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啦,这一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该渡的劫、该享的福,其实大致已在冥冥之中注定。
陶侃这个寒门子弟,通过一连串堪称精妙的设计和经营,尤为艰难地跻身到了东晋中层干部序列,但他终究也曾和我们普通人一样,只曾看到了山顶的美景,却忽略了越是靠近山顶,风越大,情况越复杂,上山人越危险。
早在陈敏叛乱时,镇守荆州的刘弘火线提拔寒门出身的陶侃为江夏太守去坐镇武昌,江夏内史扈瑰就发扬了两晋窝里斗的光荣传统,跑到刘弘那里打小报告去了,他说陶侃和陈敏是老乡,让他守江夏不合适,万一出了什么变故,荆州的东大门就没有了。
侃与敏有乡里之旧,居大郡,统强兵,脱有异志,则荆州无东门矣
好在刘弘是个明白人,没有中招,他说陶侃是久经考验的好同志,你们别到处搬弄是非。
陶侃马上也知道相关信息了,便把儿子陶洪和侄子陶臻送领导刘弘那当人质去了。领导现在相信我,不代表明天还会相信我,只有把人质送到领导手里,才能让领导最放心。咱要做让组织和领导放心的好同志。
侃潜闻之,遽遣子洪及兄子臻诣弘以自固
陶侃不光会当下属,还很会当领导。在统兵过程中,纪律严明、奖罚分明,关键是所有缴获绝不自我截流,全部给将士们发效益奖了,所以他的部队战斗力很强,基本上是见到陈敏的乱匪,就暴揍一次,荆州东大门固若金汤。
但是,到了306年,事业干得风生水起的陶侃却遇到了命运的拐点——好领导刘弘和他的好母亲都在这一年去世了。好领导走了,以后没有人帮他遮风挡雨了;好母亲走了,他必须得回家守孝,今后还有没有自己的岗位都说不清。
陶侃守孝归来,当时的西晋几乎要断气了,陶侃直接去司马越那里上班了。
服阕,参东海王越军事
不久,江州刺史华轶便上表从司马越那里借调回来了,封他为扬武将军,派他率兵三千屯夏口,给江州守北大门。
俄被越檄使助讨诸贼,轶遣前江夏太守陶侃为扬武将军,率兵三千屯夏口,以为声援
实权岗且是自己比较熟悉、有基础的江夏,陶侃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但按照职场老规矩,陶侃又把侄子陶臻交给领导华轶保管了。
但是陶臻这个人充当政治筹码的经历太多了,政治嗅觉比较敏感,很快就发现华秩和司马睿不对付,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马上称病跑回陶侃那里了。
轶与元帝素不平,臻惧难作,托疾而归
回来之后,陶臻对叔叔陶侃说:华秩志大才疏,跟司马睿政府不对付,咱们得早做打算,别站错队了。
陶侃什么反应?很艺术!他勃然大怒地把侄儿陶臻又给送到华秩那了。你小子别坏了叔叔我在江湖上的名声,怎么站队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先给我搁那好好当人质吧!
侃怒,遣臻还轶
那么,是陶侃真的就那么冷血无情吗?哪有那么简单,那都有点侮辱那些权斗者的智商了。
陶臻并没有去华秩那去报到,而是跑到司马睿那里告密表忠心去了,并为陶侃要来了奋威将军和赤幢曲盖轺车、鼓吹等一大堆待遇。就这样,陶侃和华秩自动划清界限了。
臻遂东归于帝。帝见之,大悦,命臻为参军,加侃奋威将军,假赤幢曲盖轺车、鼓吹。侃乃与华轶告绝
不知道大家看到陶侃这一操作有何感想?是不是觉得我们把很多事情都想得很简单了?
