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马睿立足江东并建立东晋政权的过程中,“三定江南”的周玘是居功至伟的。因为司马睿刚到江东,就跟一个空壳公司的老总一样,除了有一身官方行头外,要啥没啥,任何一个小军阀都可以不把他当回事。正是依靠周玘等本土豪强的鼎力相助,才慢慢站稳了脚跟。
可剧情在司马睿在江东真正站稳脚跟之后,出现了巨大的反转,司马睿和周玘闹掰了,两人各怀鬼胎地互相算计,周玘最后气死在司马睿耍猴般的政治戏弄之下。
那么,这对互相选择、确认过的君臣,为何会如此急剧地分道扬镳呢?他们又是因何、怎么互相算计的呢?那样的结局对双方又有什么深远影响呢?
周玘(258年-313年),字宣佩。他爹就是著名的“周处除三害”中的周处,他继承了他爷爷周鲂、爹爹周处的政治和社会遗产,算是赢在起跑线上的官三代。
得益祖辈的苦心经营,周玘在家乡义兴阳羡是妥妥的名门望族,他与顾荣、贺循、纪瞻等并被誉为“南土之秀”,相当于是南方士族首领。
周玘年少时,有乃父之风,虽在文学方面有所不及,但生性端谨,从不滥交朋友,深受士林敬惮,名重一方。
而且,不乱交朋友的周玘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不乱办入职手续,州郡征辟他多次,他都没有入仕。后面是省部级的当地一把手刺史出面给他发了招聘书,他才勉为其难地出任了别驾从事。后又被举为秀才,授为议郎。
周玘为啥从小就这么傲娇,对当官都不怎么感兴趣呢?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两晋沿袭历史传统,构建仕途核心圈时,基本没有江东、巴蜀这些原敌国势力什么份;二是江东这些年岁月静好、经济富庶,周玘作为地方首望,关起门来当个富家翁,在家乡相当于土皇帝,确实没啥入仕的动力。
时间来到了公元303年,有一个叫张昌的精神小伙眼看西晋就跟秋天的蚂蚱一样,折腾不了多久了,便想着富贵险中求,在江夏发动了流民起义。
但是,大家也知道,流民起义大多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们的后勤保障基本靠抢。可是当年的淮河以北基本上已经全面陷入了战乱之中,抢得到的资源非常有限,所以张昌便派部将封云到徐州、石冰到扬州去开辟新渠道。
作为江南的本土士族,你们这些乱匪祸乱其他地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你们要是想祸祸我们的家园,那就要问问我们手中的刀答应不答应。周玘与前南平内史王矩联络江南士族,共推吴兴太守顾秘为都督扬州九郡军事,都没有麻烦到司马睿走官方流程,就起兵讨伐石冰去了。
关键是周玘等自发的民间平乱力量还相当彪悍,至少足以让司马睿领衔的官方力量汗颜。周玘旗开得胜,首战就临阵斩杀了石冰的部将羌毒。
304年,广陵度支陈敏在芜湖(今安徽芜湖)斩杀石冰部将赵驡,并与周玘一同攻打石冰。石冰兵败,北上徐州,投奔封云。封云部将张统杀死石冰、封云,投降周玘,徐州、扬州得以恢复太平。
按照常理,立下如此大功,周玘应该就地等待朝廷和政府的嘉奖令才对,但人家历来就比较豪横的周玘却表示看不上朝廷那点彩头,直接拒绝了朝廷的封赏,将队伍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颇有“事了拂衣去”的侠客风范。
当然,从本质上来讲,周玘不愿意接受朝廷的封赏,其实是一个政治表态:我们讨贼不是为了你们司马家,而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的家园,跟你们司马家没啥关系,你们别顺着竿子往上爬,我们不想上你们司马家的船,大家不要走得太近了。
西晋扬州办事处的负责人司马睿面对如此情况,尴尬不呢?自然是尴尬,因为周玘等本土士族明显就没把你当回事嘛!但要啥没啥的他又能如何呢?只能暂时体面地相忘于江湖呗。
但是,转过来年,在平定石冰之乱中表现突出的陈敏也坐不住了,他打倒石冰原来是想成为第二个石冰,他在扬州也叛乱了。
