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07年,司马睿和王导受命南下江东,为后来的东晋建立打下了基础、埋下了伏笔。
但是史载:及徙镇建康,吴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也就是说,司马睿刚到南京,前面一个多月,吴人根本不搭理他,连一些场面上的拜访都懒得弄。
江东为何这么不给司马睿面子呢?
首先,政治权力其实是非常讲究名分和威望的。司马睿是司马懿的曾孙子,是司马伷的孙子,从皇权血统方面来说,其实已经远离了以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为核心的黄金家族。再加上他们家那一脉在西晋立国之后,基本上没啥政治光环,实力也处于逐步弱化的阶段。各方势力对他的认可度本身就不高。
其次,司马睿南下的时候,距离东吴灭国仅仅过去27年,江东上下对晋朝的政治认可并不高。再加上司马家统一天下之后,确实没干啥正事,一直在自我作死,处于游离状态的江东就更加不会真正地归心于西晋。现在你们司马家北方举步维艰了,突然想在江东安插一颗钉子,没那么容易。
最后,江东从汉末开始,其实一直就处于割据自治的状态。孙家父子强抢强夺占据了江东之地,但从孙权之后,也只能是与地方士族妥协共生。而作为江东士族来说,其内心之中那种追求自治的意愿,一直都没有消失,反而随着天下大乱而愈发强烈。
所以,当司马睿南下之时,无论是提前南下的北方士族,还是江南的本土豪强,全都在思考着:这个司马睿原来是干啥的?他来干嘛来了?他能否带领江东走上稳中有升的发展道路?他是否会破坏我们的既得利益。
古往今来,一群没有实力、没有根基的外来势力打入一个人家世代耕耘的本土市场,几乎毫无例外地都会碰到司马睿这种尴尬境遇。在利益的博弈关系之中,人们的主流算法亘古未变。
司马炎灭吴时,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他说“吴人轻锐,难安异动”,意思就是吴地之人,桀骜不驯,难以服管,所以他对吴地的管理和稳定颇感忧虑。这句话其实可谓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权力游戏本质和漏洞。
西晋灭吴时,咱们说了,与其说是西晋武装消灭了东吴的孙家政权,还不如说是江东豪族半推半就地放弃了孙家那块招牌。
江东在当初追随孙策艰苦创业的淮泗军团老底子渐渐褪去之后,本土豪强难以压制,孙权及之后的东吴国主都不得不与其妥协,寄希望于内部权斗来削弱他们的实力,最后事与愿违,并把双方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的。
西晋灭吴以及八王之乱,其实都没怎么伤害到江东权力版块的基本结构。因此,江东这片土地,对于此时还剩半口气的晋王朝来讲,尤其是对名望与实力全无的司马睿来讲,就是一块尾大不掉的法外之地。咱们祖祖辈辈都是我行我素、自负盈亏,向你们称藩、称臣,那是照顾彼此的体面,你们还真把自己当成是我们江东的大爷了?
所以,司马睿南下的时候,江东士族普遍采取了“冷处理”的态度,先把你晾起来,看看反应和结果。在没有任何试探的情况下,江东都不会非常配合地做司马家的后援团。
但如果江东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当一个吃瓜群众,他们的内心真的会比较踏实吗?当然不可能,此时的北方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胡人来去自如,司马越力有不逮,胡人饮马长江,北方流民冲击南方,这种情况如何应对?这是江南必须要认真思考的一个问题。
江东最终是如何解决这个复杂而又矛盾的问题的呢?让我们把历史的时间轴拉长一点,看看他们的演化逻辑是什么?