当时洛阳沦陷,怀帝被俘,司马睿是官方推选的盟主,大量北方士族和流亡军阀都投奔司马睿而来,从政治未来来讲,司马睿的希望无疑是最大的。而华秩是顶级高门,人家曾祖是曹魏元老华歆、爷爷是太中大夫、爹是河南尹,他一直拿洛阳的工资吃饭,现在要他听命于一个之前啥也不是的琅玡王,他很是不服,并公开跟司马睿唱反调。逼得司马睿很早就令周访屯兵扬州江州边界防着华秩了。
轶自以受洛京所遣,而为寿春所督,时洛京尚存,不能祗承元帝教命,郡县多谏之,轶不纳,曰:吾欲见诏书耳。时帝遣扬烈将军周访率众屯彭泽以备轶
也就是说,陶侃对直接领导华秩和大领导司马睿之间的矛盾其实是心里有数的,对未来的大势也是洞若观火的,他不至于会遣回侄儿陶臻来示好华秩。
那么陶侃这么做的真实用意是什么呢?遣回侄儿向外界宣布,我陶侃是忠心且感恩的。但是陶臻这小子出了我这个门,他的行为就不受我控制了,是这小子不懂事贸然自作主张,不怪我,作为叔叔,得为孩子兜底,我是被逼的。
但大家试想一下,陶臻真的有周瑜那么大的胆子,敢赌上全族人的命运去违背他叔叔的意思吗?不大可能!所以这出戏的幕后导演极大概率还是陶侃自己。不出卖直接领导和示好大领导这样矛盾对立的事情,被他云淡风轻地实现了。
为啥是陶臻去干这事呢?因为他是陶家的晚辈,又没有太高的社会地位,没啥道德压力但又能代表家族诚意嘛。你代表你爹干了坏事和你代表你爹去送礼,前者大家会下意识地理解为是你不懂事,后者大家则会理解为这是你爹安排好的。
司马睿在接到陶侃的投诚之后,便令王敦总督诸军向华轶开战。但在讨伐华轶过程中,陶侃不想对前领导下手太狠,所以有点消极怠工。毕竟自己在做,旁人在看,把事情做得太绝,别人会戳自己的脊梁骨的。
王敦作为当时的前线总指挥,也没说啥,你已经上船了,以后就有的是机会,先让你慢慢转化一下思想和情绪。万一把你逼急了,我还不一定能打得过你。
但是呢,在当时的荆州和湘州,蜀郡成都豪族杜弢所领导的流民军作乱也闹得挺猛的,把司马睿政府任命的官方势力杀得人仰马翻的。比如在巴陵大败荆州刺史王澄(也是他琅琊王氏)、南破零陵、东扰武昌,杀长沙太守崔敷、宜都太守杜鉴、邵陵太守郑融等。
王敦立马就灵机一动,你王敦不是不忍心打你的老领导华轶吗?那你就去替我剿灭杜弢那股乱匪吧。于是命在荆州有根基的陶侃为先锋总指挥,率周访(陶侃的亲家)等将前去剿匪,自己则呆在豫章当预备队。一个个都贼精贼精的。
蜀贼杜弢作乱,荆州刺史周顗退走,敦遣武昌太守陶侃、豫章太守周访等讨韬,而敦进驻豫章,为诸军继援
313年,荆州刺史周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那位伯仁兄)被杜弢围困在浔水城,陶侃大破杜弢,缴获大批辎重,杀伤众多敌兵,杜弢败军退入长沙。
王敦一看陶侃这么好使,赶紧高帽子奉上,说要是没有陶侃,荆州就没了。随后上表拜陶侃为使持节、宁远将军、南蛮校尉、荆州刺史,领西阳、江夏、武昌等郡,镇沌口,入沔江。
敦然之,即表拜侃为使持节、宁远将军、南蛮校尉、荆州刺史,领西阳、江夏、武昌,镇于沌口,又移入沔江
但是,这次帮陶侃去王敦那汇报工作的参军王贡在返程中,却听说了贼寇王冲自封荆州刺史占据了江陵。这让他很是愤怒,你们这帮贼寇居然敢抢我们家领导的名号,必须得好好盘死你们。于是竟然假传陶侃的命令,委任了竟陵的杜曾武装为前锋大督护。杜曾进军杀了王冲,收降其众。但占据了江陵后,杜曾想自己当老大,便不听陶侃的使唤了。而王贡担心被追责,也跟着杜曾一块造反了。