陈敏这小子虽然不是什么顶级读书人,但毕竟喝过点墨水,脑瓜子比石冰等草莽还是要好使得多。他跟从洛阳南归的江东士族甘卓结为儿女亲家,想以此来建立跟江东士族的联系,形成共同的利益枢纽。江东士族当时也是接受了现实,愿意跟陈敏合作。
周敏任命周玘为安丰太守,加四品将军衔。但周玘也知道陈敏当时就是处于一个自嗨模式,所以称病不受。
后来,陈敏因为出身是“六品下士”,再加上才能平庸且无远略,并纵容手下兵士在江东横行霸道,得罪了江东士族,所以在中央朝廷的策反下,江东士族开始与陈敏离心离德。
周玘派人联系扬州刺史、镇东将军刘准,表示愿为内应,助他剿灭陈敏。
永嘉元年,即307年,周玘联络江南士族,正式开始讨伐陈敏。当时,陈敏之弟陈昶担任历阳内史,以钱广为司马。周玘便策反钱广,杀死陈昶,并与顾荣、甘卓等人共讨陈敏。
陈敏干不过来势汹汹的江东同盟军,于是开始撒丫子跑路,但是在北逃途中被捕,成功让他们家人都为自己的欲望买单了,被夷灭三族。
在北方已经快喘不上气的司马越一看周玘这么猛,便征辟他为自己参军,随后又以朝廷的名义授其为尚书郎、散骑郎,但周玘深知司马越政府是耗子尾巴长不了,所以压根就没怎么搭理他们。
等到北人南下的浪潮越来越迅猛,江东原本平静的湖面被冲击得波浪翻天,江东士族出于维稳的需要,需要与明面上的旗帜人物司马睿进行政治合作,周玘才勉强地出任了司马睿的仓曹属。
好景不长,在平定陈敏之乱中立有大功的钱璯,因为北上抗战途中惊闻北方政府已经被打崩了,所以在广陵(今江苏扬州)心安理得地观望起来,但司马睿要死不死地使劲催促人家快点北上参战,否则军法处置。搞得钱璯怒不可遏,准备造反。钱璯造反之前,因为军中的王敦是司马睿的人,便准备干掉王敦,但王敦属猴的,鬼精鬼精的,听到风声之后便立马跑路了,并把相关情况全部报告给了司马睿。
司马睿瞬间尴尬,要是不派人去平乱,自己威信扫地,要是派人去平乱,自己那点家底子确实不够看。最后,权衡再三,命将军郭逸、郡尉宋典率军征讨,但结果很搞笑,这支“仪仗队”因为兵力不足,仅仅是走了一个过场,一枪都没敢放。
但也活该钱璯自己作死,他居然把行军目的地对准了周玘的大本营阳羡,搞得周玘对他采取了零容忍态度,纠合部曲,再起义兵,三下五除二就把钱璯给干翻了,并把钱璯的首级做了顺水人情,送到了南京给司马睿当礼物。
被周玘拼命护住了脸的司马睿,投桃报李地任命周玘为行建威将军、吴兴太守,封乌程县侯。
永嘉之乱后,北方士族相继渡江,由于失去了生存根本,这帮流民在北方士族高门的组织下,跟鬼子进村一样,对南方净土进行了肆无忌惮的大掠夺。而司马睿集团作为当时的官方组织,不干涉、不约束、不过问,导致江东局势剑拔弩张。
江东士族坐在一起开了个成本研讨会,一致认为:让司马睿出来当中间人约束南北冲突,是当时的最优解。司马睿要在中间赚点差价就让他赚去吧,于是,南方士族正式向司马睿集团投诚。
司马睿集团借此时机两头吃差价,拿南方人的钱粮土地去安抚北方人,回过头来利用北方人的不确定性敲诈勒索南方人。“奸商”司马睿开始发迹。
发迹之后的司马睿开始改变了自己的人生算法,暴发户心理严重发作,他认为自己之前那段狗不理的时光实在太憋屈,现在自己翻身了,必须要好好享受一下发号施令的快感。于是,不断地利用北方人威胁南方人给自己卖命,关键是,他还特别恶心地用北方人去领导和指挥南方人干活。
比如江州刺史华秩当初也不太搭理司马睿,于是司马睿在得势之后,便派周访、甘卓等南方豪族组织部队去讨伐他,但是总指挥确是北方士族大佬王敦。
关键是,司马睿特别恶心地把南方士族当成了后妈生的,在人家拼命给自己干活的情况下,封赏永远是偏向于北方士族的。比如平定华秩之后,战功最大的南方豪族代表寻阳周访仅仅被封为了寻阳太守。
如果仅仅是司马睿偏心,南方士族或许也并不会太在乎,人家本来就对你司马睿集团没啥太高的期待,你们那半死不活的组织封出来的官职确实没有太大的诱惑力。这么多年,咱们江东一直是关起门来自己过好日子,没指望到你们那个破公司去挂职。但是,司马睿折腾着就折腾上瘾了,他还跟搅屎棍一样要去搅乱江南的原有局势。
还记得“三定江南”的周玘被封为什么官吗?吴兴太守!