还记得孙权在江东称帝后,江东的局势是什么吗?曹丕称帝,是因为他爹曹操打下了大半个中国,做到同时代功业的巅峰;刘备在益州称帝,是因为他是汉室宗亲,在名义上可以继承汉旗帜,而孙权则纯粹是因为江东有长江天险的屏蔽,暂时可以让他人鞭长莫及。但江东士族真的接受和认可他吗?其实一直都没有。
所以,孙权在称帝之后,一方面在向江东大族妥协,一方面在鼓励下面内斗,以便坐收渔人之利。到了孙权的中后期,吴国的党争发展到“从中间裂开”的程度。比如太子党和鲁王党。
丞相陆逊、大将军诸葛恪、太常顾谭、骠骑将军朱据、会稽太守滕胤、大都督施绩、尚书丁密等奉礼而行,宗事太子;骠骑将军步骘、镇南将军吕岱、大司马全琮、左将军吕据、中书令孙弘等附鲁王,中外官僚将军大臣举国中分
下面的党争愈演愈烈,这就要求主持大局的领导人时刻都能把握局势。但是自从孙权之后,孙家那些接班人呢?一个比一个不正常!到了末代皇帝孙皓那,甚至有了一种精神错乱的感觉。
皓之淫刑所滥,陨毙流黜者,盖不可胜数。是以群下人人惴恐,皆日日以冀,朝不谋夕
如此情况之下,江东士族的本土利益虽然看似得到了尊重和支持,但他们也过得相当痛苦,因为孙家这面旗帜确实相当不靠谱。司马炎灭吴和司马睿顺利立足江南,其实都有江东士族主动放弃的成分在里面。
西晋灭吴之后,司马炎曾给文武大臣提出了一道申论题:吴人轻锐,难安易动,咱该咋办?
在群臣给出的答案之中,广陵人华谭的应对是相当有参考价值的。他说:吴地比较偏远,对中央的文化认同不强,又有长江天险做保护,本土势力一直比较彪悍。最好的办法是先把他们的头面人物请来,让他们代表江东融入朝廷。然后在税赋上给予江东人优惠政策,人才提拔上也适当照顾江东。只要让他们感受到朝廷的暖心,他们就永远不会乱来。
然殊俗远境,风土不同,吴阻长江,旧俗轻悍。所安之计,当先筹其人士,使云翔阊阖,进其贤才,待以异礼;明选牧伯,致以威风;轻其赋敛,将顺咸悦,可以永保无穷
司马炎灭吴,咱们在之前也说过了,本就不是刚需,原本就是压制弟弟司马攸的面子工程,其背后的核心含义是想让自己这一脉的权威得以巩固,自己的傻儿子继位的阻力能少一点。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维稳自然是他的首选。华谭一切从简的应对,他自然是听进去了。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西晋平吴之后,对东吴的政策基本上就是一条:只要你们不明目张胆地反中央政府,其余一切都好说。
比如孙皓投降不久,司马炎对吴国的官僚结构改造就是如此:他派大量辅导员南下宣传解放政策,对州牧和太守以下的所有人士任命全都没有动,与此同时废除了孙家的大量苛政,迎来了吴人的巨大欢迎。
遣使者分诣荆、扬抚慰,吴牧、守已下皆不更易;除其苛政,悉从简易;其牧守下皆因吴所置,除其苛政,示之简易,吴人大悦
司马睿的爷爷司马伷曾把孙氏的所有宗族打包快递到了洛阳,将伐吴之战的吴将战亡之家迁徙于寿春,又从源头上减少了统治江东的阻力。免得你们在仇恨的合力下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琅邪王遣使送孙及其宗族诣洛陽;孙氏大将战亡之家徙于寿阳
像顾荣、陆机、陆云等江东杰出青年,都被“提拔”到中央上班,主打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有奶喝”。与此同时,鼓励东吴的同志们背井离乡,公务员系统渡江北上的取消十年赋税,非公务员系统的取消二十年税赋。
将吏渡江复十年,百姓及百工复二十年
司马炎对江南这种“无为而治”的好政策,使得江东在西晋一朝,得到了二十多年的岁月静好,在天下大乱的情况下,奇迹般地逆生长着。西晋八大战区,为什么扬州军区一直没有重点布置,也没有卷入八王之乱,政策的源头就在这。
但是,到了八王之乱的中后期,正如“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江东开始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乱局。
公元303年,江东爆发了石冰之乱。石冰是荆州反贼张昌的手下,因为军需的需要,率领流民军到江东去做无本买卖了。