贼王冲自称荆州刺史,据江陵。王贡还,至竟陵,矫侃命,以杜曾为前锋大督护,进军斩冲,悉降其众。侃召曾不到,贡又恐矫命获罪,遂与曾举兵反
陶侃被自己人摆了一道后,相当狼狈,还被追责免职了。
但王敦深知没有陶侃他干不成什么事,便上表让陶侃以布衣身份继续主持工作。知耻而后勇,陶侃马上就取得了一场大胜,就此官复原职了。
侃复帅周访等进击杜,大破之,敦乃奏复侃官
打打停停,一直315年八月,陶侃终于歼灭杜弢、受降王贡,平定了荆州和湘州的叛乱。在整个作战过程中,王敦就是一个高级看客,出力的全是陶侃、周访、甘卓等江南豪强。
王敦遣陶侃、甘卓等讨杜,前后数十战,将士多死,乃请降于丞相睿;三月,周访击彦,斩之,弘奔临贺;陶侃与杜相攻···众溃,遁走,道死。侃与南平太守应詹进克长沙,湘州悉平
在平乱荆州后,总督前线的王敦被授予了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江州刺史,封汉安侯。
但王敦通过陶侃、周访、甘卓等人的卖命,得到了自己理想的政治回报之后,便又开启了他们老王家那些阴损狠辣的套路模式。他督六州军事,相当于司马睿的兵马大元帅了。还身兼江州刺史这个实职,相当于江东政权的西部土皇帝。因为江州和扬州背靠背,江州刚好在扬州西面从中掐断长江中游,扬州中央政府的所有信息、物流都逃不过他的盘查。上传下达,全是王敦说了算。王敦开始有了更大的欲望了。
敦始自选置,兼统州郡焉
王敦第一个要阴的对象便是功劳最大的陶侃。
之前,为了忽悠陶侃给他卖命,他曾给陶侃许愿,说平乱之后,荆州刺史便是陶侃的了。信以为真的陶侃在战后便准备回江陵,并主动去跟王敦道别。但这个时候王敦要玩阴的的消息估计已经泄露了,陶侃的手下使劲劝陶侃不要去。
王敦深忌侃功。将还江陵,欲诣敦别,皇甫方回及朱伺等谏,以为不可
陶侃却认为,不去说不过去,最起码的政治礼节还是要有的,不然王敦利用这点把自己打成反动派,那可如何是好?于是,还是去了。
结果陶侃刚到王敦那,就被王敦给扣押了,并临时宣布调令,改任陶侃为广州刺史,荆州刺史由他堂弟王廙担任。
敦果留侃不遣,左转广州刺史、平越中郎将,以王广为荆州
消息一传出去,陶侃的将士们便纷纷请愿,不让好领导陶侃调走。王敦大发官威,愤怒驳回。结果陶侃部将郑攀、苏温、马俊等人不愿南下,就到西边迎接杜曾兵变了。
侃之佐吏将士诣敦请留侃。敦怒,不许。侃将郑攀、苏温、马俊等不欲南行,遂西迎杜曾以距廙
王敦盛怒之下,便打算捅死陶侃。荆州军区就你能调得动,焉能留你?
敦意攀承侃风旨,被甲持矛,将杀侃
但王敦毕竟是一个政治阴谋家,愤怒之余,理智尚存。万一真杀了陶侃,荆州全面兵变改如何是好?所以就搁那犹豫了好一阵子。
出而复回者数四
小机灵鬼陶侃赶紧申请去上趟洗手间,领导,给你点时间冷静冷静。
趁着陶侃上洗手间的空隙,王敦的谘议参军梅陶和长史陈颁赶紧提醒王敦:周访和陶侃是亲家,情同手足,要杀了陶侃,周访必反。旁白:那位爷的战斗力摆在那里,您自己掂量掂量。
谘议参军梅陶、长史陈颁言于敦曰:周访与侃亲姻,如左右手,安有断人左手而右手不应者乎
王敦就坡下驴,放弃了杀陶侃之心,改为设宴饯行陶侃赴任广州。
陶侃面对这个局面,忍了下来,把儿子给了王敦当人质,连夜离开了王敦军营,到了豫章,看见亲家周访后哭道:亲家啊!要不是因为你,我就死王敦那了!