玘三定江南,开复王略,帝嘉其勋,以玘行建威将军、吴兴太守,封乌程县侯
司马睿这个动作背后有什么阴谋呢?因为江东豪族是自成派系的,大家一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各有各的地盘和山头。东晋初期,“江东之豪,莫强于周沈”,这个周,便是指义兴周氏。这个沈,便是指吴兴沈氏。司马睿让义兴大佬周玘到吴兴去当父母官,动机是不是一目了然?没错,司马睿就是要挑拨江东地方土豪的内部矛盾,让他们进行内耗。典型的、正宗的司马家族做派。
司马睿这么做的效果是什么?那就是很多陷入内耗的江东豪门迫不得已地投靠了北方士族,共同对付更为强大的南方豪门。比如后来王敦逼宫成功后突然袭击屠灭了阳羡周氏,当时王敦的重要谋主兼合伙人就是吴兴沈氏的沈充。
从客观上来讲,司马睿(其实背后策划者是王导等人)这个阴招是击中了江东大族的命门。因为江东偏安已久,轻家国重乡土的传统根深蒂固,随之诞生的地域排斥也是坚若磐石。苏州人看不上杭州人,杭州人看不上无锡人,无锡人又看不上南京人……这是当时的常态。比如吴亡之前会稽大族贺邵去吴郡上班,吴郡的豪强们直接在人家门前写了句“会稽鸡,不能啼”。相当于苏州土豪把刚从杭州调过来的领导骂成是鸡了,还是不会叫的那种,多嚣张!
贺太傅作吴郡,初不出门。吴中诸强族轻之,乃题府门云“会稽鸡,不能啼”
人家贺邵这么大一个领导,能受得了这种莫名奇妙的侮辱吗?于是发话,别让我逮到机会了,逮到机会就要杀光你们苏州这帮王八蛋。
贺闻,故出行,至门反顾,索笔足之曰“不可啼,杀吴儿”
最后,吴郡(苏州)被会稽(杭州)籍的领导贺邵大搞整风运动,打倒了无数苏州大佬。但苏州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也有自己的旗帜人物,那就是陆逊家族。陆逊的儿子陆抗为此找大老板孙皓求情兼告状去了。后来贺邵因得罪人多最终被孙皓干掉了。
于是至诸屯邸,检校诸顾、陆役使官兵及藏逋亡,悉以事言上,罪者甚众。陆抗时为江陵都督,故下请孙皓,然后得释
总而言之,江东之地在当时的天下,看起来是整装一块的净土,但实际上内部却是散装的,地方保护主义是比较盛行。
当然,江浙一带,自古经济比较发达,也是地方保护主义比较盛行的重要原因,要是鸟不拉屎的地方,谁还有心思去拼命保护?吴郡豪族、义兴周氏为啥会在东晋立国的过程中鞍前马后冲锋陷阵的付出了相当多呢?不就是因为他们的地皮围绕江东水网和太湖相当肥沃值钱,但却离长江太近,非常容易受到北来的流亡势力侵袭吗?他们迫切需要一个稳定的政府和环境。
但也正是因为长期过着有钱日子,江东士族参政的欲望并不强烈。每天听听小曲、喝喝小酒的日子多舒服,冒着生命危险去跟你们勾心斗角都犯不着。比如前面提到的贺邵的儿子、会稽大族贺循,他就是奉行一个原则“只要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无事,其余的爱谁就谁”,司马家多次招聘他去上班,他都没搭理,最后是被司马睿逼得没办法了,才去朝廷报个到,然后摸鱼、辞职……
因谘以政道。循羸疾不拜谒;循辞让,一无所受;帝在镇,又表为侍中,道险不行;以讨华轶功,将封乡侯,循自以卧疾私门,固让不受;建武初,为中书令,加散骑常侍,又以老疾固辞
上述便是东晋朝廷和江东士族互相算计和博弈的基本逻辑,司马睿集团想鸠占鹊巢地把江东士族收为己有,但是江东士族却凭实力地傲娇不搭理。
但江东终究不大,且历来各自占山为王,所以真的是太容易被大政治家分门别类的各个击破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们江东士族因为地域不一样,利益诉求也不一样,利益冲突也必然存在,咱抓住你的弱点和利益诉求,在眼前和长远的角度上来回切换的做文章,还怕你们不主动给出人出钱给我的高消费买单?