江东此时已经风平浪静20多年了,朝廷因为不想让江东过于敏感,所以也没在江东布置太多的政府军,所以石冰顺江而下之后,简直过得不要太轻松愉快,荆、江、徐、扬、豫五州之地一度全成了张昌匪帮的天下。张昌还在各地设立自己伪政府班子,由于水平极低土匪出身,南方五州照着梁山好汉的思路发展成为了土匪劫掠的天堂。
于是荆、江、徐、扬、豫五州之境,多为昌所据。昌更置牧守,皆桀盗小人,专以劫掠为务
此时的朝廷正忙于自相残杀,根本没心情、没时间、没精力去搭理南方。这就意味着江东要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面对这样突破底线的局势,江东士族终于爆发了,各江东大族纷纷出人出钱组成地方军。以超级土豪的阳羡周氏为核心,会稽贺循、广陵华谭、丹阳葛洪(道家《抱朴子》的作者)、甘卓等各地豪族们开始纷纷聚众而来,推举出来了此时的吴兴太守、吴郡大族的顾秘为群龙之首,领导南方同盟军去和土匪军开战。
玘密欲讨冰,潜结前南平内史王矩,共推吴兴太守顾秘都督扬州九郡军事,及江东人士同起义兵;于是前侍御史贺循起兵于会稽,庐江内史广陵华谭及丹陽葛洪、甘卓皆起兵以应秘
阳羡周氏的掌门人周玘(音qi,三声)斩杀石冰委派的伪政府官员,并打跑了石冰派遣过来的数万讨伐流贼,周玘临阵斩其大将羌毒。
斩冰所置吴兴太守区山及诸长史。冰遣其将羌毒领数万人距玘,玘临阵斩毒
石冰这才觉得风平浪静的江东是自己惹不起的存在,于是亲自带队转战江北重镇寿春。而此时坐镇寿春的扬州老大刘准是一个著名的职场摸鱼者,面对匪乱,愁得几近抓狂。
冰自临淮趋寿春。征东将军刘准闻冰至,惶惧不知所为
有些人能够从危险之中看到恐惧,也有些人能从危险之中看到机会,寒门出身的陈敏(此时工作在后勤部门),一看领导刘准比较犯难,便主动请缨要帮领导去解决燃眉之急。你把兵权给我,我帮您去战场搏命。
刘准充分发扬“只要你不要我的命,其余啥都可以给你”的精神,“果断”分了一部分兵权给陈敏。
结果,陈敏率领官军,在以周玘为首的江东地方军的配合下,仅仅用了一个季度的时间,就平定了石冰之乱。
冰众十倍于敏,敏击之,所向皆捷,遂与周合攻冰于建康。三月,冰北走,投封云,云司马张统斩冰及云以降,扬、徐二州平
陈敏因此被提拔为广陵相,相当于现在的市委秘书长。但比较有意思的是,江东豪强压根不要朝廷任何的封赏,事了拂衣去,回家了。
周、贺循皆散众还家,不言功赏
啥意思呢?相当于现在某些员工帮公司解决了一些问题之后,连申报奖项都懒得申报。为啥呢?人家不差你公司那点奖励,只要你公司不垮,咱就无所谓,自主发展挺好。咱跟你们高层由来都不是一路人,你再怎么嘉奖我,我也进不了你们的核心圈子,所以无所谓。比如江东首望的顾荣,在中央号称“洛阳三俊”,这些年不过混迹于各位掌权者的幕僚中做个长史。
这背后也透露了江东一个深层次的心理,咱们江东经济发达、实力强劲,没指望和在乎你们中央那点政策奖励,只要咱们江东能保持和平,其他都无所谓。这跟现在很多基层干部并不渴望步步高升的逻辑其实是相似的。咱们江东加盟你们司马家,其实就是希望大家都能体面点共存,其他都不重要。
但是,意外总是不可预料。人在乱世,身不由己的地方会有很多。在江东士族普遍想要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情况下,寒门和庶族的乱因又开始爆发了。
前面在平定石冰之乱中有突出表现的陈敏,随着实力和地位的升级,欲望也升级了。他眼见代表中央的司马越没啥未来可言,便赌博式地造反了。
敏因中国大乱,遂请东归,收兵据历阳
还与南下的江东本土士族甘卓结为了儿女亲家,骗来了“扬州刺史”的高级编制,驱逐了扬州刺史刘机和丹杨郡太守王旷。
那么,陈敏是想要融资江东士族做大做强吗?并不然!他因为寒门出身,对江东士族有着天然的阶级仇恨,且并不能放下这种仇恨。他在起事之后,居然打算诛杀江东士人,以便打造他的无产阶级共和国。
会敏欲诛诸士人
按照常理,江东士族是会因此跟陈敏翻脸的,但是江东士族这么多年心态已经固化了,那就是要和平不要战争,谁当老大无所谓。所以,便主动提出跟陈敏妥协,并得到了陈敏的同意。
荣说之曰“······若能委信君子,各得尽怀,散蒂芥之恨,塞谗谄之口,则大事可图也。”敏纳其言,悉引诸豪族委任之
但是,在随后的事态发展中,江东士族发现,陈敏压根就是一个靠不住的人。
敏凡才无远略,一旦据有江东,刑政无章,不为英俊所服,且子弟凶暴,所在为患
江东士族的头脑风暴又开始了:抱错大腿该怎么办?