侃便夜发。敦引其子瞻参军。侃既达豫章,见周访,流涕曰:非卿外援,我殆不免
上述便是王敦算计陶侃的全过程,他自己的荣华富贵全靠陶侃带着一众弟兄帮他打下来,完了自己吃了最肥一块肉,连他吃剩下的一些肉沫也舍不得让陶侃他们吃,肥水不流外人田,得留给自己的堂弟王廙。
大家也别光顾着骂王敦不是东西,仔细看看自己身边的领导,有没有这种前期猛画大饼、后期狂吃独食的人?如果有,大家会因此想到一些什么?
我们仔细去想一想,我们对于所谓的管理者最大的怨恨和抵触是什么?其实并不是什么劳动分工不同,而是资源或者利益分配不均匀、不匹配。所以,管理的本质其实就是资源分配。陶侃为什么能当一个人人敬爱的好领导?大家看看他的分配模式,缴获全部用来发红包,自己还不占份子;而王敦为什么这么不得人心?他把卖命的活都推给了他人,而把赚来的利益却几乎独吞了。
当下,我们其实有按劳分配和按需分配两种分配模式,按照目前的社会状态,按劳分配或许才是更适合我们的。但是,这种分配模式有一种极大的逻辑漏洞,那就是“公平公正”的问题不好处理。因为资源或者利益的分配永远都是自上而下地分级实施的,既有先后轻重,就没有所谓的绝对公平。
好比一个项目,从甲方手里发出来,设计院先过一遍,总包和监理再过一遍,分包接过来再过一遍,分包后来还有三包、四包,最后剩到承建者手里基本上的部分基本上没有什么营养了。关键是那些真正负责干活的人还推辞和拒绝不了,因为没有这些活,他们更加难以生存,有些时候甚至这些活就是刚性任务。
王敦之前敢压榨陶侃这些江东军阀吗?还记得钱璯造反时,把他追杀得撒丫子逃命的情形吗?他之所以后面敢肆无忌惮地欺压陶侃等人,主要原因是当时天下大乱,失去政治归属感的散装江南势力亟需要挂靠一面正规的政治旗帜来和谐与北方流亡军以及各地乱匪之间的关系。这跟我们现在很多挂靠公司的诉求是一模一样的。但恰恰是因为这一点,使得原本是司马睿集团核心骨干的王敦,变成了“索拿卡要”的甲方了。
打仗?你们这些挂靠公司的分包经理带队上吧。我这个项目经理在项目部喝喝茶、看看报,娱乐娱乐一下就行。至于项目竣工了,要分红了,那对不起,我是总指挥,我得先来。我拿走我那一部分,还得干涉你们的分红,跟我关系好的先来,跟我关系不好的后面排队到剩下的边角料里去挑点吧。
王敦这个人,大家要是真的读懂了,那就是一个活脱脱的黑心资本家,还是那种蛮横起来不注意吃相的资本家。他在阴玩陶侃之后,又继续阴了周访一把,后来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连老板司马睿也不当一回事了,想怎么羞辱就怎么羞辱……
但是,善恶终有报,王敦这种吃独食的玩法势必会将自己玩成孤家寡人的。他最后虽然权倾一时,但无儿无女,王家那几个兄弟也在暗自算计着他,那帮手下就更不用说了,大多都是墙头草。
所以在浩瀚的历史中,很多时候我们真的会觉得自己很渺小,同时也很真实。各种历史故事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天发生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一如既往地感到无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