从之
周访一见王敦这货耍起赖来没完没了了,先是耍了亲家陶侃,现在又耍了自己,怒不可遏,直接公开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吓得王敦立马就怂了,赶紧写信安慰、忽悠周访,说要有大局观,还送了一大堆玉环、玉碗当礼品,但人家周访拿起碗就往地上摔,怒道:拿我当买卖人了?这仨瓜俩枣就能收买我吗?
访大怒。敦手书譬释,并遗玉环玉碗以申厚意。访投碗于地曰:吾岂贾竖,可以宝悦乎
周访和直接领导王敦算是就此正式撕破脸皮了,按照正常职场潜规则,王敦必须要找个机会或者接口制裁一下“嚣张”的周访,否则他的权威和颜面将扫地无存。但事实恰恰相反,王敦对周访的步步紧逼,屁都不敢放。周访打算积攒实力干掉王敦,在梁州随意安插亲信,王敦老老实实给人家签字盖章。
阴欲图之。即在襄阳,务农训卒,勤于采纳,守宰有缺辄补,然后言上。敦患之,而惮其强,不敢有异
王敦这货为啥这么爱挑事,又如此瑟瑟发抖地习惯性丢人现眼呢?还是自身实力不允许他太猖狂了,无论是平定江州的华轶集团,还是平定荆州的二杜之乱,这全是以陶侃和周访为主力完成的。他自己要么是杵在后面通过画饼坐享其成,要么就是亲自上阵后各种丢人现眼,怎么会有底气跟人家强硬到底呢?
但是,狗改不了吃屎,王敦自带他们王家那渣男气质,用完人家之后,就利用政治话语权耍手段分化压制了人家。搞得人家对他相当不满,陶侃是好脾气且当时人在他军营之中,所以含泪忍了,但人家的手下却看不下去了,造反了。而且,周访已经明显表示不惯着你这坏毛病了,打算跟你对着干。你王敦这么干又是何苦呢?当一个被下属啪啪打脸的领导,真的很舒服吗?
其实,我们前后串连地来看,王敦这些套路真的是堪称家学渊源,他跟他堂弟王导前些年对付“三定江南”的阳羡周氏的手法高度相似——先哄着你们帮忙干活,活干完了,便把你们当猴耍,各种理由推脱兑现承诺。
此情此景,不知道大家作何感想,是不是跟我们现在很多拖欠员工薪资报酬的老板、拒付工程款的发包方似曾相识?
那么,王敦这种“奸商”做法合理吗?自然是不合理,表面上他们得了便宜,但是却把东晋的根基无限削薄了。就跟我们现在很多人喜欢投机取巧,但是慢慢导致没人真心愿意跟他们一起玩了,是一个道理。
比如周玘死后,周家一度叛乱,但最终的处理结果是“以周氏奕世豪望,吴人所宗,故不穷治,抚之如旧”。
比如陶侃被阴后,人家手下的猛将们马上叛变了,陶侃去了广州后也断绝了和王敦的合作,变成了半独立状态。
比如周访被放鸽子后,那是公开撕破脸,又摔东西,又自任官职,王敦连个屁都不敢放。
没有绝对实力做保障的阴谋诡计,其实永远是自取其辱的。上述这些人被你们阴了之后,直接不把你当一回事了,你们连最起码的追责能力都没有,以后谁还会真正把你们放在心里?潘金莲出轨西门庆,一开始都还顾虑着武大郎的感受呢。人家这些人公然出轨,却把你们当成死了的武大郎了。
不管怎么说,司马睿这面政治旗帜和王导、王敦这帮北方高门,你们在北方已经被打残了的情况下,南渡长江,到江南才讨生活,实际上就是一个高级、体面点的寄生虫、他乡客而已,江南势力能够接纳你们,并愿意明面上奉你们为主,这其实就差不多了。
但是,司马睿、王导、王敦这些人太想快速地反客为主了,他们利用南人各种阶级豪族间的弱点和欲求,各种挑拨、利用、分化、打压,就是要把人家南方资产过户到你们自己名下。这其实也并不是不能理解,但总不能这么操之过急吧。归根到底,还是司马家为晋朝注入的政治基因有问题,想要的很大、很多,但又不想接地气地努力拼搏,永远都只想着如何巧取豪夺、投机取巧、欺骗利用。
在司马睿、王导、王敦等人自以为是的阴谋下,也有些人被他们蒙蔽或绑架了,比如之前就和洛阳有交集的南方高门士族陆家、顾家等就成了他们的伪军;比如吴兴的沈家就因为与阳羡周家内部不和就成为南方的内部“汉奸”。
但是,我们终究要明白,这世间不可能所有人都是傻子,那些既明白事又有能力反抗你们的人要是发现你们就是一帮心口不一的大忽悠之后,他们还会跟你们合作吗?比如义兴周氏、陶侃、周访。
而失去这些真正势大力沉的群体之后,你们的蓝图何来后劲?司马睿,你后来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活活气死的开国皇帝,别人宁愿在旁边看热闹也不愿意出力帮你,不是没有原因的;王导,你一辈子以长袖善舞而著称,但是你们王家过了你们这一代,就急剧日下了,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王敦你虽然后来权倾天下,甚至可以把皇帝按在地上摩擦,但是其实没有多少人真正支持你,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同时,我们再仔细想一想,司马睿和王导、王敦都是靠到处忽悠骗吃骗喝的人,这样的一丘之貉真的能够长久地和谐共存吗?“王与马共天下”,为何后来王敦后来会两次发动兵变呢?司马睿和他的铁杆军师王导为何会渐行渐远呢?因为一帮善于算计的人呆在一起,算来算去,最后会理所当然地算计到自己身边人头上去的。
尽管历史不容假设,但我还是忍不住地假设,假设司马家的两晋自上而下少了那么点算计,西晋何至于那么昙花一现?东晋何至于一辈子北伐无力?