恰在此时,司马越政府也来信跟江东士族掰扯了。你们跟穷小子陈敏联姻,难道不考虑你们子女未来会过得怎么样吗?我们才是门当户对,为啥不能结为儿女亲家呢?
想明白之后的江东士族迅速悔婚,把陈敏这个穷小子给咔嚓了。
跟陈敏悔婚之后的江东士族,立马陷入了短暂的迷茫,自家的闺女到底要嫁给谁呢?嫁给司马家嘛,似乎他们家都是一些败家子;不嫁给司马家嘛,他们家毕竟还有点品牌效应。
恰在此时,司马睿南下了。
司马睿南下之后,江东士族通过一个多月的观察和分析,终于把背后的条条道道想明白了:司马睿本身没啥实力,他镇不住江东这盘棋;司马家在北方那面旗帜不一定守得住了,那么司马睿可以充当南方的政治旗帜;如果司马睿想在南方站稳脚跟,必须要与自己形成新的深度合作;如果失去司马睿这面旗帜,在北方失去阵地的所有士族、流民、散卒都将成为江东的动乱因子……
鉴于此,江东士族终于开始尝试去接受初来乍到的外人司马睿了。
司马睿南下江东立足的逻辑,其实跟汉文帝刘恒从代王被选拔为皇帝,背后的逻辑大抵差不多。背后的差别可能是刘恒的基础条件可能比司马睿更好一点,毕竟他是刘邦的亲儿子,而吕氏一族也神助攻地把军功集团给得罪得差不多了。
这么一件事背后的深层逻辑其实跟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那就是你啥都处于弱势的情况下,被调往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主持工作,你该如何去破解这个僵局?
长话短说,因为在介绍汉文帝时,已经介绍得比较详细了。总体上,应该是标准的三步走:
第一步:切记要克制自己的攻击性。同志们,大家后,我初来乍到,啥都不懂,一切听同志们的意见,有啥事,咱们商量着来。不要担心我独断专行,咱们都是讲民主的阶级同志,有啥意见尽管拿出来交流。
第二步:找准异同,在妥协中进步。虽然我暂时没有能力去干预太多的具体事务,但我毕竟是名义上的领导,我给你们面子的情况下,你们也必须给我面子。我帮大家签字去解决一些具体问题的同时,你们也必须配合我的一些诉求和工作。
第三步:此消彼长,在进步中达成新的平衡。一个公司十个部门,一开始我啥也掌控不了,但是在相互体面和妥协之中,我慢慢掌控了一个、两个、三个部门了,在我没有掌握五个以上的部门,我需要做的是不能让剩下的部门成为铁板一块。但在我掌握五个以上的部门后,我需要大家的正确表态。
307年,南下的司马睿要啥没啥,如果没有江东士族基于保护自身利益的人生算法,他是不可能在江东站稳脚跟的。当然,从东晋的“门阀政治”来看,可以说,司马家自始至终没有真正在江东掌握主动权。
以史为鉴,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在一个陌生环境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