司马睿把江东士族弄得没脾气之后,又利用“九品中正制”继续恶心江东士族。咱们都按照公司制度来评职称、定待遇吧!大家想一想,“九品中正制”这个制度本来就是北方士族发明并推行的,专家委员会和裁判几乎都是北方士族代表,南方士族在此情况下能有啥戏份?司马睿这么做就是要北方士族吃肉的时候,让南方士族在一旁流口水般地看着,恶心死你们。
公元312年,南方首望的顾荣死了,本就跟后娘养的一样的南方士族过得更加窝囊了。在王导等人的阶级分裂计策下,曾经留学洛阳的第一高门如吴郡的顾氏、陆氏等和北人有交集的南方高门被拉拢,而之前出兵出力的豪强武宗如义兴周氏和吴兴沈氏等被排斥在核心圈外。
司马睿集团为什么不是拉拢义兴周氏等武力强盛的豪族呢?因为他们不好控制嘛,动不动不鸟你,你还不一定打得过人家,咋能培养他们当亲信呢?
玘宗族强盛,人情所归,帝疑惮之
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周玘的心态开始失衡了,老子多次为你司马睿卖命,结果你却如此对待我,三番五次地恶心我,是可忍,叔叔不能忍。最后在司马睿的近臣刁协的各种轻视与刁难下,周玘便与镇东将军祭酒王恢密谋,欲发动政变,诛杀北方士族,改由江南士族执政。
313年,王恢暗中联络流民帅夏铁,让他在淮泗地区起兵作乱,自己与周玘在三吴响应。
但夏铁聚众数百人时,却被临淮太守蔡豹察觉。蔡豹发起突然攻击,把夏铁给干掉了,并把情况汇报给了司马睿。
王恢听闻夏铁被杀,知道密谋泄露,便逃到周玘处避难,却被周玘灭口。此时的周玘还很淡定,他觉得暴露的是夏铁和王恢,自己一直和王恢单线联系,把王恢灭口了,就应该不会暴露了。再说,即便是暴露了,司马睿也不一定干得过自己。
但周玘却不知道,江湖从来都不全是打打杀杀,还有很多阴谋诡计。司马睿在掌握信息之后,装作跟个没事人一样,立马征召周玘为自己的府中司马。可等到周玘尚在赴任途中,又改授周玘为建武将军、南郡太守,要求其立马转道南下。等周玘行至芜湖时,司马睿又下令要他来南京当镇东军谘祭酒……
如此被戏弄之后,周玘终于明白自己早已暴露了,司马睿这是在报复性地把自己当猴耍,于是心情很不愉快,忧愤成疾,一命呜呼了,时年五十六岁。
周玘临死,对儿子周勰道:“杀我的是北方伧子(伧是南人对北人的蔑称),你能为我复仇,就是我的儿子。”把南人和北人的梁子继续结得更深。
从后续的结果来看,司马睿和他的子孙一直得不到南人的真心拥护,其实逻辑根源就在这。你们司马家一如既往地缺大德,人家南方士族好不容易转变思想,想跟你们司马家“试婚”,尝试搭伙过日子,结果你们跟你们的祖先一样,绝不放过身边任何一个可利用、可算计的人,谁还愿意真心待你?
周玘先后平定了石冰、陈敏、钱璯等人的叛乱,三定江南,客观上为东晋政权的建立铺平了道路。他在治理吴兴时,恩威并施,深得百姓敬爱,一年之内便使得“百姓饥馑,盗贼公行”的吴兴郡恢复秩序。司马睿为表彰他的功劳,特意从吴兴郡、丹阳郡中分出六县设置义兴郡。按照常理来说,周玘和司马睿应该是可以成为相得益彰的搭档的,但是由于司马家那该死的气质,他们最终在相互算计之中渐行渐远、分道扬镳,这对于多灾多难的两晋来说,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在现实生活和工作之中,司马睿和周玘这样的案例其实也并不少见,为了一己私利而疯狂内卷,把算计、陷害推演到极致,到头来,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兼容并蓄,博采众长,古人智慧犹在耳。千古文明,融贯中西,文化瑰宝耀人间。我们真的要好好去打造自己的共生理念,在多元文化的社会中,尊重不同的思想和观念,才能更好地理解彼此,共同进步。