泱泱华夏,其实自古以来就不缺能人异士,关键是这些能人异士能否被发掘出来,能否被当权者人尽其才,他们能否甘心为你所用?大家看看两晋,西晋就不说了,彻头彻尾一个“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时代;东晋好不容易出了祖逖、陶侃、周访等能力出众的将才,却无一例外地被陷入到内卷之中,剩下的全是权谋家的舞台。
朋友们,时至今日,大家能理解所谓的“魏晋风流”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本质逻辑吗?“竹林七贤”能不出仕就不出仕;“一世龙门”的王衍只管信口雌黄却对石勒说国破家亡与己无关;谢安在肥水之战后立马进入半隐退状态;王羲之等世家子弟天天搞曲水流觞而无心时事;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采菊东篱下去了……这些“风流人物”看穿了那个世道,找不到可以为之奋斗终生、可以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坚定信仰了呀!
一个社会失去了核心价值观之后,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娱乐至死、及时行乐、精致利己、放浪形骸的风气。古往今来,概莫如此。
东晋虽然苟延残喘103年,但是它自诞生、成立起,由于第一代核心筹备人员就是司马睿、王导、王敦这样的自私自利的算计者,可以说从来就没有健康过。
司马家当年篡夺天下,主动就是一个“只求自己吃饱喝足,哪怕身后洪水滔天”。其实反观王敦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原来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这就是所谓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尽管国家亟需陶侃、周访这样的有志之士来振奋人心,来团结众人走出阴霾,但这对我王敦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吃饱喝足,我必须把所有可能威胁我的地位和利益的人,全部打倒和踩压。
尽管国家已经南北分裂了,但是我王敦还在想着进一步把南方进行东西分裂。你司马睿在扬州当你的东皇帝,我王敦在江州当我的西皇帝,所以江州北面的荆州必须拽在我自己人手里,尤其不能拽在陶侃、周访这样有能力的人手里。
直到陶侃被远调广州、祖逖和周访相继离世,野心家王敦才敢对司马睿兵锋相逼。因为前面这几尊大神,王敦一个都惹不起。也不知道一直配合王敦完成这种清场行动的司马睿,在王敦咄咄逼人时,你的获奖感言是什么?你不是对陶侃、周访的遭遇无动于衷吗?你不是安排自己人戴渊去牵制和恶心祖逖,活活把人家气死了吗?你算计赢了吗?
其实在我们现实生活和工作之中,王敦这种人是比比皆是的,也就是所谓的“硕鼠型”员工。
这种人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极其善于圆滑世故、钻营之道,且平时善于伪装自己,通常的表现就是见人一脸笑、说话滴水不漏,牵扯到利益的问题往往会先大度地画大饼,背后却雁过拔毛地中饱私囊。
这种人的破坏性和恶劣性,其实并不在于他们在明面上不劳而获地得到了一些实际利益,而是在于他们的影响破坏了整个团队的生态,他们会逼着所有人都往冷漠、麻木、自私、放纵的极端发展。
举个例子,王敦就相当于一个公司任命的项目经理,因为他自身并没有解决项目实际问题的能力和实力,所以一开始到处给项目组的骨干成员使劲画大饼,什么项目竣工之后升职加薪之类的。但是真的等项目竣工了之后,大家会发现,这个项目经理把绝大部分的好处都截留给自己或者给自己的亲信、跟班,那些为项目流血流汗的兄弟们也就得了个荣誉奖……这样的项目团队,还能再接再厉地干好第二个项目吗?
恶人还需恶人磨,像司马家、王家这样的大忽悠,就是需要周访、苏峻、桓温、刘裕这样的强悍且耿直的武力崇拜者去制衡他们。恰如我们现在很多职场老油条,就是需要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耿直Boy去给他们泼冷水。
请相信,人性之大多数丑陋,其实都是惯出来的。当一个人作恶的成本低得趋近于零时,很多人总是会容易恶从胆边生的,这就是社会学上广义的熵增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